作者:金面佛
江海潮记得四年级时,他们班有个男生得罪了高强他们那帮在班上最有权威的男生。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男生都不跟他玩了。女生就更不可能,因为男女生在学校一向泾渭分明。像虞凯跟杨桃关系那么熟了,进了学校他们也会各自去找自己的小伙伴。
那男生就像现在的海音一样,哪怕缠着爸妈给他买了新乒乓球拍带到学校,男生们还是当他不存在。也不打他,也不威胁他买零食给他们吃,就无视他。
后来江海潮还看到他偷偷躲着哭,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她本来从来不管男生的事,那回却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再一次活动课,男生拿着乒乓球拍找人玩又碰了无数次钉子之后,江海潮喊住了他,要跟他一起打乒乓球。
当时那男生的眼神,就好像在会场上捡了张别人随手丢的刮刮乐,结果用手指甲刮开之后,却惊喜地发现竟然中了特等奖——一辆摩托车。
反正打完球之后,他就追着江海潮跑了,还给江海潮买了好几次零嘴。江海潮从小被家里教育不能白吃人家给的东西,所以不收。让卢艳艳她们几个女生一道分了。
再后来班上传那男生喜欢江海潮,在追她。叫江海潮逮着那几个传小话的男生天天背课文,吓得班上再也没人敢拿这个说事。那男生也不敢再追着江海潮跑。但神奇的是,其他男生又带他玩了。
据说是因为同情他失恋了,很可怜,所以才重新接纳了他。
江海潮只可惜自己在三年级没像在自己班上的号召力,否则哪个疯了不想在本班混了敢孤立她江海潮的妹妹。
她咬牙切齿,想冲下楼去一问究竟。可是陶老师从办公室出来看到她,已经狐疑:“江海潮,你干嘛呢,怎么还不回班上?你是班长啊,老师相信你,你可不能辜负老师的信任。”
江海潮只好忍着,一路忍到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响,才拎着书包冲出教室,噔噔噔跑去找妹妹。
海音正默默地收拾书包,听到大姐的声音,她那张灰灰的小脸瞬间亮了,高兴地跑过来喊:“姐!”
江海潮安抚地摸摸妹妹的小脑袋,眼睛落在三(2)班班长的脸上,开门见山:“你为什么不跟我们海音玩?”
班上孩子凑堆玩都是分人的,像海音这种位子距离班长很近又成绩好的学生,肯定跟班长是一伙的,以前她们就玩的挺好。
小班长不敢看江海潮的眼睛,她是大队委,连老师都知道等她升六年级后就是顺理成章的大队长,小班长还想上进呢,在她面前哪里有胆子放肆。
江海潮逼问紧了,她支支吾吾,差点当场哭出声,到最后才可怜巴巴地挤出句:“大姐,你别问我唻。”
她一直都跟着江海音一起喊人。
江海潮呵呵,眼睛落在了另一个常跟妹妹一道玩的小丫头脸上,后者也是一副被人掐了喉咙的样子,死活不开口。
闹到最后,反而是在旁边看热闹的李涛幸灾乐祸:“哪个跟她玩啊,老师都不理她了,她啊,臭狗屎,我们谁都不理她。哈哈哈哈……”
小班长她们都低下了头,虽然她们不敢忤逆仇老师,但是她们也很讨厌李涛啊,笑得跟只鸭子一样,恶心死了。
江海潮像是被兜头倒了一盆冰水,原来孤立海音的人不是班上哪个学生,而是他们班主任仇老师本人!
这要怎么办?江海潮茫然了。
她之前想的是找出那个罪魁祸首,要么打一顿让他不敢再龇牙,要么利用自己大队委的身份对他威逼利诱,让他明白得罪她江海潮的妹妹没好处。可她假想中的敌人一直是跟她一样身份,不,甚至还不如她的三年级学生。
当敌人变成大人,还是老师的时候,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去找校长告状吗?怎么告?仇老师一没打二没骂海音,只是把她当空气而已,算哪门子体罚学生了?哦,非得捧着哄着当是个宝贝才行?真以为自己是主席家的女儿呢。
况且江海潮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校长早就没耐心再管他们这点儿事。他会嫌给他找事的学生烦。
江海潮像是被迫吞了只苍蝇,恶心的要吐却死活吐不出来。
这个哑巴亏她们吃定了,吃了还不知道该怎么抱屈,怎么反抗。
教室里学生渐渐散去,海音小心翼翼地拉姐姐的胳膊,哀求一般:“大姐,我没事。”
她在害怕,可江海潮看出来了,却说不清楚她究竟在怕什么。
杨桃和虞凯也满脸惶然,同样不知所措。原来除了打骂跟赶学生出学校之外,老师要折腾一个学生还有这么多层出不穷的招儿。
这要怎么办啊?
