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多乐
菰城牛头村矮子坳十八里坡。
每年的三伏天是黄河水患最汹涌的时候。近十年来越发肆虐,再加上战乱,民不聊生,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尤其像这样,越是偏僻越是困苦的地方,途经之地饿殍遍野,哀鸿震天。
也越容易,穷山恶水出刁民。
沈易不过在一乡间客栈留宿了一宿,一夜醒来除了一身衣裳完好无损,其他全没了。
不过,也就一个包裹。
包裹里不过也就两三本书外加两个烤馍、七枚铜板。
寒酸得很。
打劫的都嫌弃。
许是气不过这书生比他们还穷酸,黑心店家装也懒得装了,隔天一大早就将他赶了出去,长得贼眉鼠眼的店主泄愤似的将那三俩破书扔在孱弱的书生身上:“赶紧拿上你的破书给我滚!这就俩小钱还敢出来混?!赶紧走!走!省的那股穷酸味儿熏人!”
书生猛不丁被推了一把,虽然那书生挺拔如松,嗬,那好长的一双腿都赶到那黑心店主胸口了。可这么大高个弱不禁风的,一推就倒在了地上。
还咳不断。一咳就是大半宿,昨晚气得店主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所以才让这病秧子且安生睡了一夜,苦等到天色将明才找着机会,哪成想只有两个烤馍七枚铜板!
街边叫花都比这穷书生有钱!
这书生一边咳着一边将那散落在地的书卷拾起,一张张珍而重之的折叠好,妥帖的拿布包好。
店主看到这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身陷囹圄的人总会挥拳向那更弱势的,更可欺的。以彰显他没有那么可怜。
店主正要一脚踹去时倒被自家婆娘拦了下来。
“哎呀,大清早就打打杀杀的,还做不做生意了。”
老板娘膀大腰圆的,一脸喜庆的和气相。上前两步将高高瘦瘦的书生扶起,这书生看着孱弱,一副痨病鬼的模样,一上手老板娘眼睛都亮了。
藏在那宽大衣袖下的手臂可一点不瘦弱,硬邦邦的,老板娘暗自掐了一下,还掐不动,掌心之下是充满野性的,隐隐暗藏力量的鲜活躯体。
老板娘正待再细细抓捏确认一番,掌下衣袖无声滑过,她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书生已距她三丈有余,克制而拘谨的向她行礼道谢:“咳咳……多谢夫人。”
真是个迂腐的书生。
乡下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老板娘无声的叹了口气,不过看到书生一张目若朗星,清俊出尘的俊脸又欢喜了起来。
别的不说,这书生的模样是个顶顶好的。
老板娘没识过几个大字,形容不出这俊俏到底有多俊俏,反正这十八里坡往前捯十八里往后捯十八里就没比他更俊的了!
店主站在他身侧简直被比到了泥里还不如,还得再踩上一脚呢!
他哪怕是咳嗽的病痨鬼的样子也好看,眼尾红红的,好像涂了一层胭脂似的,比她里里外外涂了三层的口脂还艳上几分!
十八里坡民风彪悍,老板娘活了这许多年第一次扭捏了起来,硬是扭了个兰花指出来:“这位客官可是要上京赶……”
“赶个屁!”店主抓住老板娘的肩,大巴掌轮了上去,“臭婆娘又发……”
悬在半空的巴掌愣是没落下去,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擒住了。
书生一手轻轻抓住店主的手腕,一手成拳抵在下颚:“咳咳……堂堂七尺男儿怎可对女子下手,咳咳咳……”
这书生就那么轻轻巧巧的两指扣在店主的腕上,还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似下一秒就要见阎罗王了。可奇了怪了,店主怎么使力愣是一动不能动!
店主暗中使劲,额间顷刻一片汗。看到老板娘投向他的古怪的眼神,他咬咬牙故作大方:“罢了罢了,趁老子没改主意快滚!”
