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姽婳娘
于是,一万多的大军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又飞快地撤出去。骚动虽不小,可到底没有铸成大伤亡。土默特部的人骤逢大变,已是六神无主,发狂的牛还在营地里继续闹腾。他们又碍于济农和自己的首领,是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最后,还是科赛塔布囊饶的长子主持局面。他道:“他们人太多了,我们难以匹敌。我们兵分两路,一路追踪,一路去向汗廷求援!”
而月池则和大军一路狂奔,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没有去永谢布部,反而是在鄂尔多斯部首领满都赉阿固勒呼的接应下,来到了鄂尔多斯高原。这也是出于战略的考量。达延汗所在地是察哈尔草原,他要攻打鄂尔多斯部,要么横渡黄河天险,要么横穿大青山,这两处皆非骑兵能轻易度过。
一个济农两个首领,被掳到这敌军大本营,心中的慌乱可想而知。他们一路上大半时间都是昏昏沉沉,清醒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虽然绞尽脑汁,可到头来连半里路都没跑到,就被抓了回来。
按理说带了三个重要人物上门,鄂尔多斯部的首领满都赉阿固勒应是大喜才是,然而,当他听罢这战始末后,却是和亦不剌太师一样愠怒。
满都赉阿固勒呼硬声道:“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月池提起小银壶,给他们每个人都倒了一盅热奶茶,她道:“先别慌。先喝点东西。”
满都赉阿固勒呼重重一拍桌,雪白的奶茶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落下,他怒道:“现在没人想被你敷衍。那可是土默特部,那么多金银牛羊和女人,你带着人杀进去,居然就只带了三个人回来,你这个南蛮子……”
张彩起身道:“满都赉阿固勒呼王,请注意你的礼仪!李御史是我大明的使臣,谁对她无礼,就是在公然挑衅天朝的威严。
满都赉阿固勒呼道:“呸,要是你们大明皇帝知道他做得这些事,估计想宰了他的心都有了。”
月池不由莞尔:“我们的皇帝,富有四海,些许财物,他还真不放在眼里。满都赉阿固勒呼,你仔细想一想,我们在占尽上风的时候,居然放过了土默特部的财货,是不是很奇怪?”
满都赉阿固勒呼想到这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他道:“屁话。”
月池丝毫不恼:“这就对了,达延汗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亦不剌太师霍然抬眼,他眼中精光四射。月池道:“你们再想想,要是科赛塔布囊饶之子积极去劝战,达延汗又会怎么办呢?”
张彩也反应了过来,他道:“他会更起疑心!他会觉得,右翼有可能已经不在掌控之中。即便他调兵来攻,他也会防备土默特的人马。天寒地冻,长途奔袭,土默特部又不完全可靠,背后还可能有我们朝廷的攻击。这一仗,他暂时不敢打。”
月池点点头,赞道:“对,不愧是尚质。短期内,他是不会打过来的。这就给了我们一定的时间。”
满都赉阿固勒呼问道:“什么时间?”
月池笑道:“还能是什么时间,当然是扶持新汗登基,招徕民众的时间啊。济农乌鲁斯,心系苍生,致力于内境和平,苦劝其父无果后,只得奉佛主之命,自立为王,以解万民之困厄。”
此计她早已和亦不剌、满都赉阿固勒呼通好了气,却没有和底下人细说。这时突然揭开,好似一盆沸水泼进油锅之中,帐中哗然瞠目。有人在兴奋后,却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打。我们有两个部落,加上你们大明的军队,何必这么麻烦?”
月池苦笑道:“我们大明的军队,大家不都见识过吗,怎么还对他们报这么大的希望?”
琴德木尼惊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得!”
月池道:“哎,我只说尽量争取,没说一定是兵精将广啊。再说了,这种事,甭说我了,就是万岁亲自下令,也未必能顶用。”
亦不剌太师长吁一口气,他道:“所以这时,尽量扰乱他们的内政,慢慢将人心拢到我们这边来。”
月池道:“没错。”
董大到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他道:“难怪您叫我们去四处传法,就是要借民意绑架达延汗。一旦他不同意议和,就是为一己私欲,和佛主作对,和百姓作对。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么能为国君。”
“可他万一同意了呢?”满都赉阿固勒呼突然想到,“他万一真同意了。那我们这……”
月池坦然道:“同意了就更好啊。琴德木尼小姐已经嫁给了乌鲁斯,他经此一遭,必定失去了父亲的信任,难道还敢摈弃你们这些依仗吗?”
