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176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怎么又问这种问题了。”

  月池不答反问:“我朝大明律比秦律如何?”

  朱厚照道:“那自是远不如秦法严苛。”

  月池道:“以始皇之威,秦法之严,秦仍有以扶苏、蒙恬为中心的长子党和以胡亥、赵高为中心的少子党。可见朋党之弊,无法根除。事实上,治国理政,单枪匹马,难成大事。您只要保证底下人的立场,时刻与您一致就够了。”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那要是底下人的心大了呢?”

  月池依旧十分坦然:“那便剜了,再换一个心小的就是了。”

第292章 剪不断来理还乱

  我只能用圣人之心,来回报您的凡人之情。

  然而, 出乎月池预料的是,朱厚照仍然没有同意。他道:“不可,党争之祸, 不可久延。如人人借上意来排除异己, 朝政岂非乱成一锅粥了。”

  月池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奇,朱厚照被她看得头皮发麻, 他当然明白月池的讶异从何而来。通过兴大狱来排除异己,重整势力,早已是他惯用的手段。陈清、戴珊、勋贵世家等一众人,皆因此被驱离朝堂。可如今,他却率先说出, 此举不可了。

  朱厚照含糊道:“此一时,彼一时。”大战之前, 守旧派揣度他的意思,借势直逼内阁之事,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教训。朝局未定时,他要以权术来肃清,可如今大局已定,手段也当因时因势而变。

  只这六个字而已,月池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猛地想起了与满都海福晋的谈话, 忍不住大笑起来:“万岁也欲效仿宋元王?”

  取之以暴强,而治之以仁义。杀神龟的时候, 可以不择手段。而一旦将东西拿到了手里,为了巩固统治,防止他人来扰乱既有的格局, 立刻又是满口的仁义道德。

  朱厚照岂能不知她的讽刺之意, 立即反唇相讥:“哪里比得上李御史在鞑靼的作为。别人是投桃报李, 而你却是‘投你以木桃,报之赴黄粱’。”这说得是满都海福晋对李越钟情,而李越却利用她的感情,害她家破人亡之事。

  月池被堵得一窒,只是她念及得不是满都海,嘎鲁含笑的面容从她眼前一闪而过。他欢喜地叫着阿月,追上她的脚步,却只敢碰一碰她的手,他说:“我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大傻子……”

  月池垂眸道:“您又何必百步笑五十步呢?”

  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方冷笑道:“你的心就像刺梨一样。”

  月池偏头看向他:“心坚至少刺伤得是别人。”

  朱厚照讥诮道:“朕不是说这个,旁人的心是木桃,心尖只有一处,可你的心却是刺梨,尖尖上站满了人!”

  月池道:“……”

  她默了默,果断转移话题:“维稳并非易事。单靠换人,无法巩固政局。今日贤达登高位,明日贤达复沉沦。北山道者的故事,您可还记得?”

  朱厚照在提及《龟策列传》时,尚要思索一下方能想起,可这一提北山道者,他却能立刻回忆得分毫不差:“就是那个靠隐身术入夜去咳咳的那个?”

  “……您真是好记性。”月池赞后道,“得道高人如无制约,亦会做出悖伦之事,何况名利场中的俗人。”

  朱厚照斩钉截铁道:“那便以法治人。现下,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此言端得是威风凛凛,掷地有声。月池却轻轻一笑:“可法一旦成型,不仅制下,还会克上。”

  朱厚照一愣,月池悠悠道:“天子的权威,要想转化为成型的法度,首要的条件是,天子须得要以身作则。您必须自己跳进制度的笼子里,这笼子才能网住别人。您还记得吗?太祖爷为整顿吏治,杀了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就因他违反《茶马法》,贪污腐败。当然,大义灭亲对您来说,不是难事,可要是您自己也事事束手束脚,也能忍得下吗?”

  她以为拿住了他的七寸,可他却回道:“朕能忍。”

  朱厚照望着她,眼中隐隐有笑意:“早在出征前后,朕已然忍过多时了。以权压人是霸道,霸道非长久之道。唯有以论导人,以理服人,以规制人,才能真正将君命变成天理。阿越,你明白吗?”