江海潮咬咬牙,安慰妹妹:“没事,海音,反正上课也不能讲话,下课你就跟我们一起玩,我们带你玩。”
不就是孤立吗?有什么了不起。
她想她要是被全班同学孤立了,谁都不理她,她也会当他们不存在。谁怕谁啊?要是谁敢偷偷拿开她的板凳让她摔个屁股蹲,就能打到那人这辈子都得屁股蹲。谁要敢在她杯子里吐口水,她直接刷那人大耳刮子。
孤立她,不理她?她理他们都是给他们脸了!
海音没敢告诉姐姐,其实上课时她举手想回答问题,仇老师也从来不看她的。她只是沉默地点点头,然后才小小声道:“嗯。”
几个孩子一起出三(2)班的教室,仇老师正满脸红光地往外走,看到他们便皱眉,冲着江海潮皮笑肉不笑:“江海潮,你可是大队委。学校明文规定不许串班,你要以身作则啊。”
江海潮没憋住火,说话冲的很:“已经放学了。”
仇老师脸上还是笑:“要是哪个瞎串班,害得我们三(2)班丢了流动红旗,那也要按照规矩来的。”
海音的小脸又白了。
江海潮要怎么形容呢,好像有人往她嘴里吐了口浓痰,又腥又臭的浓痰。
她看历史故事上说大贪官严嵩的儿子吐痰就吐到漂亮丫鬟的嘴里,叫什么美人盂。这人被一刀砍了脑袋实在太便宜他了,起码应该千刀万剐。
她牵着妹妹的手,连声“老师再见”都没说,直接走了。
不行,海音不能再留在仇老师的班上,他会整死海音的。海音不是她,海音从小胆子小,看大人眼色看惯了,尤其害怕惹大人生气,她上次都已经吓得发烧起惊,再来一回,搞不好小命都要丢掉。
虞凯帮她们出主意:“要不让海音转回杨家圩上学吧,反正也有三年级。”
“不行!”杨桃第一个反对,“转来转去多麻烦,再说杨家圩小学怎么比得上中心小学。”
虽然是自己的母校,她也不得不承认村小差远了,不说只有平房,厕所还是旱厕,最起码的老师就比不上啊。中心小学搞素质教育,学乐器的学跳舞的学书法的学画画的,应有尽有,她学了最简单的作文,老师也讲了好多修辞手法呢,以前她在村小听都没听说过。
才不能让海音反而退回去当井底之蛙。
“再说了,两百块的集资款都交了,当打水漂啊。”
虞凯被怼了也不痛快:“那你说怎么办?让海音继续呆在学校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江海潮却已经有了主意:“换班,三年级两个班呢,把海音换到三(1)班好了。”
可这事要怎么操作?不是他们上下嘴皮子一搭就能办成的事啊。江海潮也后悔当初答应让妹妹回三年级时,没直接跟校长说把妹妹转去一班,现在她再跑到校长面前开这个口,她倒不怕校长,她只怕会激怒校长。她不是那个能在校长面前提要求的人,她只是个学生。
对着弟弟妹妹们饱含期待的目光,江海潮这个当大姐的人难得没托大,而是表态:“我们跟家公爷和婆奶奶讲,让他们去学校。”
等他们到校门口,婆奶奶正忙得不可开交呢。看到人,她只嘀咕了句:“今儿怎么都晚了。”
江海潮到嘴边的话,不知为啥怎么都吐不出来,她只默默地上前帮忙。
剩下弟弟妹妹们你看我我看你,感觉校门口的确不是说话的地儿,还是等回家再说吧。
可等他们回了家,家公爷爷却不在。三奶奶说家公爷爷去西山换山芋了。于是江海潮又一次缩了,一直等到第二天清早上桌吃饭,她才掐头去尾避重就轻地说了海音的事。
婆奶奶先是瞪大眼睛,狠狠拍了下大外孙女儿的后背:“你个死妹头,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你要害死你妹妹哦。”
还敢一声招呼不打,把海音拉到五年级去上课。要是以前的先生,早把你赶出学堂了。
海音吓得大喊:“婆奶奶,怪我,都怪我,你表打大姐。”,说着,她眼泪都簌簌往下掉。
婆奶奶叹了口气,恨恨地收回眼神,又看丈夫:“兴德,今天去趟学校吧。”
虽然学校她天天跑,但这种大事肯定得家里男人出面,不然人家先生会觉得你家不重视小孩上学的事。
家公爷爷拿出了嘴里嚼的麦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不抽纸烟了,只有的时候放根稻草或者麦秆甚至芦苇棒子之类的在嘴里嚼。
他点点头:“我明儿去趟学校。”
三姐妹如释重负,可算能安心看书写作业了。没事了,家公爷爷去学校,海音肯定能转到一班去。
到了第二天上完第一节课,江海潮果然看到爷爷进了老师办公室。她顿时兴奋极了,拉着妹妹的手强调:“没事了,马上就能换班。”
哼!不是不许串班吗?她们不串班,她们一起跑到操场上玩,都不在班级里,还怎么串班?