秦竺喜道:“那这不是,进能成,退也能成吗?”亦不剌太师和满都赉阿固勒呼的颜色也稍稍和缓。
月池笑道:“怎么样,这个解释,二位还满意吗?”
满都赉阿固勒呼哼哼两声道:“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
月池偏过头,话里有话道:“要想不出岔子,就得拿出诚意来合作。这次在土默特部的事,我不想发生第二次。”
她的神态凛然,让人心生敬畏。亦不剌太师诚恳道:“这是自然。只是,您有什么打算,也该早说才是。我要是早知道,也不会贸然行事了。”
月池光棍道:“我要是早说,大明的军队可能不行,你们早就把我赶出去了,还能等到今天吗?”
亦不剌太师,满都赉阿固勒呼:“……”
董大忙出来打圆场:“现在说穿就好了,说穿就好了。来,为了日后的胜利,要不,我们喝一杯吧。”
金杯相撞,其中的马奶酒四溢。人人脸上都带着真挚的笑容,可内里却各怀鬼胎。等到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私下相处时,他们几乎是立刻达成了一致。
“李越此人,诡计多端,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不能总让他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我们手中也当有克制他的法子。”
“如他的办法真能成,那么一定要让大汗彻底背弃天意民心。我可不想以后还要在他手里讨饭吃。反正我们已经有了乌鲁斯了,乌鲁斯可比大汗要易控制得多。”
两人密谋了许久,想出了一系列的办法,可到最后却发现并也不需要他们怎么出手。达延汗对权力的掌控欲登峰造极,卧榻之侧怎容他人酣睡。
土默特部的使者刚一到汗廷,就受到了严厉的盘问。汗廷中人满心疑惑地问道:“你是说,永谢布部的人,明明趁你们乱成一堆时杀进来,却没有怎么杀人,而是转头就走?!”
使者自己一听也觉得十分怪异,他辩解道:“我知道您有疑虑,但这真是实情啊,或许是,他们害怕了,不敢太得罪我们,所以才这么做。汉人的软弱、内讧,是根本改不了的。他甚至不敢和我们结下死仇,这表明他们正是惧怕我们的报复。只要我们四部联合,攻打鄂尔多斯,他们一定会投降!”
汗廷之中,达延汗听到这样的回禀,没有直接表达观点,而是反问道:“你们怎么看?”
在下面立着的是陪伴索布德公主入明的表兄格斯尔和察哈尔部的将领察罕。
格尔斯想了想道:“回大汗,我认为,土默特的人说得有理。李越因宣府之战,对我们一定十分仇恨,要是他能杀,一定早就把人杀光了,而他没有动手,只能说明他手里的人马不足。”
达延汗不可置否,他问道:“你呢?”
察罕略一迟疑,还是说出了不同的看法:“回大汗。我不这么认为。您别忘了,亦不剌之女与济农的婚事,就是科赛塔布囊饶促成的。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也是在他的领地,轻而易举地劫走了济农。济农和科赛塔布囊饶被劫走之后,他们不仅不殊死搏斗,力图夺回济农,反而来先向汗廷求援,错过了救回济农的最佳时机。这一切,您不觉得太巧合吗?”
格尔斯震惊道:“你是说土默特部造反?可是,土默特部是大汗的母族,他们怎会做这样的事。他们不追,是因为火牛四处乱窜,并且对方手中有人质。”
察罕的目光灼灼:“鄂尔多斯部也曾是“为汗守御八白室之人”,有竭诚守卫者的名号。满都赉阿固勒呼之前还恭谨地请求大汗为子嗣考虑,谁会想到,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
格尔斯皱眉道:“但,李越的虚张声势,应该是真的。我见过李越,他不是突然能发慈悲的人。”
达延汗沉声道:“可李越,也不是会错过时机的人,要是他真的杀进土默特部,绝不会空手而归。他一定是有其他打算。”
察罕冷冷道:“所以说,很可能是李越和科赛塔布囊饶合谋,示弱给我们一个陷阱。目前正是隆冬,我军长途跋涉,已经冒了巨大的风险。一旦我们派兵过去,科赛塔布囊饶在大战之中突然倒戈,那我们的军队就彻底完了。大汗请务必慎重!”
