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113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他仿佛被谁刺了一剑,他的眼中波光闪烁,他哑着嗓子说:“就这一次,你连一次都不想试吗?”

  月池问道:“好,我再问你,你扪心自问,如果我这次跟你回去,你还会像以前一样重用我吗?”

  朱厚照被他的目光刺痛,他想说些违心之言,他想先应下哄他回去,可他心知肚明,谎话瞒不过他,也瞒不过自己的心。一旦李越退了,清名毁于一旦,那么他一生都难以摆脱弄臣的名头。自己也不敢向一个畏死的人交托重任,让他去秉国理政,制衡各方。

  月池忽然笑了,这是他们见面后,她第一次对他笑,她说:“您瞧,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朱厚照也笑了,他说:“朕毕竟是天子啊。”

  他的眼角终于划过一丝晶莹,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轻声道:“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

  楚襄王云雨之情不过是虚言而已,又有哪个帝王会因私情而倾国倾城呢?

第209章 仁义不过一张皮

  没兵、没粮,你拿什么打?

  到这一刻, 所有的情感、野心、决心和目的都明明白白摊在了阳光之下,无处遁形。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看着月池,他曾经是最不知愁的人, 他曾以为, 天下虽大,臣民虽多, 可无一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可到今天,他的自信被彻底打破,碎片跌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他望着月池,仿佛看到了即将而来的死亡。

  月池却觉得, 已经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她不是到这里来演才子佳人的戏码。而他和她之间,夹杂了太多的东西, 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

  月池起身长揖一礼道:“那么,臣就告退了,还望万岁早日回京,不要再让两宫太后和老先生们劳心了。”

  她抬脚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打开了房门,春日明媚的阳光和着暖风一起吹进来, 将这个略显阴暗的房间照得透亮。朱厚照下意识伸出手,却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来不及触到, 她一步跨了出去,另一脚也随之跟上,她马上就要离开, 将他一个人永远留在原地。

  他张开了嘴, 他想说些什么, 却什么都说不出,他想追上去,可双足就同灌铅一样,根本动弹不得。他像被封进了蜡中,成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他内心中翻滚的情感,激起他不顾一切从紫禁城跑到了这里的情感,也一点一点冷却了,就像沸腾的铁水迟早都会凝固成铁石一样。

  可即便是如铁石一样心,在想到眼前这个人即将迎来的苦难时,也会有分崩离析的痛楚。他终于叫出声来,他大喊道:“李越!”

  月池慢慢回头看向他,她的脖子还是很僵硬,一半脸在日光下光润无瑕,另一半张脸却在阴影之下。她问:“万岁还有何吩咐?”

  朱厚照的心在疯狂跳动,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郁气都挤出去:“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月池张口就想拒绝,可她的眉心一动,忽然想了起来,她道:“太宗陛下六征蒙古,后方全靠仁宗陛下监国。圣上如若真的心存大志,还是得尽快有个中宫嫡子。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她说到此,又笑了一下,这是她到这儿来第二次笑。这笑意如同轻掠过水的海燕一般转瞬即逝。而她本人,也像海燕一样,飞进了波涛之中了。

  朱厚照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他保持凝固的姿势,就这么独自坐在屋中,红日渐渐西沉,彩霞轻拢着群山,东边银色的新月也升上了天穹,暮色一点点地将霞光吞噬,大地终于是一片漆黑。他呆在比夜还深重,比墨还粘稠的黑暗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谷大用等人小心翼翼来寻他,可都被他斥退。直到杨廷和和梁储到了,他们才再一次鼓起勇气,战战兢兢来敲门。大臣们商议之后,决定由东阁大学士和吏部天官来劝说皇上,他们身份够,说话的份量也足。

  性烈如火的梁尚书在马上颠了这一路,早就是满腹不满。他到了这里来,见谷大用去敲黑屋子的门,当即就觉得不对:“大胆的杀才,还敢欺瞒不成,皇上到底去哪儿了!”

