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颠勺大师
这或许能称之为一种贱格,但这种贱格来得相当有道理。
识时务者为俊杰,应离阔能当皇帝,那自然是俊杰中的俊杰。虽然他们君臣二人两日前才刚撕破了脸,那场面十分尴尬,但并没有产生什么利益上的冲突,为君者若假装此事过去,乔知予这个一直以来颇为知节守礼的臣子自然不可能会旧事重提,那么此事就会就此翻篇,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成为他们二人之间的隔阂。
如此反应,属实是应离阔在给自己偷偷找台阶下,贵为九五至尊,此举颇有些可笑可怜。
其实应离阔并非一直如此,如若此世乔知予不做这个大将军,他将会是一个刚猛狠烈的强势君主,可惜这一世,乔知予为他挡掉了太多的挫折,与此同时,也在不经意间也挡下了他帝王心术成熟的机会。
他要执天下之权的野心与欲望没有变弱,可是却失去了与之相匹配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可以舍弃一切的强大心力,而失去的这些东西,恰恰好,由乔知予为他补足。
立威、自崇、施威、平衡,这些可以为宣武提供建议的为君之道,乔知予也不是天生就会,毕竟她并不是一个政治天才,也并非真的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饱学之士。说来有趣,她脑子里的这些让宣武对她无比倚仗,怎么也离不开她的东西,正是从宣武帝本人身上学来的。
第一世,她被年逾知命,心机深沉、洞察人心的宣武帝折磨。虽一边在心里痛骂他是老不死的老屌子,可另一边,她也承认自己确实不如这个老屌子有手段,于是一边骂,一边学他的心机、城府。
第二世,她远离了皇城,身在江湖之远,可却看清只要是想要完成任务,她的每一步其实一切都和庙堂息息相关。于是她开始通过不知阁,分析整理宣武帝的一切讯息,从他的幼年,到他登帝,她细细分析他每一步的布局、谋略,从中也触碰到这位一代开国帝王不为人知的内心,明白了他的脆弱之处,也明白了他一辈子的欲求。
这第三世,她成为了他。她将玩弄政治与把持权力贯彻到底,运用从他那里学来的布局与谋略助他登帝,运用从他那里学来的城府与心机在乱世翻云弄雨。十六年来稳稳扶住他的那双手,一半来自于她乔知予,但另一半,其实来自于他自己。
从未有过龙阳之好的宣武帝对她这个“男人”的喜欢,如此耐人寻味……
他到底是看中了她的权力、地位、声望、学识,还是透过她看到了自己本可以成为的那个唯我独尊、不受掣肘的自己,爱上了另一个自己在她身上的倒影?
乔知予微微勾起唇角,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一旁的宣武帝。
帝王的喜爱,原来是一场盛大的自恋,当人身处低位时,偶然得到,会觉得珍贵至极,但当人站到高处,便会发现,这份喜爱究其实质,其实相当的滥贱。
“不言骑事情办得快,陇右李家的罪状已搜集了八成,不日即可将李大人下狱。既是陛下的御花园,这太液湖中的锦鲤,自然由得陛下处置,无论清蒸还是红烧,臣下都当鼎力支持。”
乔知予俯视水面,挪动着手中鱼竿,又补了一句:“只是锦鲤既去,或该补一批鱼苗,陛下以为如何?”
世家始终为宣武帝的心头大患,无论怎样,他都想将其铲除。如今逮到李家的错处,正好黜去李正瑜的官,杀鸡儆猴,荡平科举推行之路上的阻力,选用一批出身寒门的士人。
“不急,不急。”宣武帝笑道:“含章赡博之士,鲠言正议之臣,诱而进之,必定入吾彀中。你瞧,上钩了!”
见浮漂抖动,他将鱼竿一抬,鱼线绷直,顿时钓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锦鲤。候在一旁的王福公公赶忙将其取下,用黄布包了,放在木桶中。
“你的竿子如何还没动静?”宣武兴致盎然的穿上饵,扭头看她一眼,再度挥竿甩钩。
乔知予望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湖面,不置可否的笑笑,“臣说过,臣不善此道。”
“两日前,你回京路上遭到赤燕残部刺杀?这些乱臣贼子,各个心怀异志,剿不尽、杀不绝。你怎么看?”宣武问道。
乔知予手持鱼竿,神色平静,“蛇有七寸,制其要害之处,得之矣。”
宣武闻言,扭头觑了一眼乔知予,似在分辨此言真伪,“打蛇打七寸不假,但杀了启蛰,你当真舍得?”