达延汗的眉心一跳,他喃喃道:“李越,李越,这个该死的混账,那日打成了那个样子,居然都没要了他的命……”
他恨不得将此人筋骨嚼碎,一口口咽下去,可如今,他居然还动不了他。他沉吟片刻道:“格尔斯,你去见大哈敦,将事态一一禀报。察罕,你留下。”
大哈敦!刚才格尔斯和察罕都有默契地避开了嘎鲁,如今格尔斯走了,察罕再也按捺不住,他道:“大汗,土默特部的使者禀报,嘎鲁小王子似乎与李越相识。据说,他见到李越后,脸色大变。而他被掳走后,土默特的人也审问了他遗留的随从,却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来在去年冬天,李越都是在察汗部落中养伤!”
这一语,如同石破天惊,炸得达延汗头晕目眩。达延汗忽然想到:“那些药,那些大半都是治伤刀兵伤的药!嘎鲁这个畜生!”
他狠狠地将桌子掀翻,暴怒道:“原来那个时候,他们就勾结在了一起。我真是后悔,真不该听信满都海的话,如若当时就去围杀嘎鲁,早就将他们一网打尽,怎么会有今天的事!”
达延汗忽然又是一个激灵,满都海福晋的话在他耳边反复回荡:“嘎鲁是我的至亲。”“我只想看着孩子们立起来,蒙古得到统一。”“您不能叫我为了成全您的私心,连自己的命都不顾吧。”“真不该将她惯成这样,既不聪明,又不仁善。”
这一切的一切,都有她的影子。而她最近,再也不纠缠他,反而积极给他纳妃,劝他让大儿子图鲁多历练。
这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这里明明是他的宫室,他却感到危机四伏。处处都有暗箭,要取他的性命。鞑靼这边的君主,满心惊惶无人可诉,而明廷这边的天子,却能将自己的惊喜通告天下。京中的烟火放了十个通宵,紫禁城中处处都是载歌载舞,欢腾一片。而皇帝本人,更是贡献了大量的节目。
消息传到宫外,个个都是瞠目结舌:“什么,李越居然没死!”
“人不都已下葬了吗,这消息可靠吗?”
“这可是上喻,没有更可靠的。听说他还抓住了达延汗的儿子,促成了鞑靼的分裂!”
灰厂小巷的李宅中,今日依然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谢丕今日头戴束玉环的头巾,披一身鹤氅,足登小皮靴步入内堂。李梦阳等人一见他,就招呼他道:“以中,快过来坐。”
第264章 从来文采更风流
只有李越,才能将这样一局死棋盘活。
谢丕忙上前见礼。李梦阳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面容, 他笑道:“这才是真养回来了。他到底身子骨康健,像我当年,可是足足两年都不敢在冬日出门。”这说得是他上本弹劾, 得罪了张太后的两个弟弟, 被诬下狱之事。
唐胄道:“献吉你当年是在狱中呆得久了,因此痊愈才需耗些时日。以中被关押的时日短些, 自然是好得快。”
谢丕怅然道:“回想牢狱之灾,真是恍若隔世。”从狱中出来后,他缠绵病榻了整三个月,那份苦楚和阴影无法言喻。
杨慎拍了拍他的肩膀:“何苦想那些事,如今含章兄大难不死, 诸位兄长皆有升迁,我等同来赴李阁老的盛宴, 此乃三喜临门,当高兴才是。”
董玘附和道:“正是,我等还为同榜的进士,真真是缘分。”
“是极,是极。”顾鼎臣含笑应后,话锋一转,“不过, 杨兄还漏说了一喜。”
众人问言一怔,李梦阳灵光一现后插话道:“莫不是杨贤弟将来的登科之喜。”
“对对对, 这说来也快了。”大家都称是。
杨慎谦和道:“岂敢,岂敢,只要榜上有名, 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梦阳笑道:“你太谦了, 以你的才学, 必是鼎甲之中。”
杨慎忙摆手道:“这话可不敢说,万一没中,岂非丢死人。”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顾鼎臣笑过之后,却又将话题拉回来:“这的确是一喜,不过某所指的,不是这个大登科,而是谢兄的小登科,想来好事将近了吧。”大登科指金榜题名,小登科指洞房花烛。
谢丕无奈地摆摆手:“怕是还远着呢。”
顾鼎臣半是含酸,半是惊诧道:“那么多公门侯府的千金,难道就没一个中你的意?这福气,我们可是求都求不来啊。”
年轻人总喜欢调侃这些。谢丕忙道:“哪儿的话,只是,王谢门高非偶。”此言是指北朝将领侯景投靠南朝以后,希望南朝国君梁武帝能将王谢之女许配给他。梁武帝直言,王谢门高,不是你能般配得起的。谢丕用此典自谦,是想说高攀不上。
穆孔晖比较老实,没听出其中隐含的深意,他问道:“谢兄乃清贵之家出身,这难道还不够吗?”
