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颠勺大师
东宫和紫宸殿之间隔着御花园,阳春三月,莺歌燕语,海棠花开。
这一世,他在花树下遇到了她。
不是暴戾的百战将军,不是狡黠的杀手首领,她只是一个穿着绯红宫装,树下折枝的女子,却在一个回眸间,就让他心旌摇曳。
“你是……太子殿下。”她问。
花下,她的眉如远山迤逦,目如秋水含波,发如堆云砌墨,绯红精细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炽烈危险,却让他想要不顾一切投身其间。
“这一世,我找了你很久很久。”他静静的看她。
日光之下,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眼前人的倒影,有藏不住的爱意在琥珀色的眼底慢慢泛起波澜。
他想接住她,想靠近她;想她像上一世一样,夸他一句“假和尚,真聪明”,调侃一句“这是赏你的,该你回礼”;想见她这一面,以后也日日相见。
可面前的女子脸上带笑,脚下却小心倒退一步,“殿下贵人多忘事,本宫封号为玉,还曾参加过殿下的立储大典。”
她是妃子?
她竟然成了他父亲的妾室?
应云渡的笑意凝在了脸上,随即恍然想到,是啊,这里是御花园……
可是这么骄傲的人,受困于这宫墙之内,她难道真的心甘情愿?
不做大将军,不做杀手首领,做了后宫妃嫔,可算不生魔障,结了善果?
铺天盖地的苦涩压过了一切,想靠近的那一步再也迈不出去,他双手合十,可怎么也念不出那一句“阿弥陀佛”。
花下玉妃衣袂翩跹,她敛袖行礼,似是想道别,但话到嘴边,话锋一转,又问起了他有无婚配。
应云渡只能苦笑,他知道,她又想要撮合他和她那位侄女。
“云渡自小在瑶光山长大,从未有过意中人,也从未婚配。”
乔知予闻言,似乎有些好奇,“瑶光山在何处。”
“西去千里。”
“真远。”她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眼中流露出一丝希冀,像是期待自己也能去看看。
“其实不远,从盛京到瑶光山,往返仅需二十日。有一天,你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你的一众属下,在萧萧寒风中打马穿过琥珀川,顺着流萤河,一路往西,你会走得很快,直到抵达弥望原……”应云渡说的很认真。
乔知予听得一头雾水,追问道:“然后呢?”
“你会遇上我,你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我,你说你来接我,接我到红尘的最深处。”
“本宫成功了吗?”
应云渡缓缓点头,凝视着她,温柔苦涩的说道:“成功了。”
乔知予沉吟片刻,敛袖福身道:“本宫有事,先行告辞。”
“乔知予。”应云渡最后喊住她。
在花瓣纷飞的海棠树下,他的神情似笑还哭,“你说的没错,我六根不净,七情不舍,其实是个假和尚。”
玉妃皱起眉,不解的看他一眼,转过身走得更快了。
在她身后,应云渡望着她逃也似的身影,只觉得心中空空。
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他喜欢她,心悦于她。可他不懂的时候,不敢与她亲近,待到他懂了,却与她相隔云水千重。
他抬起手,纤长的手指不自觉的抚上唇角,苦涩再一次在口中蔓延开来,苦得他忍不住蹙起眉头,眼角泛红……
后来他知道,天子后宫三千,玉贵妃圣眷正浓。
她做大将军时是个好将军,做杀手首领是个好头儿,做妃嫔自然也能宠冠后宫。
这一世,她没有杀过人,一身清气,没有魔障,也不需他渡。
她过得很好,他该走了,脱去这一身华冠丽服,回到他最想回的瑶光山,去念经,去扫地,去做除了扰她以外的一切事情。
可偏生临行前,他却在夜晚的御花园里看到了那一幕——
“爬过来,像狗一样爬过来。”
天子衣冠楚楚的坐在凉亭里发号施令,她衣衫不整的在卵石小径上四肢着地的……爬过去。
爬过去……像狗一样……爬,爬过去……
像是被人当头狠狠敲了一棒,敲得他脑浆和着热血砰然炸裂,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切,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看得双目赤红,浑身颤栗,看得他心魔四起,面目狰狞。
他想起她的第一世,尸山血海,煞气冲天,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他想起她的第二世,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潇潇洒洒,纵马江湖。
第三世,她,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她为什么要跪在地上,她为什么不拔剑杀人,她不杀,他来杀!他来替她杀!
可是乔知予看到了他,只是拧着眉,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敢反抗,她在忍?
是,她是天子的妾室,是该忍,可应云渡不想让她忍。
他看过她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的模样,他也见过她意气风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样子,她本该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可最后却被踩入泥泞,成为别人的足下之尘。
如果这就是善果……
如果这就是善果……
那他不服!
他狠狠咽下喉头那险些被激出来的一口血,转身离开。冷风吹开他的碎发,露出那双闪烁着血光的眼眸,眸中平和尽散,取而代之的是充溢着整个眼眶的怒和恨!
