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姽婳娘
有的人真动了念头,而有的人却是悻悻离开。这样的局面,在大九卿的意料之中,也是他们乐意看到的。他们以为这般节省下来的冗费,能勉强支撑一下,让他们缓一口气,腾出手来去想法子, 寻找其他的开源之法。
然而,超乎他们预料的是, 当吏部和户部再次清算出数字时,他们才发现,就这么省下来的苍蝇腿, 连塞牙缝都不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叛乱之祸, 起于庶民之苦,以武相压,非根治之策,加以抚恤,才是治本之法。而抚恤是需要本钱的。
户部与吏部又开始商议。户部尚书王琼长叹一声:“只能再裁汰了。”
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不愿意将反对派的仇恨全部背负在自己身上,所以铁了心要拉吏部下水。既然李越要当这个出头鸟,那就让他去呗。反正李侍郎的头铁,扛得起这口大锅。锅他去背,钱大家来使。户部也不必克扣官员的薪俸,为群臣所厌。
他的如意算盘,所有人都清楚。吏部尚书梁储道:“裁革官吏,是为公心,而非财货。难道,你是要将去官视作生财之道吗?”
王琼辩驳道:“这怎么敢。只是,近年内官员,视国初之旧额已增数倍。冗员太多,动滋烦扰,民生艰难。这本是财政亏空的一大本源。您为吏部天官,三朝元老,其间底细,您当比我更清才是。”
梁储一时语塞,吏部右侍郎王鳌闻言老神常在,悠悠道:“应否裁革,需查议来说。更何况,此事兹事体大,更应慎之又慎。”
王琼的面色一僵,梁储和王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官是要裁的,但不会匆忙裁革一大批,也不可能为太仓马上弄来一大批的银子。
王琼道:“可国家危机,就在眼前,你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梁储道:“若因解一事,又害一事,公理同样不复存。再说,开源节流之道,难不成就只剩这一条。王尚书若有异议,大可奏请圣裁。”
这下轮到王琼被堵得一窒了,他心念一动,看向月池道:“李侍郎如何看?李侍郎思睿观通,秉公明断,定有高见。”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在月池身上。月池的手指微动,原来这就是六部之争。往日她离朱厚照太近,站得太高了,以至于看不清下面的争执,时至今日,她才真正地加入进来。
月池缓缓道:“天下武职,洪武初年仅有二万八千余员,成化五年增至八万一千余员,约莫翻了整整四倍。而加上文官一起合计,已经有八九万之数。职守日紊,数亦难稽。【1】本以为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结果却是三个和尚没水喝。历代先帝,俱重裁革之事。只是,往往是一裁就乱,不裁则膨。诸公以为,何也?”
一直沉默的户部侍郎储巏终于在这时开口:“不裁则膨,是因入仕不正之道太多,只一味裁革,不闭歧途,到底无用。”
月池饶有兴致问道:“储公以为,何为歧途?”
储巏素来体弱,语速较缓,可一字一句,却如惊雷一般:“行贿攀附,恩荫太滥,传奉不止。”
行贿攀附是指在高级官员在收受贿赂后,上奏增设官职,提拔官员,以谋私利。恩荫是指给勋职官子孙的加赠官位。至于传奉官,是指不经选拔,而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官位。
这样的话,哪怕是今日的月池,也不会当众说出来,而储巏居然就这么干了。在座之人,眼中既有佩服,又有担忧。
月池想了想道:“我记得,储公在先帝时,任过考功清吏司郎中?”考功清吏司郎中分属吏部,负责天下官员的考核。
储巏看向她:“李侍郎好记性。”
月池抚掌道:“难怪、难怪,您因身体不适,多次乞休,万岁却皆不允,只叫您静养之后复职,果然是国之股肱。这裁不掉的原因,想来是已是说清楚了,那么一裁就乱,又是为何呢?”
梁储在一旁接口道:“往日裁革,皆是只裁不清,官制职责紊乱,理政自然不成,往往到了后头,又需再次增设职位,以应政事。是以,裁汰、厘清,必须同步进行,否则只是徒劳无用罢了。这也是为何非得徐徐图之的缘由所在。非是我等不为生民计,而是这二者皆为国之大政,都不可轻忽。”
谢丕在一旁连连点头:“梁尚书所言甚是。如只为财货,就擅裁官员,万一引起了更大的乱子,又该如何。”
王琼听到此言,情知是拧不过大腿,已是面色如土。他度月池的性情,还是不肯死心:“部分官职,的确不可轻动。但有一些适时革除,却是国家之幸。譬如恩荫过滥,传奉过多之事,早成久患。这当是吏部之责啊。”
这一句反将一军,又把吏部众人问住了。即便是梁储和王鳌对视了一眼后,也欲应下来。他们毕竟不是一推四五六的人,该担的责任,绝不会推卸。
然而,他们正待开口,却被月池拦住了。她道:“这自是我等义不容辞。只是,下官担忧的是,杯水车薪,难救燃眉之急。下官倒有一策,能有立竿见影之效,就是不知您,愿不愿开这个口。”
王琼乍听心中喜悦,可他到底谨慎,没有一口应下,而是道:“愿洗耳恭听。”
月池道:“天下之事,极弊可虑者,莫过于宗藩禄廪。我记得以往计算过,天下岁供京师粮约四百万石,可供诸王府的禄米就有八百五十万石左右。【2】”
此话一出,众人俱变貌失色。谁也不想到,李越时至今日,居然还敢在宗藩上打主意。昔年汝王世子案的血流成河,在座的人想起来,依旧心下胆寒。
有人立马就忍不住道:“李侍郎慎言。宗藩之事,非同小可。”
月池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两宫太后与圣上一再俭省,足见仁心,宗室亦乃太祖后裔,想必也是深明大义。”
谢丕闻言一愣,他明白月池的意思,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朱厚照本人的开支都在大减,更何况这些旁支。
王琼颤声道:“您是说,要去减亲王、郡王的岁禄?”