  月池端的是大吃一惊。她迄今还记得,他初登基时,在她面前不屑道:“挂得是儒家的羊头,谁知卖得是哪里的狗肉。”

  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可现下他的想法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他不再企图使用权势,直接将臣下变为提线木偶,而是采取了更高明、更深刻的举措。他已经找了儒家思想的最佳使用办法,他要将君命化为正义,将服从化为天职。为了实现这一点,他甚至可以不再追求肆意妄为,而是情愿内敛,以追求更长远的利益。

  这是非常可怕的。他已处于权力之巅,无人制衡。在此境地下,还能自控之人,不是超凡的圣人,就是英毅的雄主。

  朱厚照伸出手在月池面前晃了晃:“怎么,被吓傻了?”

  月池回过神,良久方道:“您的确是让我刮目相看。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听您说出这样的话。我还以为,您会折腾到龙驭上宾的那一天。”

  朱厚照忿忿道:“你就是这么看我吗?”

  月池真心实意地叹道:“我们毕竟有三年多没见了。”三年的时光,足以让熟悉变得陌生,稳固变得失控。

  月池抚触着紫檀案几,拿起一块点心,轻咬了一口,扯了扯嘴角:“只有这点心,滋味倒是一样好。”

  阳光又一次透过窗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发梢被镀上了一层金边,身影笼罩在一圈一圈的光晕中。她又一次坐在他的身边,静好如梦境一样。朱厚照静默片刻方道:“那比起你的手艺如何?”

  月池一愣,定睛一看,这才惊觉,手中是三层玉带糕。她默了默,不动声色道:“自然是宫中御厨手艺更高一筹,臣良久不动手,技艺早就生疏了。”

  一个臣字将距离又一次拉开。李越从不因困难而退却,更不会因情感而止步。月池道:“您的调和四海,烹饪鼎鼐之道,颇有太祖之风,只可惜,是形似而神非。”

  朱厚照不动声色:“怎么说?”

  月池偏头看向他:“太祖立后世不易之法,是自觉天下大治,而您此刻裹足不前,难道也是已觉海晏河清了吗?”

  朱厚照挑挑眉:“鞑靼已定,宁王已平,还不够吗?”

  月池嗤笑一声:“当然不够,您有银子吗?”

  这一句,直接问到了朱厚照脸上。这两场大战,让本来就是勉强维系的财政系统,彻底崩塌。宫外,户部尚书王琼,不知已有多少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而宫内,夏皇后亦是殚精竭虑,既要安抚两宫太后,又要维系整个六宫的运转。

  朱厚照偏过头去:“鞑靼已定,节省的军费就是天价,只要慢慢消化,总能维系。”

  月池几乎是断言:“你我都清楚,维系不了。”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这次整顿吏治之后,虽不至于是清如水、明如镜,但也不至于似过去那么无法无天。柴居正之事,不会重演。”

  月池道:“可您从民间再拿不出三百六十五间铺面,总不能让刘公公又重出江湖,靠敛财来养活整个国朝吧。若要杀鸡取卵,则干戈不休。税收一年不足一年,既由贪腐,又由兼并。只整顿京城和九边的军屯,不过是隔靴搔痒。”

  朱厚照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

  月池定定地看向他:“为何历朝历代皆自中期转衰,难以逆转。归根结底,是大小地主,欲壑难填,兼并不止,小农沦为佃农,田税变为地租。这根由明眼人皆知,却无能为力。为什么?因为地主构成了国朝的中枢,构成了您统治的根基,安能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人人皆追求最大的私利,最后的结果就是一起走向深渊,可您不能眼看祖宗基业,走到那一步。”

  朱厚照久久没有言语,他缓缓起身,凑到她耳边:“可朕亦不能自绝后路,北魏孝文帝因何而死,你忘了吗?就此打住,这就够了!”