“三哥说什么,臣听不懂。”乔知予提了提鱼竿,不急不慢的回道。
“大燕玉玺被启蛰捏在手里,无论如何也不肯交。朕提审他多次,每次都对朕横眉冷对、闭口不言,但倘若朕提到你,他便竖起耳朵。早年军中有传言,说赤燕军少将军与你交好,不是兄弟之间的交好,而是契兄弟之间的情谊。”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乔知予抬眸,正好与宣武帝相望,却见他眉心紧蹙的盯着她,一张龙威燕颔、英武刚烈的脸上,神情颇为复杂。
是怀疑,是不忿,是懊丧,还有一丝不甘,一丝妒恨。
事实上,那不是契兄弟之间的情谊,而是男女之情,而且床都上过了,玩的花样很多,让她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但是话还是不能这样说,做人何必这么真诚呢?
瞥了宣武帝一眼,乔知予否认道:“无稽之谈。”
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竿下浮漂,随口道:“杀就杀了,手下败将而已。”
这句话,真是如风刀霜剑,透着彻骨的寒。
宣武帝视线认真的描摹着乔迟冷峻的侧脸。他知道,除了乔家人之外,十一对谁都是这样,疏离有礼,冷心冷情。即使十一和启蛰真的有过一段,他对启蛰的感情,说不准还没有自己这个三叔多。
但十一越是这样,他越是放心。
他从未得到他,虽然不甘,但好在所有人都得不到他,因为他天生如此凉薄。乔迟,生来就不是让谁得到的。哪怕别人跪着求他,他也只会冷冷睨人一眼,毫不留情将人踢开,谁也捂不暖,谁也贴不上去。
“朕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宣武帝扭过头去,望着湖中锦鲤,眼眸缓缓眯起,“传国玉玺,不过彩头。天下太平,才是当务之急。”
太液湖畔,波光粼粼,乔知予在宣武帝身旁坐着坐着,没了耐心。
钓鱼、种菜、养花,中年男人三宝,她毫不怀疑下次再来议事,宣武帝会不会拉着她在御花园里锄地。实话实说,她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相比于干这些事情,还不如去西郊校场看看不言骑有没有偷懒,或者带着小侄子侄女去逛庙会。
本来都开始不耐烦,想走了,但宣武帝聊到了大蕃,又让她继续坐了会儿。
大蕃盘踞于西南高原之上,势力庞大。大蕃王名赤松赞普,年事已高,病痛缠身,前些日子刚刚病逝。
大蕃的继位制度与中原迥异,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并行,如若蕃王死前没有指定继承人,通常会在蕃王的兄弟和儿子之间引发动荡。赤松赞普去得突然,好在他的二弟达布祖赞权力颇大,众望所归,继承了王位。然而短短半月不到,这个新蕃王就遭到刺杀,死在了浴池中。
王位归属至今不明,王子王叔们各自为营,操戈相向,大蕃持续动荡。
乔知予一点都不关心大蕃如何,她还没这么菩萨心肠。让她坐回杌凳上的,其实是被迫卷入到这场纷争中的一个女子,算是她的青梅竹马,叫应念安。
应念安是应离阔的长女,容貌有七分像了她的母亲,五官秀丽,温婉端方。
大奉初创之时,大蕃王赤松赞普向大奉派出使者,提出求娶公主。那时漠北朔狼蠢蠢欲动,刚建立的大奉必须拉拢这个西戎邻邦,避免陷入双线作战的不利局面。
宣武帝本来想在宗亲中选一位公主,结果大蕃与前朝有过许多次通亲经验,使者指明了只有嫡亲公主才能与蕃王相配。宣武儿子多,女儿少,当时适龄的嫡亲公主只有应念安一位,于是便只好将这位长公主嫁到了遥远的大蕃。
按照中原的习俗,赤松赞普死后,作为王妃的应念安便成为了寡妇,可番邦风俗迥异,无子的王妃会与王位一样成为老蕃王的遗产,被转交给新蕃王的手中。于是达布祖赞即位后,应念安便改嫁给了他,然而他也很快遭到刺杀而亡。
如今的大蕃一片混乱,已经不值得拉拢。应念安,这位和亲公主的使命也已经完成,她修书一封,字字泣血,向自己的父皇祈求让自己回到大奉。
宣武帝也并非铁石心肠,对自己这个牺牲婚姻以换得邦交敦睦的长女,他心中始终有愧,于是写下玺书说明情况,令大蕃放行,并派出护卫队迎她归家。