扣住他的手一松,店主趁机顺势推开了书生,书生踉跄着直直往后退三步才堪堪站定,又是一通好似没有尽头的咳嗽。
得了自由的店主登时就想扑上去再给一拳,可又临到头想起方才那邪门儿的瞬间,硬生生止住了。可又不甘心咽下这口气,自觉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思索了片刻,两眼一转忽然想起了什么。
变脸似的敛起了脸上的戾气,小眼一眯唇角一弯居然显出几分和善来:“你呢别想着把钱要回去了,留下买路钱就是我们这儿的规矩!我们店也不留你了,十八里坡也就我这一家打尖的客栈。要想安生走过这十八里黄沙,赶紧赶路吧,前头一里多倒有个破庙勉强能熬过一夜,可若是入夜了还没个留宿的地…见你是个读书人,我好心劝你一句,十八里坡别的没有,这入夜了光冷不说,狼可比人还多……”
店主话还没说完,老板娘登时骇然道:“你叫他去那破庙?那不是让他去送死吗!谁不知道那破庙闹……”
店主一把捂住老板娘的嘴,叫骂道:“臭婆娘你还真看上这穷书生是不是?骚婆娘看老子不……”
又是一巴掌抡起,将要落下时,书生低声闷咳着,没有再上前劝止。
不过那眼尾微红的凤眼轻轻一瞥过去,店主登时遍体生寒,将要落下的巴掌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老板娘一脸古怪的看着店主硬生生收回手,偏过脸冲那书生不耐烦的摆手驱赶:“快走快走!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书生倒也是好脾气,受了诸多不平的待遇脸上也没什么怒色,修养极好,也许是世道本就不公,逼得人不得不戴上面具。
书生虚虚拱手,便转过身去,修长如松的身躯微微弯曲着,低声闷咳着。不疾不徐朝前走着,漫天黄沙卷着他瘦削却不羸弱的背影,有几分入画的萧索和孤寂。
老板娘点着脚尖呐喊:“书生,别听他的,千万别去那破庙!那地闹鬼,会死人的!”
然而风沙太大,声音全散在风里。人也被黄沙一裹,瞧不见身影了。
店主往地上啐了一口:“弄不死你!”
“你作甚叫他去那破庙?谁不知那破庙邪门儿的很!”老板娘想到那如玉的俊脸,心生痛惜,竟然哭了起来,“你这是……你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啊!”
哪知店主阴沉着脸冷哼:“那破庙邪门儿?我看那书生更邪门儿!你皮痒了是不是?对着个野男人□□!看我不收拾你……”
身后呼啸的风声依稀中传来男女的咒骂哭泣声,沈易闷声咳了几声,漠然看着掌心白色绢帕上一团殷红的血迹,疾风一卷,那好似沾着点点梅花的绢帕便随风飞到了空中。
书生眸色淡淡,忽然停住了脚步。
十里黄沙只有他一抹淡淡的白,好似昏黄画纸中一点微末的留白,不足道却也醒目。
他看着狂风卷着黄沙,病态的微霜的俊脸没什么表情,忽的闭上了眼。
两手微微张开,高挺的鼻梁微微嗡动着,似乎在轻嗅着什么。
半晌,他睁开了双眼。
犹如一潭黑水一般的凤眼飞快掠过一抹亮色又很快沉寂下来。
他足尖一转,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此刻狂风大作,吹得长衫猎猎作响,他却好似闲庭散步一般,若是店主在此定是要骇的瘫坐在地。书生看似慢条斯理的脚步,没几息就已行百丈之远,顷刻就消失在漠漠黄沙之中。
随风飘来书生低低的,仿若情人抵足缠/绵时微哑的呢喃:
“好久不见……”
“阿沅。”
第17章 17
◎丑得,惨不忍睹。◎
“好久不见。”
“阿沅。”
阿沅猛地睁开双眼,怔怔盯着黝黑的断壁残垣一般的天花板,胸口那处闷闷的,几乎快跃出胸腔。剧烈喘息着。