谢丕意有所指道:“高门的乘龙快婿,可不是我这等人能做得呀。”
顾鼎臣恍然,谢丕原本为文选清吏司下的主事,因被诬与李越的夫人私通而下狱,无罪释放后,通过京察得以升迁,做了稽勋清吏司郎中。此官为正五品,执掌勋级、名籍、丧养等事宜。在《功臣袭底簿》面世之前,此官不过是个走流程的虚职。可如今有了《功臣袭底簿》,稽勋清吏司就真正有了实权。
谢丕上任之后,开始不断完善袭爵条例,估计要跟勋贵们杠到底了。诸贵戚眼见来硬得不成,索性来软的,希望通过结亲来拉拢他。他原本以为谢丕会挑一门亲近圣上的侯门做一娇客,可没想到,谢丕居然这么强硬,宁愿不娶也不应允。
顾鼎臣没想到的是,谢丕也苦恼,以前是为了专心读书应试,所没有成婚,好不容易出仕做官了,是到了该娶老婆的时候了,他偏偏又当上了这么一个官职。勋贵世家通婚数载,其中的关系根本数不清,他即便娶了一个看似牵连小的夫人,也难保日后不会被扯进事端里。与其日后徒惹是非,还不如根本别和这群人结亲。他打算慢慢挑一个合心的夫人,等风头过了再成婚不迟,年纪大就大点吧。
唐胄等人也明白过来。唐胄道:“这也好。谨慎些不是坏事。”
唐胄原本在户部主持宫廷财政的稽核,如今内宫中有了女官,逐渐与宦官相互制衡,也不需要他在其中继续做个帐房先生。于是,他被派为两淮巡盐御史,开春就要外放。巡盐御史实际就是外派去巡察盐务的七品监察御史,只是位卑却权重,就连都转盐运使司都要听其命令,算是委以重任,大大的肥缺。他初中举时,总想做一番大事业,可真被委以重任时,却又开始忐忑。
李梦阳在这群人中算是前辈,他素来强硬,遇到不平事就敢直接上奏,虽然屡被陷害、排挤,却是越挫越勇。他道:“怕什么,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就不怕歪门邪道。”
唐胄笑道:“你都离开了这名利场,转入玉堂之中了,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罗。”
李梦阳原任户部郎中,可经京察后却改任为南直隶提督学政,乃是负责一行省文化教育事业的最高官员,为天下士子所重,被尊称为“大宗师”。这是类似与翰林一类的清贵官职,所以唐胄笑他离开名利场。
李梦阳使劲摇了摇头:“只要官,就永脱不了这名枷利锁。再说了,一省文教也未必干净呐。”
谢丕心中有数,朝廷是既忌惮李梦阳这样的人,又离不开他,所以应该将适当的人,放在适当的位置上。万岁既爱其才,又知其直,便将他委任去做学政,掌管一省的教化。想到此,他笑道:“怕什么,献吉兄一去,饶是什么歪风邪气,都要为之一肃。”
李梦阳先是大笑,随后道:“确是如此,若真有污糟事,我是绝不姑息的。”
顾鼎臣听得既羡慕,又伤感,他本是榜眼,一入翰林院就做了做了七品编修,本是高起点。可翰林院等学官升职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他在这里兢兢业业地做事,却还不如他们被挤出翰林的人。可让他卷进这风口浪尖,他又实在是心怯,他只是普通商户出身,不比谢丕有一个阁老爹,他万一栽了,谁能去捞他呢?
想到此,他就更羡慕李越了。他道:“含章兄何时回京,可有消息吗?”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谢丕和杨慎身上。杨慎道想了想道:“想来还有一段时日。”
顾鼎臣点了点头:“他这才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是好运道。”这样的不世之功,足以保他一生的荣华富贵。更别提,万岁还那么看重他。或许,等他回来,他应该多登门拜访几次。
杨慎闻言微微皱眉:“可这样的福气,却不是人人都接得起的。当今世上,只有李越,才能将这样一局死棋盘活。”
谢丕对此深有感触,他道:“含章于人心的把控,已是出类拔萃。更难得是,他颇有些奇思妙想,总能另辟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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