  谷大用哭丧着脸道:“杨学士、梁尚书,奴才如何敢欺瞒您二位,皇爷真的在里头啊。”

  杨廷和略一思忖,他拿过一个灯笼递给梁储,道:“厚斋公,我们进去看看。”厚斋是梁储的号。

  梁储果断应下:“好!”

  杨廷和走到门前,敲了敲道:“皇上,臣杨廷和求见。”

  里间一丝声响都无,梁储见状狠狠瞪了谷大用一眼。谷大用也慌了,他正欲辩解时,梁储已然推开了门,他们提起灯笼,粗粗照了一下室内,果然连个鬼影都无。这下连杨廷和都急了,他回头喝道:“尔等还不从何招来,皇上到底……”

  他一语未尽,从门旁突然跳出一个黑影,大喝一下:“呵!”

  梁储吓得倒退一步,和杨廷和紧紧搂在了一起。杨廷和正惊魂甫定间,昏黄摇曳的烛火就照出一张熟悉的脸。朱厚照哈哈大笑:“朕在这儿呢。”

  杨廷和:“……”

  梁储:“……”

  谷大用并锦衣卫:“……”

  梁储已经被闹得没脾气了,他有气无力道:“皇上,老臣已然年迈,委实吃不得吓了。”

  朱厚照笑道:“是朕的不是。还连累两位先生奔波劳累。可朕已经说了辍朝三日,这才第二天,你们怎么就等不及了。”

  杨廷和和梁储齐齐跪下:“皇上,皇上是万金之躯,岂可身犯险境?这与祖制不和,与礼法更是背道而驰啊。臣等恳请圣上,保重龙体,即刻回宫。”

  朱厚照道:“好吧,好吧,既然先生们都赶来了,朕就回去吧。”

  梁储先是大喜,而后又觉得不对劲,这活祖宗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他提溜起袍子,小跑地跟在朱厚照身后,生怕他半途跑了。果然,他走到大门口时,就突然转过身:“朕突然想起一件事。”

  杨廷和忙道:“万岁有事吩咐,回京再办不迟。”

  朱厚照道:“朕不过嘱托一句,怕回京忘了。李越抗旨不遵,辜负圣恩,还是撵他去做七品芝麻官吧。”

  他毫无征兆丢下一个大雷,梁储和杨廷和俱是大吃一惊,梁储急急道:“万岁,李越抗旨,也是为宣府的百姓考虑,还请圣上念在他一片赤诚,从轻发落。”

  朱厚照转过头,他的双眸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熠熠生辉,就像被泪洗过一样,他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说:“不行。”

  谷大用将他的白马牵来,他翻身上马,像狂风一样冲了出去,至始至终也没有回头。他在心里暗骂,这他妈才叫背道而驰呢。

  在相反的方向,张彩终于鼓起勇气去找月池。他感觉他跪在月池床边,比他跪在他妈床边的时间都要长。他问道:“李御史,咱们,真的不回京了?”

  月池连眼睛都没睁开,她说:“屁话,你要是不手贱,如今还有返京的机会。可谁让你手贱了呢?”

  张彩一时无话可说。他狠狠掐了一把手臂心的嫩肉,在疼得呲牙咧嘴后,又挤出满脸笑来。他又问:“御史,皇上闯居庸关这么大的事,九边军镇这边决计瞒不住,咱们是不是议议防御之策,到时候好一起商量。”

  月池颜色转霁,她终于睁开眼道:“看来你接受得还挺快啊。”

  张彩一脸老实巴交:“下官要是不识时务,怎能活到今天。”

  月池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别给老娘来这一套,说正事。”

  这一聊就直到深夜方止。张彩在时春不耐烦的眼神中灰溜溜地离去。时春见他离去,方露出愁容:“是不是事情很棘手?”

  月池心一跳,她笑道:“怎么无缘无故这么问?”

