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187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她当即跃上阁楼,张弓搭箭,隔着重重人马,对着江彬的头顶就是一下。江彬戴着一顶遮阳帽,帽上插着一支天鹅翎。时春这一箭,直直射穿天鹅翎,将羽毛并帽子刷得一下钉在地上。

  江彬只觉头皮一凉,霎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周围的狗腿子连声叫嚷:“有刺客,快,保护皇庶子!刺客在楼上,快抓住她!”

  众人正要动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我看谁敢!”

  江彬闻声,怒气冲冲地回头,就见月池负手而来。他的面皮一抽,心底骂娘,怎么撞上了这个瘟神。

  月池讥诮道:“皇庶子好大的威风呐。”

  如在滚油中倒进一盆冰水,京都的各大衙门都炸开了。康海原本正在校对典籍,忽见同僚董玘风一般地冲进来:“出大事了,平虏伯和含章在大街上起了冲突!”

  “什么!康海的眉心突突直跳,他没想到李侍郎的动作会这么快。他问道:“怎么会这样,情况如何,李侍郎还安好吗?”

  董玘摇头道:“我亦不知。”

  这哥俩才出去打探情况,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人原来都已经到了清暑殿了。

  江彬这时已然百分之百确定,李越就是来找事的!他是个何等识时务的人,虽然被当众羞辱,但也不敢和李越闹得太僵。他道:“是我之过,污了侍郎的衣裳,我稍后就送一套新的到您府上。不过,淑人只因无心之失,就当街射落朝廷命官的帽子,这是否太……”

  他一语未尽,月池就道:“你无故在街市镇店,骤驰车马,还有理吗?全部滚下来。”

  这简直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这要是听了他的,他还有什么脸面在京里混。江彬只能梗着脖子,和他犟到底。双方僵持不下,就只能去找朱厚照评理。

  皇爷这会儿已经用了午膳,准备睡午觉了,冷不妨这桩事惊醒。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刘瑾:“你说什么,李越怎么会和江彬闹起来?”

  刘公公说得很含蓄:“想是人死得不明不白,李侍郎本就心中不快,正好皇庶子一头撞上来……”

  朱厚照扶额:“替朕更衣。”

第306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

  既是以家法处置,难道我还教不得他?

  清暑殿为绿竹环绕, 修长的枝叶如绿云笼罩着亭台楼阁。江彬穿过绿荫,跪在殿檐下:“儿臣求见父皇。”

  微风拂过曳地的水精帘,晶莹相撞, 发出悦耳的声响。小黄门掀帘, 对他道:“皇庶子请吧,万岁在里头等您呢。”

  江彬刚躬身进来, 就觉凉风徐徐,拂面而来。六个青铜冰鉴相对而设,上头放置着各色鲜花鲜果。江彬一看月池不在,就是心头狂喜。他可是快马加鞭,折回府邸, 换了官服就冲进宫来,果然被他抢先一步, 这下可以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他一见朱厚照,就扑通一声跪下,然后膝行过去道:“父皇!儿臣叩见父皇。”

  听着话里已带着哭腔,朱厚照翻了个白眼:“有事说事,不知道还以为你爹没了呢!”

  江彬一窒,他道:“父皇万寿无疆,是儿臣无状, 不过儿臣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啊。”

  他情知锦衣卫和东厂爪牙众多, 大街上闹出的事,必然瞒不过朱厚照的耳目,便不敢怎么添油加醋:“团营公务繁忙, 但身为人子, 岂能以公事为由而疏于孝敬呢?儿臣一忙完了, 就想抓紧时间,带着兄弟们去演练马球,好在九九重阳时给父皇一个惊喜。没想到,儿臣因着在路上太过心急,冒犯了李侍郎……”

  江彬说得非常谦卑,李侍郎派人射下他的帽子,是他罪有应得,但李侍郎还要继续怪罪,他实在是招架不住,故而来求父皇的庇佑。江彬话说得很漂亮:“儿臣是父皇的义子,自己的脸面是不打紧,可若是丢了您的颜面和威风,那儿臣真是万死难赎其罪。再说了,军中不同于官场,要想练兵,还是得有一二威严在。为着父皇和差事考虑,儿臣这才不敢再退,可李侍郎却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儿臣实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侍郎啊。”

