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鸦
姜青姝定定地看了密信许久,直到赵玉珩拿着书走近内室,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
赵玉珩问:“怎么了?”
她沉声说:“这个裴朔,好生大胆。”
赵玉珩走过去,她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中的密信给他看了,赵玉珩看到最末一行,也顿了片刻,淡淡道:“的确大胆。”
——裴朔在信中说,姚蒙之子可堪监门卫大将军人选。
他越权了。
区区一个刑部六品小官,胆敢越过职权干涉皇帝选拔武将,不知是仗着女帝的恩宠而得意忘形,而是过于对女帝的仁慈过于自信。
姜青姝冷笑,“是朕对他太好了么?屡次三番让朕帮忙、尊卑不分就算了,如今还敢干涉此事来了!”
换个暴戾的帝王,早把他砍了。
天子选谁,那是天子的事,只要天子不主动问臣下,人臣也不可随意操心皇帝该操心的事,以免招来猜忌。
这个裴朔真是胆大。
姜青姝还是有点不满,她其实并非一个脾气好的君王,不过因为需要,大多时候表现得宽和仁慈罢了。
从她对付邓漪一事,她身边的人便隐隐能看得出来,女帝更偏好彻底驯服一个人,以手段令其敬畏、不敢违抗分毫,树立绝对的君威。
裴朔忠诚100,那也不行。
他太狂妄了。
她还在想着找机会敲打敲打那裴朔,一抬头,赵玉珩却摸了摸她的脑袋。
“此人性情张狂,虽说越权,但从诸多细节来看,此人当是有话直说的直臣,陛下可以不与他计较。”
赵玉珩斟酌道:“以他信中所言来看,他是真心在为陛下着想。”
她抿唇:“朕知道。”
就是不那么尊敬罢了。
赵玉珩见她生闷气的模样颇为可爱,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尖,说:“那我们不理他,陛下继续生气,别采纳他的建议,其他人一样能胜任监门卫一职。”
姜青姝被他捏得偏过头,睫毛颤了颤。
听到他故意说“不采纳”,她神色有些别扭,开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嘀咕道:“那倒也……没有被气到……不采纳的地步……虽然此人越权,但说的是在理……朕也没有那么斤斤计较……”
她心里也知道裴朔的提议不错。
此一举,不仅可收买昔日朔北军旧部的人心,合情合理。而且当年姚蒙无故死于牢狱,本就不是先帝本意,如今重用其子,也是一种补偿。
她垂着头叹了口气,又重复地强调一遍:“对,朕是大度的明君,才不跟他计较。”
这么说,反而像小女孩故意在逞能了。
赵玉珩微微一笑。
在赵玉珩跟前,她很少表露作为天子的一面,刁难翰林、处罚薛兆、杖责邓漪皆是在君后不在的时候,一到他跟前,就成了任由摆布的小绵羊。
其实不是。
这只不过是表象罢了。
只看周围人对女帝日益恭敬畏惧的态度,赵玉珩就不难明白,眼前的女帝不过是正在长大的猛虎,绝不可以小女孩的眼光看她。
宫令许屏甚至私下跟他说,女帝越发有先帝的影子了。
先帝极其擅长玩弄人心、调教下属,惯会用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手段,表面是个仁慈和善的明君,实则借刀杀人于无心,当翻脸时也极其冷酷无情。
先帝也曾亲手赐死自己的君后。
赵玉珩不喜先帝,也明白许屏善意的提醒,他日日瞧着七娘,能感觉到这只猛虎正在长大——且是他亲手喂大。
少女忽然低头咳了咳,赵玉珩回神,立刻倒了杯水递给她,她低头喝完,抬头朝他一笑,两靥梨涡浅浅,尤为漂亮无害。
“多谢三郎。”
他在亲手喂大这只能咬死自己的猛虎。
并且。
万分清醒。
第44章 大理寺案12
又过了五日。
大理寺案中,荆玮突改口供,指认郜威之子郜远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并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真实身份全盘托出,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再结合曲素等人口供,以及刑部大牢中郜远不堪受刑所招认的口供,此案算是真相大白。