算算日子,大概过年时,她便能抵达盛京。
能回来就好,乔知予放下了心中隐隐的担忧,刚想走,但宣武帝接下来说的事情又绊住了她的腿。
“那日你们回京路上遇到刺杀,珩儿受惊之后又受凉,回宫以后高热不止。他自小仰慕你,知予,去看看他。”宣武帝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道。
从四明山回京那日,被噗了半脖子血的姻姻回家以后好吃好睡,而应元珩血都没沾到几滴,这还能给生生吓病了?
回想起第二世时与她坐到谈判桌上,眼神狠厉、咄咄逼人的四皇子,再对比一下此时这个柔弱多病、楚楚可怜的应元珩,乔知予颇有些感慨。
这一世杜依棠以为他是她们两人的孩子,对应元珩爱屋及乌,十分溺爱,结果把小四儿养成了温室里的花朵。不过温室里的花朵也有花朵的可爱,至少比第二世时可爱多了。
乔知予应下了宣武的话,放下鱼竿,离开了太液湖,背着手往四皇子的寝殿走去。
我的儿,我胆小如鼠、弱不禁风的好大儿,爹爹来啦!
第58章 第五十八癫
鹤羽殿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而苦涩的药味,这药味与四处残肢断臂的噩梦相随,已经纠缠了应元珩整整四天。
自从那日从四明山回来,他就病倒在床,御医说这是惊悸与受凉所致,让他卧床将养。他见过杀人,但确实没见过这么近的杀人场景,叔父会杀人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乔姑娘当着他的面也对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无法忘记她当时歇斯底里的神情,这个娴静乖巧的弱女子,明明上一刻还在仰求他的保护,下一刻就突然暴起,一刀抹了别人的脖子,腾着热气的血溅了她满身,也溅在他的脸上。在这几天的噩梦里,她时常出现,常常是在残肢断臂中与他克制的闲聊几句诗词字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匕首,冷不丁捅他几刀……
应元珩陷入了这样毫无逻辑的连环的噩梦,浓郁的药味与记忆中的血腥味交杂,叫人呼吸都感到阻滞,直到一丝如霜雪般冰冽的冷松气息长驱直入,强势的占据了感官,驱散了一切令人不愉快的味道。
应元珩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武稳重、眉宇紧蹙的脸。
“烧得这么严重,起来,把药喝了。”
乔知予坐在床边,皱着眉,把手从面色惨白的应元珩的额头上移开,揽住他的后背,将他扶着坐起来。随后,将床头冒着热气的药碗递到他手里。
“叔父。”
应元珩靠坐在床头,双手捧着药碗,难过的垂下头。
他属实太没出息了,只不过是遇到一场刺杀,竟然就被吓破了胆,还在床上躺了四天。如此软弱无力,也不外乎父皇不来看他,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像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叔父说道:“你还小,看到杀人,会害怕很正常,不必为此自责。喝药。”
应元珩闻言,心中稍微宽慰一分,仰头把这碗苦药一口气喝完,然后咬紧牙关,尽力的克制自己不露出皱眉的表情,希望自己能看起来勇敢无畏一点。
乔知予看着这小子打着冷噤还要努力做出一副“我是男子汉”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随手捡起床头的汗巾,给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给他擦了擦嘴。应元珩是少年郎,不是小女孩儿,所以她下手也没个轻重,把他脸上擦得红彤彤的一片。
四皇子长相与杜依棠有七分相似,唯有这双眼睛,像他真正的父亲。眼窝不深,眼皮是含蓄的内双,眼尾略微上翘,瞳仁澄澈,比杜依棠少了几丝威严与媚气,多了份纯真与懵懂。