  江彬正念叨着,就听外头的人报李越到了西苑口了。他心头暗笑,这下好了,李越要是进来继续苦苦相逼,一下就落了下乘,明摆着是他找事,若他也走以退为进之道,那这事就更变成了一场误会,那就更闹腾不起来。如他攀扯马中锡一案,他也不虚,因为这事本来就不是他干的。不论怎么看,今儿他都不会吃亏。

  他正得意洋洋间,就见小黄门们鱼贯而入,轻车熟路地悉数将冰鉴撤下去,又在阶下设紫檀嵌楠木心长方凳,凳子前居然还放了一个小几。小几上还放了一盏消暑茶和几色点心。

  江彬的喉咙直跳,已是说不出话来。等到所有东西都放好了,李越才进门,果然是汗湿鬓发,面如傅粉。朱厚照一见她这个样子就皱眉:“免礼平身,快去坐下。”

  小太监忙执扇上来,要替她扇风,却被朱厚照喝退:“糊涂东西,热身子岂可被风吹。拿巾帕来。”

  小太监唬了一跳,忙来替月池拭汗。月池摇头谢绝,取过来自己胡乱抹了两把,茶也喝了半盏就放下了,接着就起身道:“谢万岁隆恩,微臣万分惶恐。”

  江彬咬牙,可没看出你有半点紧张的样子。侍立一旁的刘瑾见状暗道,这个蠢货。

  朱厚照问道:“说吧,你这个天跑来,是为何事。”

  月池敛目道:“臣此来,是要弹劾平虏伯的三大罪状!”

  刘瑾瘪瘪嘴,挑挑眉,好家伙,这是一上来就打,连喝碗水的功夫都不肯等啊。

  江彬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李越,一个出身贫寒的草民,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其心性谋略不可小觑。他既然敢真刀真枪捅上来,就证明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握。可他凭什么呢?皇上再宠爱他,也不可能为他无故重罚自己这么一个伯爵吧!

  江彬正心乱如麻间,就听李越朗声道:“圣上厚待平虏伯,既为表彰其功勋,又为树其为典范,以激励天下贫寒军士,只要他们恪尽职守,保家卫国,便有登天之路,便有富贵之享。可平虏伯肩负如此重任,不思为圣上分忧,为朝廷纳才,反而以孝顺为名,和团营将领一道,成日溜须拍马,谄媚侍君。他将圣上的治军大策,扭曲败坏为阴诡小术。这难道不是一桩大罪吗?”

  江彬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说得居然会是这个。他以为是李越是在小打小闹,谁知人家根本不屑于在这些微末小事上与他争持,而是直接往命根子上捅。

  而人家奏的这些东西,竟然是他之前连想都没想到的。他们这些军户出身,骤登高位,在他们眼中,皇上的恩宠就是肥肉,底下的将领都是分肉的人,人多了,每个人分的肉就会少。这就是江彬准备拉拢同僚,排除异己,牢牢把住朱厚照身边的原因。他想的是,只要他们伺候得圣上满意,自然是权财两得,他没料到的是,那么多人都肯拉下脸来把皇上哄得舒舒服服,皇上凭什么要给他这一份远超众人的殊荣呢?

  江彬毕竟是个聪明人,当下脸上就冷汗涔涔,他情知此事绝不能应下来,忙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意,儿子既是臣子,当在公事上效命,又是您的义子,自然该多多孝顺您。儿臣是想把这两桩事都做好,没曾想惹出这样的误会……”

  他一语未尽,月池就朗声道:“平虏伯,事实如何,圣上自有明鉴。”

  江彬还要再辨,只听她斥道:“混账,你以为这是乡里扯皮不成,奏事未完,岂容你在这里拉扯。”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却自有一番端严威仪。江彬一时找不出理由,便看向朱厚照,可他的父皇嘴边噙着神秘的笑意,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就像在看一场精彩的大戏。

  江彬这下才是真正的如坠冰窟。他开始绞尽脑汁想应对之策,可月池根本不会给他反应的机会。

  她道:“适才说是对上不忠,接下来再来谈谈对下不仁。将者的仁道,既指爱护部属,又指庇佑黎民。万岁一直痛心,团营士卒的生活困苦。平虏伯新官上任,不仅不为底下的士卒争取福利,反而给他们又添了桩桩件件的杂务。在马球场鞍前马后的伺候,就是平虏伯的爱护士卒之道吗?在京城大街上纵马行凶,就是平虏伯的为官之风吗?”

