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姽婳娘
一天,他拿着两个大风筝,坐在一辆蛇形飞车上,而在飞车上捆着整整四十七支火箭。他命仆人点燃火箭,仆人既害怕又担心,不断地劝阻他:“要是飞不上去呢?要是摔下来怎么办?”
陶成道却是爽朗一笑:“要是能为后世闯出一条探天之路,死有何惧呢!”
仆人无奈,只好点燃了火把。一声巨响后,第一排火箭喷射出滚滚烈焰,飞车开始离开地面,徐徐升上空中。仰望的人群发出欢呼,这时第二排火箭自动点燃了,飞车飞得更高了。可突然之间,火焰如蛇一样吞上来。陶成道浑身都被火包裹,接着就重重跌落在地上,他还是失败了。他的生命虽然终结在此时,可他的奉献却被世人所铭记。
在五百年后,在月池生长的世界里,他被奉为人类第一位进行载人火箭飞行尝试的先驱,月球一座环形山也以他之名命名。他的勇气,与历史同在,与星辰并存。
这可能是月池离这位史书上的英雄最近的时候,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位英雄的直系后裔,在听完她的问题后,却是更加无奈,他摆摆手道:“您谬赞了,说来,那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登不上大雅之堂。”
奇技淫巧……月池嘴唇微动,她半晌方真心实意道:“可要没有这样的奇技淫巧,何来今天的神机营,何来大破鞑靼的功绩呢?”
陶太公一怔,他似有些茫然:“可那些,又有什么用?”
他们家非但没有享到半点这些技术带来的福祉,反而由于万户的实验消耗,家底单薄,以至于没过多久就家道中落,从此一蹶不振。要是陶太公来选,他宁愿祖辈多留一些田产,也不想要这样的虚名。
月池默了默,她道:“当下鞑靼归降,叛乱已定,正是百端待举之时,您和您的儿孙们,身为名门之后,家学渊源,难道不想做出一番事业吗?我听说,您的长孙,颇善机巧之道……”
陶太公听到此,突然变了脸色:“看来,相公并不是恰好路过,而是有备而来。只可惜,老朽的孙儿,早就不做那些匠人的下贱活计了。”
月池还未开口,这时,一个年轻人就像旋风一样闯了进来。他生得身材矮小,见礼过后,就忙不迭问道:“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月池见他手指粗大,虎口处更是布满老茧,便知他果如情报所说,是个技艺精湛的老手。她笑道:“想来看看,万户的后人,究竟得了万户几分真传。”
年轻人脸上浮现沮丧之色:“真传……我是有很多想法,可都没机会是尝试完善,只能闲暇时去做一些小玩意儿……”
月池温言道:“从现下去试,也不晚。”
陶太公猛然起身:“试什么!有什么可试的!你究竟……”
他指着月池想要喝骂,可话刚出口,月池身边的护卫就即刻挡在她身前:“大胆!”
眼前之人,生得人高马大,手持长刀,足蹬皂靴,一看就是高手。陶太公不由心生怯意,他颤颤巍巍道:“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月池道:“伍凡,退下。”
这位名唤伍凡的护卫,忙躬身应道:“是。”
月池看向陶太公:“您老明鉴,在下并无恶意,只是不忍有天资之人,埋没乡野罢了。”
陶太公一愣,他看向自己的孙儿,这个年轻人眼中登时射出明亮的光芒。他知道,眼前之人必定来历不凡,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难得的继承祖先英名的机会。
眼看他正要上前与月池攀谈,陶太公却不得不打断了他的幻想,他问出了一句,叫月池一时都愣住了的话:“埋没如何,不埋没又如何,您难道能叫他凭这一手奇技淫巧去做官吗?”
如今早就不比开国时了,文官势大,儒学独大,读圣贤书才是进仕的唯一正道。把那些匠人的活计,做得再好又如何,到头来也是白搭。
月池斟酌道:“圣上乃圣明之主,如是真有功于社稷之人,皇爷是不会亏待他的。”
陶太公苦笑一声:“是吗?”
他慢慢坐回原位:“可要是真有那一天,估计他离没命的时候也不远了吧。”
年轻人满心不解,他叫道:“爷爷!”
陶太公摆摆手:“听我说,你们也都是读书人,难道没听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别人都是靠科举晋升,而你却是靠旁门左道得幸。你说,别人会怎么看你。你是庙堂之上的异类,而异类就会被排挤,就该去死。”
月池沉默不语,她想到了宪宗爷时的传奉官,其中多是僧道、工匠、画士、医官,的确有一部分依靠谄媚得幸,可还有少数技艺高超的匠人,到头来也是一样被打压,最终撵出朝堂。就连她自己,在未通过神童试之前,即便有孝宗爷的回护看顾,也一样为人所不齿,遭到了文官集团的鄙夷和嫌弃。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通过了科举,意味着一步登天,而要是考不中,就只能一辈子被官老爷踩在鞋底。
年轻人仍然不服:“宋时的沈括,写出了《梦溪笔谈》,不是一样名垂青史吗?”