月池奇道:“您这么惊奇干什么。这又不是没有先例。”
这说得是自洪武年间起,历代帝王都依据实际情况,对宗藩岁禄进行调整。
王琼的眉毛早就拧成了两个疙瘩:“可这往往是,虽减禄米,又增庄田啊。兴王的事,你们忘了吗?这一来一去……”
月池微微挑眉,对他又高看了几分,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心中自有一杆秤在。
弘治时期,朝堂虽明令禁止辅导官引诱亲王奏请庄田,但是当时的奏请与纳献依然不断。到了弘治十三年时,先帝爷还自己打脸,赐兴王湖广京山县近湖淤地千三百五十余顷。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当时的户部尚书周经极力反对,但仍然无济于事。
月池道:“兴王与先帝同为宪宗爷之子,乃至亲兄弟。”
“正因如此,万岁……”王琼说到一半,突然卡壳了,他直愣愣地看着月池,四目相对间,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皇上是独子啊,他没有兄弟。现下这些的宗室,说来都算是隔了一层的旁支血亲。皇上连自己的开支都肯俭省,岂会舍不得向旁支下手呢?
月池看他们的面色,暗自发笑,到了今天这个节骨眼上,大家伙终于感受到了只生一个的好处。
然而,出乎月池预料的是,王琼到最后还是断然拒绝:“岂可削宗室,保臣下呢?”
两部议事,最后还是不欢而散。梁储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个拗脾气,究竟什么时候能改,你以为以王琼之能,他会不知道这些。他既然不做,就还是有所忌惮。”
月池想了想道:“他毕竟是初登高位,乍一遇事,就去削宗藩岁贡,的确是有些过了。不过,我相信,他的拒绝只是想表明一个态度而已,其实早已心动。”
王鳌的眉峰一皱:“你不会又要向圣上去苦求吧?含章,三思而后行。”
月池看着他们担忧的眼神,忍不住发笑:“先生们毋忧,我又不是愣头青。什么事都直接碰上去。再说了,现下闹成这样,最急的可不是咱们。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的去顶着。”
梁储一愣,他犹疑道:“他真的会急吗?”
月池失笑:“当然,他长这么大,还没为银钱发过愁呢。”
月池一回家,就准备就寝了。她如今睡得这样早,连贞筠都有些担忧。她一面打着扇子,一面道:“这个人从前一宿一宿地不睡,我还以为是要成仙了。可现下又这么整日昏昏沉沉的,这也……”
时春却知是为什么,她叹了口气道:“她这是回家了,绷着的弦才松了。就让她睡吧。让大福卧在她身边。这样,她就不怕了。”
贞筠心里一痛,她对时春道:“那你呢,你近来睡得好吗?”
时春伸了个懒腰,她道:“我和她不一样,她心思重,我心宽。我在草上都能睡,更何况是家里了。”
贞筠看着她凹陷的眼窝,却没有点破,而是道:“那我管不了那么多,安神汤不可能只煮一碗。咱们都得喝,这是补品,又没有害处。”
月池惊醒时,房中一片漆黑。她伸手想去摸大福,却摸了一个空。她茫然无措地坐在床上,满头大汗,胸口起伏,仿佛坠入了幽深的水域之中。一双手在此时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月池一凛,她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挣开他的手:“……这么晚了,您怎会在这里来。”
朱厚照慢慢将手收了回去,他道:“朕本是想找你来议事,结果见你睡得太熟了,就想等你醒过来。”
适才被他抱在怀里的大福,早就闻声一跃而起,蹦到了月池的床上,一下一下舔着她的手。月池抱着这个毛绒绒,暖烘烘的小身子,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她靠着床道:“臣无事,只是梦而已,醒过来就好了。”
朱厚照默了默:“你梦见什么?”
他只听李越轻笑一声:“还能有什么,死人罢了。”
朱厚照道:“你时常梦到这些吗?”
月池道:“还不够多,再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朱厚照被堵得一窒,却强忍着没有发作,而是道:“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碗水喝。”
月池如被冰雪,这才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她听见了悉悉簌簌的声音,情知是他要起身了。她下意识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摆,她嘴唇微动:“……我不渴,你陪陪我说说话。”
他一愣,清晰察觉出了她态度的软化。他重新落座,柔声道:“你想说什么?”