  江彬辩解道:“兄弟们训练辛苦,我也是为他们在训练闲暇之余,找一个消遣的法子,再说了,打马球也有利于强健体魄啊。”

  刘瑾都忍不住发笑,妈呀,这理由都找出来了,反应能力也称得上是上佳。朱厚照和月池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也俱都有笑意。月池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么,敢问平虏伯,你可保障团营的粮草、月银供给,可曾严厉拒绝大小官员私役士卒?”

  江彬正想一口应下,就听月池悠悠:“话可要想好了再说。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江彬的嘴巴张了又闭,他心道李越摆明是要和他撕破脸,要是他手里真有证据,岂会不直接拿出来,这一定是在诈他。他下定决心,道:“父皇,儿臣肯定是……”

  谁知,他一语未尽,朱厚照就摆摆手道:“罢了,这两桩大罪都禀奏了,第三样又是什么。”

  月池瞥了朱厚照一眼:“这说起这第三样,更是不得了。他居然当街毁坏御赐之物。”

  江彬的眼睛这下瞪得比铜铃还大,这又是扯些什么鬼:“你胡说。不过是污了你一件常服,你居然攀咬到……”

  话说到了一半,他突然卡壳,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月池。月池笑道:“我的常服,可也是御赐内造。皇上,他这三罪并罚,依律可当斩。”

  她面上带笑,朱厚照和刘瑾一时之间都猜不出她的心意。若依她往日的心性,马中锡死了,她必定得找个人垫背,如今她虽然面上不显,可心底指不定是何等的咬牙切齿。然而,朱厚照却不想就此杀了江彬。第一、江彬确有勇武,第二、江彬刚立下功劳,第三、江彬是个识时务懂变通之人,是足以派上用场的。

  江彬此时也不由疯狂自救:“父皇,李侍郎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出证据,难道就凭他一面之词,就要取儿臣的性命吗?即便儿臣有过,那也是要是三法司论处,父皇圣裁啊。我知李侍郎急公好义,这般为难我,必不只是为一件衣裳,怕是因马都堂之死迁怒,可我敢对天发誓,马都堂病逝狱中,确实同我没有丝毫的联系呐!”到了这个节骨眼,他只能服个软,赶快和马中锡之死撇清关系。

  月池对他的誓言充耳不闻,而是逮住他的话头:“万岁,既然平虏伯要证据,何不让三法司来给他一个真凭实据呢?相信在团营中许多人,都愿意出来当旁证。”

  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浮于众,众必非之。江彬得宠,新旧势力中嫉恨者何止百十,一旦紫禁城的风向变了,只怕就要墙倒众人推。这事闹得越大,对江彬就越不利。

  江彬这下也回过神,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他心知肚明,此刻唯一能保住他的,就只有独掌乾坤的大明天子了。于是,他当场涕泗横流,一行哭一行求:“儿臣知错,儿臣骤担大任,才微识浅,处事的确有不当之处,但儿臣对父皇的孝心、忠心,乃是天地可鉴啊!”

  然而,任他磕头如捣蒜,哭喊声震天,盘踞在龙椅上的巨兽回应他的仍是一片死寂。江彬心胆欲裂,难道今儿真是他的死期了?李越还在一旁说风凉话:“孝心、忠心,可不是空口白话出来的。”

  这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突然点醒他。江彬突然福至心灵,道:“父皇在上,儿臣愿立下军令状,一年,不,半年,定叫奋武营脱胎换骨,直追边军!儿臣、儿臣也定会督促许泰等人,督促世袭将官,选贤举能……约束手下的人,叫他们不要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恳请父皇,再给儿子一个机会吧!”

  他磕得额头青紫,头晕目眩,才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天籁之音。朱厚照道:“就饶他一次,允他戴罪立功吧。”

  月池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万岁是要用家法教训,而非是依国法处置了?”

  朱厚照颌首道:“朕正是这个意思。”

  刘瑾看向月池,说实在的,他不大想李越在这里栽跟头。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注定他不可能和手握兵权的江彬走得太近,只能眼看着他和佛保穿一条裤子。在这个前提下,他就不希望江彬太得势。李越又不一样了,好歹这么些年了,他又肯和他合作……想到此,他对着月池微微摇了摇头。

  月池一愣,她忽然笑开:“您都这么说了,臣还能说什么呢?”