陶太公道:“可他也是进士及第的出身!我说了多少次了,四书五经才是你做官的敲门砖,等你高中了,你想干什么都行,可现在,丢下你那堆玩意儿,老老实实地去给我读书!”
这对祖孙又一次看向了月池,年幼的那个眼中带着期待和求助,在世人皆鄙夷的情况下,还能坚持自己对科学的兴趣,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勇气。他在亲人的苦口婆心下忍不住动摇,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月池。而历经千帆的老者,眼中却满是警惕和畏惧。他霍然起身,对着月池跪下:“老朽知道老爷您必不是一般人,可我们只是小门小户啊,不求做成什么大事,只求家里能有人高中,保得衣食无忧就够了,求您放过我们吧,放过我们吧!”
坐在这里的是李越,不再是在龙凤店那个无助的弱女,也不再在宫中被几方势力无助裹胁的伴读了,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地位,她只要一句话,就能叫他们乖乖听命。可她到最后,仍是亲自将陶太公扶起来,道:“老人家,您放心,在下并无恶意。您既然不愿,那我不提就是了。”
年轻人终于黯然离开了,陶太公至此高高悬起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他看着满屋的礼物,道:“这些东西,还请您带走吧。”
月池摇摇头:“我既送出去,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您安心收下就是。”
陶太公此时显局促,他道:“可……我们实在没有能报答您的地方啊。”
他不知月池的底细,还是怕收下这些财物,惹祸上身。
月池道:“不知万户当年,可还有书札笔记留下么?”
陶太公一愣,他欢喜道:“有有有,老朽这就派人去找。”
半个时辰之后,尘封一百多年的书札,终于重见天日。月池打开小木匣,里头只有寥寥数本,还早已残破不堪。陶太公羞惭道:“因着搬了几次家,好多都已遗散了……”
他忙道:“不过,家中还有我孙子的很多器物,您要是不嫌弃,就一块带走吧。”
月池打开旁边的木箱,竟然连工具都全部放在里面。她只是一默,道:“不必了,还是留给他,做个念想吧。”
然而,待她准备离去之时,那个年轻人竟又将东西背上来,拦住了她的车马。他眼中早已失去了光彩:“这些东西,留给我也是无用,还不如送给贵客,或许有朝一日,还能派上用场。”
月池道:“你想试一试吗?”
这个年轻人一愣,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是人人都敢坐在装满火箭的飞车上,一鼓作气飞上天去的。说来,我也只是个怕死怕苦怕难的凡夫俗子而已。”
语罢,他转身离去,步履蹒跚,仿佛被人抽去了骨头。月池望着他的背影,伫立良久。伍凡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咱们还是见那些匠人吗?”
月池道:“你觉得有必要去吗?”
伍凡一愣,他的心在狂跳,李侍郎回京之后,在暗中广招侠义之士,他原本在镖局做生意,也是听到了消息,就立刻来投奔。这年头日子不好过,跟一个好老板,比什么都强。
他沉吟片刻后,鼓起勇气道:“属下斗胆,以为您不必跑这一趟。”
月池偏头看向他:“怎么说。”
伍凡道:“属下也详细打听说,那些匠人是技艺高超,名声在外,但是木匠精于制作家具,石匠精于装饰庭院,金匠精于首饰打造……属下依照您之言,未曾表明身份,只是问他们是否有兴趣尝试农具制作,谁知,他们非但要加钱才肯干,还十分轻视,言说要不是这两年天时不好,他们才不会接这些的活计……属下斗胆揣测,您隐瞒身份亲自到此,就是不仅看重他们的技艺,更看重他们的心性。那些人虽有技艺,却只知为权贵效力,又岂是能安心做事的人呢。”
月池长叹一声:“世道如此,又岂能怪他们呢?”
士人之中的有识之士,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将全部的时间精力投身到八股研磨上,而匠人中的国手大师,身在贱籍,为了生存和发展,只能一心一意为贵族阶层效命。
她回望大门紧闭的陶家,仿佛又一次看到,蛇形飞车被火焰吞噬,从高空落下的情形。以前的科学家是死在一次次无畏的尝试中,可现在的科学家却是被困在原地,在一日日的消磨中,压根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架无形的大网,绑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他们只能沿着既定的华山一条路,上升发展再落下。一切进步的幼苗,都在此过程中被压抑扼杀。科技的种子、智慧的火花亦无法在贫瘠的土壤中落地生根、发展壮大,
李约瑟曾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也只有回到五百年前之人,才能真正体会到这一问背后有多深重的悲哀。
以她目前的能力,无法真正去扭转,可至少能松一松这钳制,不是吗?她对伍凡道:“工匠集会的事,就先放一放吧。传令给上林苑监,让他们去搜罗试种海外的作物,不论种出了什么,只要是中华本土未有之物,我都重重有赏。还有,拿我的名帖,给礼部送一份礼,就说我想找些农书来献给皇上,以丰富文渊阁储备,请他多费费心。”
伍凡忙应道:“是是是。”
月池道:“好了,赶紧回京吧。”
伍凡道:“老爷您,是否再歇一歇……”
月池道:“不必了,家里还有事呢。”
自从那些贼首被抓住的消息传来后,贞筠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她既怕月池再不顾一切去谏言,又为自己的私心而惭愧。她承认,她是个自私的人,可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再也受不了生死相隔、天各一方的滋味了。
直到月池外出之后,她才勉强定了定神,岂料月池回来之后的第二日,她就要更衣出门。
第301章 六道三途事似麻
怎么着,这儿是有老虎,要吃了你吗?