  月池看向他:“所以您可以找一个商鞅,孝公雄强,威服羌戎。商君车裂,作法自毙。这正是臣子效死之道。”

  “不过,这只是最好的打算。您是天子,您和我不一样,您随时有反悔的机会。您要做秦孝公,我便做商鞅;您要做宋仁宗,我便做范仲淹。您不必担心我翻出手去,别忘了,您手里握着可以一击即中的罪名——结党。”

  “你是真的疯了。”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从未认识的陌生人。

  月池微微一笑:“在这个世道,只有疯子能活。”

  朱厚照似被她的笑意刺痛了:“那你的亲人故旧呢,你都不要了?”

  月池失笑:“我也不会轻易死去呀。您忘了,张彩用他的一生,为我换了一张保命符。”

  朱厚照道:“你总是记着别人的情,却来践踏我的心。”

  月池垂眸道:“可此生此世,我只能用圣人之心,来回报您的凡人之情。这就是那晚我的答案。”

  “可我不会同意,这个答案我不会接受!”他已然气急败坏。

  月池到了此刻,反而安定下来,她按住他的手:“在鞑靼时,我身陷囹圄,危在旦夕,亲朋虽多,可定神一想,能托付大事的,只有您一人。”只要一句凤鸟形佩,你就会知道我的意思,你就一定会来。我从来不敢信你,可那一次不知怎的,却敢毫不犹豫把一切赌注都押在你身上。

  她缓缓道:“而这一次,我亦同样敢赌。性命为棋局,天下为棋盘,可只要是跟你一起,我就敢毫不犹豫地落子。”

  朱厚照的眼圈发红,他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我从此成了聋子瞎子吗?”

  月池道:“你只是暂时绕不过那个槛罢了,可迟早你会明白过来。你在端本宫时,我就陪着你了,先帝爱你,大臣敬你、畏你,可都未必懂你。只有我,我在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体会过您的不凡了……”我赌你的不甘心,我赌你的野心不息,我赌你宁愿让我作法自毙,而非自己坐以待毙。

  月池轻轻替他拭泪:“不必惋惜,这本就是我想要的。你那么懂我爱我,就应该给我想要的。别让我再到死,都不甘心。”

第293章 别是滋味在心头

  你愿意就这么同我过一辈子吗?

  朱厚照到最后, 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他已经长大了,他明明已经不再是那个伏在父亲的灵床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孩子了。天下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可到了她的面前, 他还是只能望着她,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而她则拿出了手帕, 不厌其烦地替他一遍一遍地擦拭。

  她柔声道:“怎么还哭起鼻子了。羞不羞?”

  见过李越的人,都道她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她待人始终都是谦和有礼,平易近人。可只有他心知肚明,幽深的水底是无数礁石, 而温润的玉质裹着得是比精钢还硬的铁石心肠。她笑面以对的人成百上千,可真正走进她心底的人, 却是屈指可数。

  他曾经无数次期盼她的真心以待,他以为当他得到这份温柔时,会是喜不自胜,然而,他们之间的结局,似乎永远都在他的预料之外。

  他在遥远的过去,企图用权力来夺得感情;他在不久之前, 甘愿妥协拿权力换来感情,可时至今日, 李越却又一次教会他,原来,原来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即便他走了九十九步, 她也不会迈出一步到他的面前, 她只会转过身, 继续渐行渐远。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按住了她的手。她的指缝一片湿冷,他与她十指交握:“我们之间,就只有这条路吗?”

  月池第一次没有将手抽回来。两只同样冰冷的手握在一起,反而生出了一丝丝暖意。她缓缓笑道:“我以为在昌平时,你便知道答案了。”

  朱厚照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后,他也笑开了。他霍然起身,面上泪痕未干,嘴边却已露出编贝般的牙齿:“你说我是‘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那么你呢,你又是什么?”