往常她也时常梦到那道隐隐带着沙哑的男声轻轻唤着她的名,但是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这般真实。
从前都是虚无缥缈的,好像一个藏在云端的梦。但是昨夜近在咫尺,仿佛……
仿佛就贴在她耳边呢喃,低沉而喑哑的嗓音轻轻柔柔刮着她的耳廓,好似多年不见的好友打着招呼,轻声唤她醒来。
阿沅就这样失神盯着破了个洞的天花板许久。那镂空的洞泄进几丝银月的光,那光洒落在失了半臂的坐佛身上,半明半暗之中,明的那半佛像庄严,暗的一侧遍布青苔,既宝相庄严又有丝丝缕缕的阴邪之气纠缠不断。
即便是阿沅也觉得瘆得慌。
好吧,本来比起画皮鬼她更像胆小鬼。
她的感觉不作数。
阿沅只分神想了一会儿便又陷入无尽的犹如钝刀凌迟皮肉般绵密的痛苦之中。
三个月前,她以自毁一半元神为代价将血河大将军赶出识海后,又冒着极有可能在太阳底下焚烧殆尽的危险一路狂奔,一路藏在各种犄角旮旯中,甚至连狗洞都躲过。白天她躲着人、躲着那些□□白道的江湖术士,到了夜晚她便寻个安生的去处。
这一路奔奔走走,不得喘息。
不能停,不能停,一停就完了。
阿沅就靠着这丝意念撑到了现在。
一直撑到了寻到这座开在荒漠的破庙之时才得以停下喘息。
她现在的情况实在太狼狈,太不好了。
一来,她自那日在水下舍命拔镇魂柱之时,虽得安魂香苟且活了下来,但安魂香只勉强缝补了她破碎的魂魄便发生随后的事。要不说人一旦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大白道理同样适用在鬼身上。
短短几日,阿沅接连经历了魂魄破损、自毁元神、阳光下暴晒,此刻她的身上已经……已经没有半块好皮了。
寻常女子都爱美,更何况是以美色著称的画皮鬼。
她轻轻吸气着,身上本细嫩的皮肤在太阳的暴晒之下浮现大小不匀的伤疤。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有的……只有块皮耷拉在上面。
丑得,惨不忍睹。
我真的,好丑啊。
我……我怎么这么丑啊!
阿沅冷不丁想起遇到季陵之前,那个将她随意驱使捉弄的藤蔓妖。
藤蔓妖不像季陵,半天打不出个屁。他话多的很,一天到晚像个小喇叭似的,比说书的还能唠。他也并不是一天到晚指使她做这做那,偶尔也有休息的时候。但阿沅更宁愿这厮指挥她去做事呢。
每到这时藤蔓妖的车轱辘话会少一些,他也啥事不做,就矜傲的托着下颚看她。等阿沅被看得浑身发毛时才似笑非笑说了句:“你啊,修为约莫没有,脑子也不聪明。也就一张脸一身皮能看了。若你肯以身侍我,我不仅不捉弄你了,还…… ”
阿沅深觉受辱,扑上去撕咬,藤蔓妖早有准备,一左一右倏忽而至的藤蔓卷起阿沅的双腕就将她荡在空中,这该死的藤蔓妖摇着他那芭叶小扇笑的肆意:“夸你呢,真不识趣……”
阿沅抱着双膝蜷缩在坐佛残缺的右臂后,轻轻抽噎着,泪珠沿着颈侧滴落在地面上洇湿了小小一滩污渍。
她定是疼抽过去了才会想起那该死的藤蔓妖,想起琯琯,想起好多好多从前的愉快的、不愉快的事,想起季陵。
说实话,那日将季陵推进香炉内,阿沅可没她自己表现的那么豁达。她藏着怨恨、不甘,她想报复他。
她气自己那么喜欢季陵,更气季陵为什么不喜欢她。她知道季陵就跟那藤蔓妖一样,他们都瞧不起她。
他们都等着她哭着向他们求饶,他们都以为离了他们,她阿沅就活不下去了。
她偏偏要告诉那藤蔓妖,告诉季陵,离了他们她照样……照样……
反正怎么都能活的下去!
从前的她浑浑噩噩的,连自己姓甚名谁从哪来的都不知道,不知何谓生何谓死。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个女孩用生命告诉她,生是什么,死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