此刻他抬头看她,额头绒发杂乱,脸红,鼻子也红,带着一丝病气,看着可怜又狼狈。
这张脸与前两世的四皇子一般无二。乔知予还记得,前世时,应元珩的亲爹依旧还是杜依棠的随身侍卫,不过他也依然早死。
前两世的杜依棠明显是在清醒的情况下与侍卫春风一度,知道侍卫是四皇子的亲生父亲,心里也一直有种担心事情败露的紧迫感,因此对四皇子十分严厉,令他一定要去争那个皇位。只有把皇位争到手,四皇子的身世才不会成为他的致命弱点。在那样的教导之下,应元珩长成了一个工于心计、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
第二世,他以迎娶姻姻作为条件,把她乔知予使唤得团团转,让她做尽各种见不得光的脏活,也为摘星处和不知阁最后被宣武帝一锅端埋下了隐患。
谁能想到呢?这个曾经肆意拿捏她的合作伙伴,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成了她的儿子。
这一世里,或许是杜依棠自恃她乔知予这个“孩儿他爹”颇有手段,而且看重血脉亲情,一旦得知应元珩是她的儿子,必定会竭尽全力护他一生,因此不再逼迫他汲汲营营于权力;不仅如此,由于杜依棠一直对乔知予有情,因此爱屋及乌,一直以来,对他异常疼爱。由于这些原因,这一世的四皇子应元珩,已经和一二世时大不相同。
他的性情、他的人生,因为她乔知予的介入而彻底改变,像是孤狼被养成了小狗,猛虎被养成了小猫,因有恃,便无恐,她乔知予这个爹,会是他身后最强大的靠山。
但她真的会吗?
乔知予唇角微微勾起。
说什么屁话!她又不是他真的爹,没有那么博爱,要不要出手帮忙,全看她的心情……
就像现在,她被他这张肖似杜依棠的脸勾起一丝怜惜,又被少年郎用这样孺慕的眼神仰视着,一时心情大好,就可以颇有耐心的扮演一下慈父的角色。
“生在太平之世的人,才有资格害怕,若在乱世,不杀人,就得被人杀,连害怕都是奢侈。”
乔知予将应元珩手中的药碗接过来,放到了床头案桌上,“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四海承平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你们这一辈人,需将太平延续下去。当看到杀人场面,人人心里恐惧,而不是麻木、迟钝,这才是正常的。”
应元珩闻言,忍不住问道:“叔父,你也会害怕吗?”
乔知予抬手搭上了少年人毛绒绒的后颈,安抚性的摩挲了两下,回道:“会,即便是我,少时也是会的。”
“不过,无论何时,不能放任自己沉湎于畏惧,而是要逼自己站起来,这样才能走下去。”
应元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理他是明白了,但叔父的这番话却无端的勾起他一些思绪。
他出生于乱世中,自从有记忆起,基本都被保护得严严实实。其实从他出生后到四岁之间,母后曾带着他有过一段很辛苦的颠沛流离的日子,只是她从不细说那些艰辛。那些零碎散乱的往事,他就总是爱从旁人的口中挖掘。
“母后在乱世里也看过许多这种可怕的场面吗?我听说当年叛军都杀进了外祖家,情况十分凶险,可是父皇当时却不在她身边。”应元珩问道。
是,你父皇不在你娘身边,所以你娘才能给我跳舞,还给我下药,最后阴差阳错才有的你啊!
思即至此,乔知予忍不住笑了笑,仔细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容道:“乱世中,女子妊娠十分不易,你的母亲怀你时奔波劳碌,确实吃了许多苦。”
她抬手将少年郎耳畔碎发抹到耳后,声音变得温和许多:“但你的父亲,其实一直在护她平安……”
当年先是她乔知予,然后是小侍卫,最后是应离阔,三方接力保护杜依棠。某种意义上来说,应元珩的“父亲”,从始至终守护在他母亲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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