  时春往外努努嘴:“他可是个精明人,不会无端成这样。”

  月池拉了拉被子,她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时春想来也是,睡到了月池身边,她安心地合上了眼:“也是,你总是有办法的。”

  然而,这晚的她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人岂能以一己之力去浊扬清,官场黑暗四个字,甚至超乎了她们想象的极限。

  张彩所料不差,第二天早上,三关镇御史奚华、大同御史胡靖已然连夜赶到了宣府,在巡按察院等着要见宣府的长官。一时之间,都御史刘达、总兵官朱振、镇守中官邓平和月池、张彩都赶到了。

  几人坐在花厅之中,茶盏中的金莲花茶香气馥郁,却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品尝。

  奚华与胡靖皆是四十余岁的年纪,唇上美髯修得整整齐齐,瞧着十分斯文。可他们一开口,那股子味就都出来了。他们一开口,宣府这边的人就知道来者不善。

  胡靖斜着眼,问道:“李御史捅出这样大的篓子,可有法子去补?”

  月池还没来得及开口,张彩就自觉道:“您这话从何说来,我们李御史不顾艰险,亲身引巴蒙图克王入口袋阵,还重创了鞑靼骑兵,是何等的奇功……”

  奚华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他翻了个白眼:“要真是奇功,皇上怎会在路上就发上谕,又把他抹成了七品!”

  张彩又惊又怕,他不由转头去看月池,月池心下冷笑,这就是皇帝。

  她问道:“您二位远道而来,应该不只是想来和下官争执吧?”

  胡靖阴阳怪气道:“我们怎能算远道,毕竟下次鞑靼人来找你报仇时,顺道就能把我们两边都抢罗。”

  奚华则对刘达道:“年轻人不知事,函峰你怎么也糊涂起来,任这黄口小儿惹出大难,白白连累我们。”函峰是刘达的字。

  刘达虽与他平起平坐,但因着心虚竟也没有反驳。月池忍着气道:“我知诸位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也无用。我《大明会典》中有失机罪,无论何级将领统众杀贼,若不能料敌制胜,轻率寡谋,而导致有损折军马,贻误战机的,则各官都要坐罪。诸位上峰也不想被问罪不是。下官与张郎中昨晚议了一些对策,还请大人们听听是否可行。”

  张彩会意,他忙起身刚开了一个头,就被胡靖打断,他满眼嫌恶:“谁乐意听你这些,你以为你这有用?没兵、没粮,你拿什么打?靠你们两张嘴吗?”

第210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然是牝鸡现世,就是大乱之象。

  这下连张彩都要忍不住了, 他是能屈能伸,可并不代表没脾气。他当下沉下脸道:“我敬二位御史是前辈,这才礼待有加。可您二位也不要得寸进尺, 失了斯文风度!”

  胡靖不妨他竟然敢顶嘴, 他当即拍案而起,用手指着张彩的脸:“好你个无礼小儿!既知老夫的官位在你之上……”

  他一语未尽, 月池也站起来,她挡在张彩身前道:“我劝二位,不要闹得太过了,真撕破了脸,大家脸上都好看不了。”

  此话一出, 四座皆惊。刘达和朱振连忙起身,挡在他们两方之间。邓平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祖宗, 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争一时意气了。”

  被保护的张彩内心虽然升起一丝窃喜,但更多却是担忧,他扯了扯月池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

  月池却觉,这两个王八蛋摆明就是来找茬的,她即便是温良恭俭让, 也无济于事,他们该给她穿小鞋时, 还不是照穿,若有机会谋害她,也决计不会手软。既然如此, 她何必受这个闲气。

  她讥诮道:“上峰又如何, 我乃巡按御史, 位卑却权重,专职负责纠察尔等的过失。我今天要是把你们的言行举止禀报上去,你们说,内阁是偏着你们,还是信我这个爱徒?”

  内阁!奚华和胡靖如遭重击,张牙舞爪的丑态凝结在半路,显得既滑稽,又丑陋。刘达和朱振也是如梦初醒,他们面面相觑,怎么把内阁给忘了。月池看着这两个人铁青的脸,一掀袍就坐在官帽椅上,她说:“到底还商不商量了?”