月池一时却语塞了,她好像很少不带任何目的和他谈话,到了真的要转移话题闲聊时,居然一时想不出。她忽然灵机一动道:“你腰间挂得是什么?”
朱厚照一愣,他轻轻道:“……是一只箫。”
月池浑然不知这箫的内涵,她只是庆幸找到了一个缓和的契机:“吹一曲给我听听吧。”
朱厚照心潮涌动,他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他应了一声:“好。”
第295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朕虽心知肚明,但总盼着,或许会有奇迹出现……
他们谁也没想着去点灯, 就在这沉沉的夜色中,相对而坐。箫声幽幽响起,声调缠绵, 轻柔婉转, 如怨如慕。月池一生都在惊涛骇浪中行走,早年在姑苏小院中的闲适安宁, 似乎也同上辈子的记忆一样远去了。可今日听到这首曲子,又勾起了她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情思。
一曲终了,朱厚照搁下玉箫,问道:“好听吗?”
月池良久才回过神来,她应道:“好听。我已经许久没听过这样好的箫声了。这曲子, 叫什么名字。”
朱厚照不自觉地摩挲着箫管:“正待你来取。”
月池一愣,没想到竟是他自己做得。她想了想道:“就叫‘忆江南’吧。江南忆, 最忆是苏州:万树桃花月满天,雨微烟暝映溪头,何日更重游?【1】”
她的语声怅惘,满是追忆之情。他本是想抚平她的愁绪,没想到却又添新愁。
他低声道:“想家了?这儿就是你的家,赶明朕叫他们给你修一座园子……”到了这时,他依然不肯放她回乡。
月池连忙打住:“臣万万担当不起。”
朱厚照道:“一座园子, 算不得什么。”
月池忍不住发笑,她本不想直接揭穿, 可眼见他风风火火就要去下旨,忙道:“可现下,即便是一座园子, 您也修不得。”
好似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朱厚照一时木在原地, 他磨了磨牙道:“你多虑了,朕富有四海,何至于如此。”
月池道:“您忘了,我今日才见了户部尚书。您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这下,朱厚照才想起今儿来得正事。他清了清嗓子,又一步步挪回原位,尴尬地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问道:“你怎么说?”
月池往被子里躺得更深了。大福乖乖卧在她的枕边,又开始打起了小呼噜。
她道:“圣天子自有明断,臣无话可说。”
这个答案是大大超乎朱厚照预料的。可眼见她真的将嘴闭得如蚌壳一般,他才知她不是在说笑。
他禁不住摇了摇她:“这可不像你。你之前可不是这样。”
月池闭目养神:“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朱厚照想起来那桩引起他们决裂的旧事,还以为她是又生忌惮。伤口看似已经愈合,但那一道丑陋的疮疤却始终横在他们之间。他叹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月池打断,她道:“您才是多虑了。时至今日,天下早无李越畏惧之事。我不说,只是觉得无需赘言。过去臣唠唠叨叨,是因放心不下,眼下万岁的智谋高出臣百倍还不止,臣又何必班门弄斧呢?您自去决断,臣跟随就好。”
之后,无论朱厚照说什么,她都不肯开口了。朱厚照不由气闷:“到了这会儿你倒听起话来,你就不怕真做了黄子澄?”
月池霍然睁开眼,眸子中光彩熠熠:“即便我有黄子澄那样的骨气,也不是人人都有胆子出来做元恂的。”
朱厚照的声音又沉了下去:“错了,已经有了一个宁王了。”
他说出这句话,月池就知一切稳妥了。她实在是太了解他了。他攥着权杖,一刻不松,任何想要染指的人,都会付出惨烈的代价。宁王之乱,还是引起了他对宗室的忌惮。特别是当他决心,要彻底改革之后,这些可能的反对势力就变得更加碍眼。
元恂是北魏孝文帝的皇太子。孝文帝迁都变法,引起守旧派的激烈抵抗,而太子元恂就成了他们打击皇帝,打击革新的一张王牌。守旧派先是撺掇元恂逃回平城,接着又打着元恂的旗号起兵谋反。但大大出乎守旧派预料的是,孝文帝看重新政,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子。皇帝最后宁愿赐死太子,也要将变法执行到底。
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既得利益者在利益受损时,会不惜一切,竭力抵抗。他们不敢自己起兵造反,因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所以他们必会推出一个代言人,一个能使自己的行为,名正言顺的代言人。
朱厚照没有儿子,新旧之争不至于和储位之争搅合在一起,但朱厚照有许许多多的藩王亲戚。而《皇明祖训》中有言:“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明太宗朱棣就是以此为凭,指责建文帝身边的齐泰、黄子澄为奸臣,发动了靖难之役。远有太宗,近有宁王,朱厚照怎会不担忧,新旧之争会引起藩王之乱。这才是月池始终胸有成竹的缘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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