  月池一时愣住了,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朕真有点相信,你不是在痴人说梦了。”

  月池垂眸一笑:“当然,我总会做成的。”靠着重重尸骨,她总会做成的。

  朱厚照一时无言以对,半晌他方长叹一声,猛然想起秦观之词。这句词,他曾一时兴起,题在李凤姐投河图上,如今用在李越身上,竟也十分妥帖——“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月池归家后第五日,圣旨便已下发:“敕谕兵部曰,录远征御虏功,升赏总兵、副、参、侍郎、都御史、御史、郎中、主事、及官旗军舍九千五百五十五人有差……”而在她养病一个月后,关于她的擢升旨意也送到了宅邸中。

  此次将官升迁之多,数额之大,世所罕见。而文臣还来不及咋舌,又被接下来新推的遴选之制所震撼。无数低级官员闻讯后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只要考上,就有擢升的机会,这不比送钱好吗?砸上一生的积蓄,还未必能听一个响。”

  也有人道:“换汤不换药罢了。金疙瘩,银疙瘩,到哪里都是硬通货。”

  “不然,不然,你们可知新任的‘古之少宰’是何人?”

  消息不灵通者齐齐摇头,只听同伴压低嗓子道:“正是李含章!”

  《明会典》中有言:“吏部尚书,左、右侍郎掌天下官吏选授、勋封、考课之政令。”故而吏部尚书被称为“古冢宰”,侍郎则被称为“古之少宰”。李越由生至死,死而复生,终于又重归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之位。

  吏部侍郎的政治角色,随着局势变化在不断转变。明初之时,太祖太宗皆是强势之君,各部各司其职,彼时吏部侍郎既为佐贰之官,又起制衡尚书之能。正统后,英宗年幼登极,三杨在阁,大权在握。为了制约阁权,天子开始重用吏部尚书,确立了其外廷之长,吏部天官的位置。但这样一来,阁部之间便多有纠纷,为了平衡二者关系,英宗爷又立新制,即多擢升吏部侍郎入阁,以利内阁参与铨考官员。【1】所以,时至今日,吏部侍郎既是内阁与吏部链接的纽带,又是制衡吏部尚书,左右铨政的一步好棋。

  月池望着镜中之人,绯袍灿灿,胸前的孔雀振翅欲飞。她转了一个身,忽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贞筠奇道:“这是怎么了,还是又出……”

  她忽而掩住口,说到最后已带了几分忧色。月池笑道:“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到,果然……”

  如他委以她户部侍郎之职,表明还只是想补齐窟窿,结果一上来就是让她入吏部,到底是大明天子,一代英主。

  吏部衙门的差役一大早就勤勤恳恳地将四周收拾得纤尘不染。谢丕面带喜色,时不时望窗外遥望,惹得他身边的吏胥都笑道:“到底是同年,感情不一般。如今同部为臣,更加亲厚了。”

  谢丕道:“这是自然,本以为阴阳相隔,没想到,还有同在此处,为国效力的一天。”

  与谢丕的喜不自胜不同,吏部尚书梁储却是坐在值房内,心中五味陈杂。他也算是看着李越长大,看着她由一个瘦弱单薄的贫家少年,长成如今名扬天下,身居高位的青年才俊。他心中有自豪,有欣慰,有欢喜,可也有一重抹不去的担忧。

  他想到了杨廷和对他说过的话:“万岁与含章,俱是年轻气盛,可如操之过急,狗急跳墙,反而难以收拾,昔年宣府杀将之事,绝不可重演。厚斋公,这需仰赖你从中斡旋才是。”

  宣府杀将……梁储一提及此事,虽未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可仅听转述,便觉头皮发麻。那么多将官,在一夜之间,全部死在他的手上。李越是南人,貌若好女,风度弘雅,可他的心性却比山中的磐石,还要硬上许多。他莫名想到了当年他处罚李越,命人责打他的情形。他的手红肿沁血,如发糕一般,面色却是纹丝不变。

  他正沉湎于回忆中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手下的吏员急急奔进来,面色通红,眼睛透亮,一进门就道:“启禀梁尚书,李侍郎到了!”

  梁储一怔,他忙起身道:“快请他进来。”

  话语刚落,他就见李越入门来。他一见月池的模样,就将适才心中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眼中的感伤之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来。月池更是直接掀袍跪下:“不肖弟子见过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