  张彩嘴角微翘,他也坐回原位,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个人。刘达到底不愿闹得太僵,他道:“好了,好了,我等同朝为官,镇守边陲,本就该以和为贵,何必为一丁点儿小事大动肝火呢?”

  邓平干笑了两声:“是是是,咱们说正事、说正事!鞑靼人的心眼比针鼻儿还小,红盐池之战都过去多久了,小王子还记着这仇,时时来报复。这次,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一定会卷土重来。咱们得好好商量。”

  奚华两道稀拉拉的眉毛皱起:“能怎么商量。你李御史的官威是大,可能变出活人、军械和粮食吗?”

  月池翻了个白眼:“奚御史,你弄清楚些,我才到这里多少时日,军屯被占,士卒逃逸,军械不足,难道还能归罪于我?你在三官镇任职多年,竟然还有脸问到我头上。即便一朝兵败,首罪也是你。”

  奚华一时面如土色,他梗着脖子道:“可要不是你惹怒鞑靼人,怎么会闹出这档子事来。他们要粮,你给了就是。你逞够了英雄,多得事反而撂给了我们。我不问你,能去问谁!”

  月池怒急反笑:“我算是明白了,这些年边防为何越来越不济,原来是有你们这群‘明理知事’的好官。打败仗要吃瓜落,打胜仗也要吃瓜落,长久下去,军队摇摆不定,哪里还会拼死作战?”

  奚华被堵得一窒,他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什么。”

  张彩听这话似有情由,他问道:“既然内有隐情,还请奚御史解惑,大家同朝为官,彼此之间还请以礼相待。”

  朱振也腻烦一大早跑来夹枪带棒的俩货,他心知这么扯下去也不是事,他道:“还是我来说吧。李御史对这九边的境况知道多少?”

  月池笑道:“我和朱老哥都是出生入死过的人了,叫我含章就好,何必这么生分。”

  这态度可是天壤之别,朱振也应道:“说得是,是老哥一时浑忘了,老弟,你尽管说吧。”

  月池道:“军户因私役、缺衣少粮而潜逃过多,官员不得不出钱来募兵。先帝时改开中盐制,这导致的结果就是商屯废了,军饷空虚。官仓收粮也要求交粮须达百石、草须至千束。寻常百姓交不出来,就只能贱卖给权贵,权贵再高价卖进官仓。我所不解的是,蒙古绝不敢来大规模团战,他们带的是小股骑兵,咱们这段时间将游兵和骑兵训练得当,中途围截骑兵,不就好了吗?”

  奚华和胡靖鼻腔发出一声嗤笑,刘达也道:“老弟啊,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月池心下一沉,果然如此,这里头要不是有铁板,朱厚照何至于在路上就贬了她的职。贬职对她个人的行动影响不大,因为没了皇帝,她还有先生,她背后还有内阁的支持。但对整个政局来说,这个动静就大了,这彰显了皇帝态度,他和她扯开了关系,她在九边做得一切事务,都不是皇帝的本意。

  但面上,月池还是故作不在意道:“怎么说?”她知道,她表现得越轻慢,这些人就会越忍不住来打她的脸。

  果然,胡靖就忍不住了:“你就不能动动脑子想想,这里头都是权贵的事啊。你以为我们是自愿花高价去权贵手里买粮草吗?他们又能分我们几个钱,还不够贬官时拖家带口的路费。全都是被逼的!”

  月池道:“我们可以和他们商量,如今《功臣袭底簿》已颁发,咱们连哄带吓,只需他们让出一小部分的利,就足够养活四五千的游兵了。”

  邓平面色灰白:“吓不住的,这里头还有王爷府和公主府的事,那都是天潢贵胄,咱们能怎么吓?”

  月池悚然一惊:“他们怎敢……封地难道都不够他们压榨了吗?”

  朱振道:“穷奢极欲,不是一句空话。万岁登基之后,再没给他们赐下盐引,这笔亏空,总要找地方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