天道残缺匹夫补,应云渡要好好给它补一补……
他贵为东宫太子,虽然刚刚立储,毫无根基,但有上一世管理不知阁的经验,他悄无声息的组织起一批潜行暗处的势力。
其间,他多次询问乔知予,让她跟他一起走。只要她愿意,他有能力带她离开这处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离开他那令人恶心的该死的父亲。
可这一世的知予她只是一个毫无依恃的女子,就像世间所有其他的女子一样,哪怕受到残忍的对待,依然咬牙忍耐,希望自己的忍耐能换来圆满的结局。她毫不意外的拒绝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了他。
既然她不愿意随他走,他又不愿看她继续忍受这种羞辱,那就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好,好好好……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应云渡的地下势力发展得越来越大,他在朝堂上亦开始崭露头角。他本就聪慧,又有两世记忆,如今贵为储君,沉下心欲做成大业,更是上手迅速。地下势力被他以各种手段飞速洗白,一批又一批的朝臣缓缓站到他的身后。
宣武帝精心挑选的吃斋念佛的废物儿子成为了最狠最毒的那一只狼崽子,被一个与权势毫无干系的理由激起了浑身血性。
盛京上空,笼罩着厚厚的阴翳。
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一道惊雷猛地落下,将这片天地都改换!
应云渡也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毕竟,储君上位当皇帝,让他老子滚去做太上皇,这可不叫篡位,这叫做——继承大统。
可惜,这一日终究还是没有到来……
当他最后一次去见乔知予的时候,一着不慎中了别人的招。
他或许该用最后的理智控制自己逃离她的寝宫,可她喊了他的名字。
难耐的情热之中,上一世她的话在耳畔突然回响:“现在你该回礼了。应二,亲我。”
理智轰然崩塌,他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灯烛被夜风吹灭,大殿纱幔翩飞,热汗涔涔,耳鬓厮磨,销魂蚀骨,抵死缠绵。
什么清规戒律,什么礼仪教条,全都抛到了脑后,此时此刻,他只想和她在一起。
……
此事过后,应云渡将知予宫中宫人全都封口,可他没封住一个人——乔姻。
她再一次将她的姑姑卖了!
宣武帝突然发难责问,乔姻出来作证,应云渡被剥夺储君身份,乔知予也被褫夺了封号,两人被当场下狱。
昏暗的大牢里,乔姻提着食盒前来探望。
她穿了一身娇艳的粉色衣裙,身上施了香粉,行动间卷起香风阵阵。
“姑姑,我来看你了,给你带了栗子糕。”她蹲下身,取下食盒的盖子,端出两盘花色好看的糕点,摆在监牢的地上。
乔知予失望透顶地凝望着她,“丽妃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姻姻,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自己清楚。你说在宫外过得不好,我把你带到宫里手把手的教养长大,我把你当女儿一样疼爱,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姑姑,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做了错事被抓到把柄,得认。这是你教我的。”
乔姻神色淡淡:“姑姑是很爱姻姻,但给不了我想要的,因为你自己的一切都是从姑父手里乞得,哪里还能有多的给我。”
乔知予问道:“连我都给不了你的东西,又有谁会轻易给你,你的脑子是摆设?”
“丽妃娘娘带我找到姑父,姑父说只要我做证,他就让我进宫为妃。我一直想进宫,可姑姑你却不让,我说过再也不想再过宫外那种生活,颠沛流离受尽冷落,可你却一直想把我往宫外推。说什么自由说什么幸福,可姑姑你在宫里不也过得很快乐吗。”
“姻姻,泼天的富贵不是白来的。”乔知予摇了摇头:“在这里,女人都是工具,不仅要供人取乐,还要被用出去拉人下水。如果可以好好的活,可以得到完整的爱,难道你愿意做这个工具?”
“愿意。”乔姻点头道:“而且姻姻会做得很好,比姑姑还要更好!”
“好姻姻,不愧是姑姑养出来的食人花,我在天上拭目以待。”乔知予笑了笑:“人心都是肉长的,下辈子,傻子才爱你。”
宣武帝决定将应云渡软禁于昙泉别宫,侍卫带应云渡走时,他死死抓住乔知予监牢的木栏,眼里满是不甘:“我会带你走,我一定会带你走,等我……”
乔知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应云渡没想到,这竟是他与她的最后一面。
再次从昙泉别宫逃出来,已经是两月以后。天上再次下起了鹅毛大雪,街头巷尾百姓畅谈着妖妃伏诛的种种传闻……
他跌跌撞撞,爬去了她的坟前,挖开坟墓,打开棺材。
她的尸体已经不成样子,可他还是认得出来,那是她,真的是她。
一股巨大的悲恸将他笼罩其间,让他无力的跪倒在雪地上,呆愣良久,哭了,又笑了。哭得满脸是泪,笑得笑意癫狂。
错的是他啊!是他心魔生执,是他纠缠不休。他还没来得及为她讲经,为她诵法,日日夜夜,与她相守……
鼻间垢秽腥膻,棺中血肉淤烂,他似哭似笑的踩了进去,眼前是地狱景象,可他却想起她的一颦一笑,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应二,二皇子,苟富贵勿相忘啊……”
“应二,假和尚,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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