  朱厚照一愣,只见她缓步上前,端起了茶盏。

  她的这番举动,不仅超乎朱厚照的预料,更是让江彬大跌眼镜。江彬本以为自个儿在今日不死也要脱层皮,没想到,李越先前死咬不放,现下竟会这么容易就松口了。他欣喜之余,又觉实在不合情理,难不成他还有后招?他正思忖间,那剩下的半杯清暑茶从他的头顶直直浇下来。

  江彬被浇了个透心凉。白术、茯苓等药渣,还挂在他的头发上。虽没有实质的伤害,可这种赤裸裸的羞辱,更让他难以忍受。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拳紧握,一言不发。

  月池看向朱厚照:“既是以家法处置,难道我还教不得他?”

  朱厚照的瞳孔微缩,忽然放声大笑:“教得,当然教得。要是连你都教不得,谁还有资格呢?”

  江彬安然回府,许泰等人都是喜不自胜。刘晖道:“我就知道,皇爷对江哥那是恩宠有加,他李越再厉害,也动不了我们江哥一根头发啊。”

  这马屁可谓是拍到了马腿上,江彬又羞又恼:“行了,快闭嘴吧!”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瘿永小心翼翼道:“这 ……您不是好好回来了吗?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

  “天大的事!”江彬骂道,“老子从今以后,又多了一个爹了!”

第307章 不辞冰雪为君热

  愣着干什么,脱啊——

  江彬前脚刚走, 朱厚照就拉着月池换了个地方。风轮顺着潺潺水流徐徐转动,荷香水雾扑面而来。月池刚一入内,就见竹影婆娑映入纱来, 满室俱是幽幽翠润。纱窗外的鹦哥听见人声, 嘎的一声在架上跳起来:“快上冰碗来,皇爷来了, 皇爷来了。”

  月池忍不住展颜一笑,忽然身后一股大力传来,她站立不稳,一下就坐在凉榻上。她反应极快,当即就要起身, 却被朱厚照扯住。月池心头一紧,她回首道:“万岁, 这可与礼不合。”

  罪魁祸首此刻已然歪在凉榻上,他移了移身下的窑白釉绿彩枕,笑得春光灿烂:“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这么见外做什么?快躺下,咱们一块说说话。”

  信你个鬼,月池也跟着笑:“可恩典太重了。论亲疏,臣不过是您的表妹夫而已, 怎敢领受这样的殊荣。”

  朱厚照一愣:“什么表妹夫?”

  月池理直气壮:“皇后娘娘乃是拙荆的表姐,您不就是臣的表姐夫吗?咱们正是一家人。”

  她将“一家人”这三个字咬得极重。朱厚照霎时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霍然起身:“那你和江彬说是依家礼……”

  月池挑挑眉:“他是您的义子, 我是您的表妹夫,辈分可足足比他高一级。这可不是作假。”

  朱厚照一窒,他半晌方皮笑肉不笑道:“李越, 你在耍朕。”

  月池一哂, 她侧身看向他:“臣如何有这样的胆子。臣所言句句属实, 问题在,您想了些什么。”

  朱厚照咬牙道:“朕能想什么,朕还敢想什么?李侍郎这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可真真是高明啊。”

  月池不禁失笑:“您言重了,我这分明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她只是将鱼饵轻轻在水面晃了一下,鱼就从水里跃起咬钩,这还能怪谁。

  她眼中满是戏谑之色,他见状更加气闷,下定决心要扳回一局。他道:“你就不怕,玩得到最后,玩脱了。朕这次只是想歪了一点,可下次要是歪得太多,可就不这么简单了,有可能就是……”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怎样 ?”

  “这样!”他道。

  月池只觉天旋地转。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然被按倒在凉榻上,身下的象牙簟触手温凉,可身上人的呼吸却是越来越急促。

  “这下知道厉害了……”他的声音由开始的洋洋得意,渐渐转变为细如蚊蝇,到最后,彻底说不出话来。月池只觉他的目光像蛛丝一样,缠绕在她的身上。两个人的呼吸,仿佛也融为了一体。

  月池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砰砰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正是这个声音,让她奇迹般地冷静下来。她平静地望向他:“这又如何。您不会逾越雷池半步。”

  朱厚照呼吸不稳:“你以为朕不敢?”

  月池道:“不是不敢,您何等骄傲的人,这样的事,您还不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