十一月的风刮的人凉飕飕的,卢艳艳买完华华丹出来就吃不消,一边往避风的地方走,一边追问她们:“怎么回事啊,换到我们五年级来啦?”
“哪有,还是三年级。”江海潮叽里咕噜把事情说了一通。
陶静在一旁点头:“还是换了好。我跟你们说,没人理你真的难受死了。有一年寒假,我妈发火不跟我讲话,我都被气哭了。反正特别不舒服。还有啊,听我奶奶讲,以前我家有个老姑奶奶,守寡不肯再嫁,她婆婆不能再卖她一回彩礼钱,就恨死她。不许家里任何一个人搭理她,她还有嫁妆呢,吃自己的喝自己的,最后被逼得吃不消上吊了。”
江海潮吓得浑身一哆嗦,卢艳艳一巴掌把陶静呼到旁边:“怎么讲话哩,吓到我们海音了。”
陶静委屈地反驳:“我们海音不是马上换班了嚒。”
可惜没这么快。反正今天海音还一直在三(2)班上课。不过放学时,海音回想道:“仇老师今天看了我好几眼。”
以前他眼里没她这个人的,但那眼神怪怪的,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肯定是不痛快了。”虞凯分析道,“海音一转班就是下了他的脸,他当然不高兴了。”
可这无所谓了啊,反正只要海音不在三(2)班待着了,以后他们也能当仇老师不存在。按照中心小学的惯例,一二三年级的老师能交替着上这三个年级的课,往四年级,那就得换另一波老师啦。
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耐心等待。
这一等便等到了礼拜天,学校照旧办兴趣班。四人放了学回家拿自行车,惊讶地发现婆奶奶竟然在江家灶房里忙碌。
刚才没在校门口看到她人,他们还以为婆奶奶是去初中卖烘山芋了哩。毕竟毕竟初中学生比小学多,毕竟初中有好多人住校,毕竟初中学生的零花钱比小学更多。
没想到婆奶奶放着生意不做,竟然回家了,隔着老远,他们就能闻到灶房里面飘出的浓郁的肉香。
秋月姐姐刚从学校回来,闻到味儿好奇地问江海潮:“你家今天祭日饭啊?”
除了三年两节之外,一般村里人家只有碰上祖宗的祭日才特地割肉打酒整治一桌宴席请先人享用。
江海潮也懵啊。说实在的,她都没见过她爷爷,当然没任何感情可言,压根记不清他的祭日。
“大概吧。”她迟疑道。她也想不出除了这件事以外,婆奶奶还有什么理由连生意都不做,跑到家里来烧肉。
海军跟超超原本一大早坐在她们自行车后面到街上找龙龙玩的,这会儿也从灶房钻出去,兴奋得两张脸都通红,还掰着手指头报菜名:“奶奶烧了肉,还烧了鱼,还有猪肺汤!”
看来真的是祭日饭了。
一瞬间,江海潮的口水都泛滥起来。
虞凯也跟着兴奋。他家伙食不错,隔三差五能见到荤腥,但谁嫌肉多啊,顿顿吃肉他都不腻!
家婆奶奶看到他们停好自行车进灶房,积极要求帮忙端菜进堂屋的八仙桌,却摇头:“先等下子,等人来了再上桌,不然冷了。”
谁来啊?哦,家公爷爷还没来,肯定是买酒去了。祭日饭得有鱼有肉也有酒呢。
他们的眼睛黏住灶台上,那里已经摆了一盘焦香扑鼻的红烧鱼,一碗颤颤巍巍的红烧肉,里面几乎全是肉块,都看不到什么萝卜。蓝瓷碗里装着切好炒了一遍的肉丝,旁边是鸡杂,估计得等家公爷爷回来再加大蒜或者辣椒、芹菜、韭菜之类的炒。
啊!多亏他们让婆奶奶卖烘山芋了。看,才短短一个礼拜,家里就买上肉了。要知道一个礼拜前家里还得亏损提前卖猪才交上提留款哩。
院子门被推开了,望眼欲穿的六个小孩急急往外冲,全都看着推门进来的家公爷爷。杨桃更是第一个喊出声:“奶奶,可以炒菜了。”
可是江海潮脸上的笑容却凝固了,因为她看到家公爷爷推开门却没进来,而是先邀请跟着他过来的人:“仇老师,家里乱七八糟的,叫你见笑了。”
仇老师还是满脸红光,一张油晃晃的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着江家的二层楼咂嘴:“可以嘛,都盖楼房了。”
家公爷爷又将另一位江海潮他们都不认识的男人请进屋,苦笑着应道:“空了一屁股债,厂子也歇火了,这不就这样了嚒。”
他抬头喊几个小孩:“端菜吧,菜上桌了。”
仇老师还一派矜持的模样:“不急不急,我是来家访的。江海音,你要懂事啊,要好好学习。”
海音脸色惨白,咬着嘴唇死活不吭声。
家公爷爷赶紧打圆场:“我家妹头腼腆,乖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