贞筠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月池道:“面圣。”
明明是盛夏, 贞筠却打了个寒颤:“你这,人都没了……我、我知道那些被杀的义军首领是无辜的。他们是被逼得没了活路,这才铤而走险……但是, 阿越, 我们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啊。这么碰下去,除了把自个儿碰碎以外, 什么用都起不了! ”
月池一愣:“你说到哪里去了,再说了,又不是都没了。”
时春却明白了:“你是要去为马中锡求情?!”
月池见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发笑:“别怕,一个官而已。我还是能保住的。”
贞筠禁不住问道:“那要是没保住呢?”
月池的态度很轻松:“那也无所谓, 态度在就好了。有时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中体现的人心。马中锡是我举荐的, 他如今命悬一线,我要是袖手旁观,岂非太凉薄?”
贞筠欲言又止,她望着月池的背影:“我已经不知道,她真作此想,还是只是让我安心。她真的,有点不一样了。为何会这样, 她答应了,我是愁绪难解, 不答应,我一样郁怀难遣呢?”
时春垂下眼,没有言语。
刚一入夏, 朱厚照就带着两宫太后并皇后, 搬往了南台。南台乃是永乐爷所建, 位于西苑的太液池中央,惟北部与堤相接,其他三面皆是临水,远远望去,层楼叠榭掩映在奇石古木之中,真真宛如仙境。
月池穿过朱红色的仁曜门,涉青砖而上,来到了南台正殿香扆殿。老儿当中的佛保亲自来为她引路。佛保笑道:“圣上在兰室等着您呢。”
北伐大捷,他这种站上队的太监也乘风而上,外有江彬这个的助力,内讨好刘太监这尊大佛,地位已经不同往昔。但人总是如此,得陇就要望蜀。他还是希望能在李越面前混个眼熟,要是能交个朋友,那就再好不过了。
月池岂会不认识他,她道:“劳烦公公。”
佛保忙道:“侍郎哪儿的话,能为侍郎引路,那是奴才的福分。”
月池只答了一句:“您太客气了。”就再不接话了。
佛保何等伶俐的人,便知这是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暗骂道,还真是神气,连寒暄的话都不说几句。
兰室乃是茶室,布置得极为雅致。朱厚照正凭栏而立,案前的茶炉中正水雾升腾。佛保吸了吸鼻子,这茶,闻着不对劲啊,是煮坏了吧?!他期期艾艾道:“爷,李侍郎到了。奴才给您换一套茶具吧。”
朱厚照望着雨后的翠叶红莲,头也不回道:“不必,你懂什么。李侍郎大驾光临,哪里是为这一杯茶来。”
佛保愣在原地,是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又来了,月池暗叹一声,她默默找了个位置坐下。朱厚照半晌听不见动静,终于忍不住回头。这一回身,却见室内空空如也。他一惊,问佛保道:“不是说他来了,这人呢?”
佛保一窒,他呆呆地望着朱厚照的斜下手。朱厚照一低头,这才看到了已经跪坐案几旁的月池。
月池:“……”
朱厚照:“……”
这下乔也拿不下去了。他挥退左右,咬牙道:“你还真是胜券在握啊。”
月池道:“臣不敢。”
朱厚照掀袍坐下:“朕前些日子让你去京郊避暑,你不去,怎么今儿又来了。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佛保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句,退出去的他面色煞白,两只眼睛却亮得惊人。
兰室中,月池将壶中的茶水倒尽,她道:“我受不了寒,您是知道的。我已经见惯血,您也是清楚的。既如此,又何须避开呢?”
她又一次将真相揭开,避暑是假,避血才是真。每次他想用绷带将伤疤裹住时,她却总要反其道而行,再扎上一个洞,让血再淌出来。
朱厚照一时语塞,半晌方冷笑一声:“你要是真见惯了,又何必巴巴跑这一趟?朕知道你是为何而来。你要保马中锡。”
月池道:“不是我要保,而是您需要马中锡这样的人。马中锡对我来说,并非是必不可缺。”
她迎着朱厚照诧异的眼神:“这世上的聪明人是多不胜数,可傻子也不少。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1】儒教同佛道一般,绵延千年,当然也不乏虔心的信徒。您若真要杀马中锡,我至多感慨几天,便又可以轻易找到下一个。可他的死活对您来说,意义却大不相同。”
她问道:“您有没有想过,愚公移山一典为何能流传千古?”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螳臂当车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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