事情闹得太大,大理寺根本无法干涉,郜威一心救自己儿子,甚至暗中求去了谢府。
而谢府之中,此刻一片寂静压抑。
郜威垂首立在屋内,浑身紧绷,犹如一根僵硬的木桩,他不敢抬头,只听得盏杯互相碰撞、火炭刺啦迸溅的声音,烧得沸腾的茶水咕噜噜顶着瓷盖,无端令人紧张不安。
不远处,那位谢太傅独子,如今的兵部尚书谢安韫正在煮茶。
他仪态悠闲,长长的睫毛半垂着,面色不含情绪,仿佛全身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中,在对方快站不住时,才冷淡开口:“保你,容易。”
郜威正要松一口气,又听他说:“你的儿子不能保。”
郜威大惊抬首,一脸难以置信,随后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地,嗓音颤抖道:“谢、谢大人……谢大人救救我的远儿吧……”
日光下移,半入茶室,春风卷着茶香,侍从陆方静立一侧,望着地上狼狈哀求的将军。
谁也料不到在外嚣张傲慢的郜大将军,在谢府却是这般卑微胆怯。
闲散坐着的男人本在专心煮茶,倏然抬眼,露出那双冰冷狠戾的眼睛。
“真是个废物,我养你有什么用。”
他直接用手中那柄长一尺三寸、饰有勾鏁的火夹抬起,抬起郜威的脸,熟铜被木炭烧得灼烫,登时让对方烫得浑身颤抖、额头生汗,却不敢躲。
谢安韫注视着他,冷冷道:“管教不好自己的儿子,那便该他杀人偿命,你若想把自己这条命搭进去也行,我不拦你。”
郜威唇动了动,面色灰败。
他垂着头不语,谢安韫也懒得管他,兀自拿起漉水囊、鹾簋、纸囊等器具一一滤水、救沸、杓泡沫,盛熟盂。
他颇有闲情逸致,气氛安静,只有茶水咕咚声,滚热的水带着水蒸气,熏得郜威面红耳赤。
郜威知道,谢大人在等自己抉择。
是生,是死。
皆由他。
这回已经不是小事了,若单是小皇帝出手,不足为惧,但张党那边的人在虎视眈眈。
不知道过了多久,郜威的额头碰了碰地面,低声道:“下官……下官求大人保下官。”
“嗯。”
谢安韫薄唇微掀,“那便保你,舍伏岳。”
郜威猛然一惊。
“本朝有律法,亲亲相首得匿,你包庇你的儿子乃人之常情,并不算大罪,你便把案件始末的责任都推给大理寺卿伏岳,说他暗中行使职权诬陷荆玮,并买通证人,伪造口供。”
谢安韫慢条斯理地说着,又道:“至于你五年前设计姚蒙之事,也并非主犯,此事不仅是你之过,更涉及先帝,小皇帝不敢细查计较,你随便上个折子认罪,便算过去了。”
他一言一语,皆像下棋,保谁舍谁,轻描淡写。
郜威有些不确定,“如此……便没事了吗……”
谢安韫冷笑,猛地一掷手中之物,“舍一个伏岳救你,还待如何!”
“砰”的一声巨响。
他神色遽然满是戾气,连一边的陆方都吓得一颤。
大理寺卿伏岳,位居三法司,和刑部尚书汤桓互相制衡,其实是谢党之中极其重要的一个角色,如今的局面是,此案必须有个人出来担责,不是郜威就是伏岳。
司法权与兵权,自是选兵权。
弃郜威手中兵权,得意的是女帝,舍大理寺,得意的是刑部和张党。
谢安韫不可能放弃兵权,他在此时上过分轻敌了,他对沈雎并不彻底信任,杀裴朔无非只是随口一下令,甚至连结果都没太多过问。
而早在女帝来兵部时,他就应该警惕的。
没有目的的话,她会来见他吗?
她那么讨厌他。
她避他唯恐不及。
他若早些警惕,断不会给他们暗中联合起来捣鬼的机会。
谢安韫如何不气?如何能甘心?
他这几日气得想杀人。
但他也很冷静,女帝这一次依仗的无非是张瑾,折损一个伏岳不算什么,关键是,事情得控制住了,不能继续让他们占上风。
郜威连连叩首,道谢恩情,谢安韫强忍着怒意,又沉声问:“那个荆玮,当真是姚蒙之子?”
郜威连连点头。
“那个荆玮没见识,以为帝王家不容他……我先前便故意诱骗威胁他,本来要成功了,都怪那个裴朔……”
那个裴朔,硬生生撬开了荆玮的嘴。
谢安韫闭了闭眼睛,俊美的容颜浸在袅袅水汽之中,却仿若浸了一层冰霜。
“女帝只怕是看中他了。”
郜威一愣,“……啊?”
监门卫大将军,还是个空缺。
他若是女帝,一定会立刻拉拢这个人,此人背景清白,身后没有任何世家,易于掌控。
他这是非但折损一人,还给女帝送了个好用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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