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15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婉仪却仍然情凄意切,难以自拔。她还没来得及从恋情破灭中醒来,又为自己带来的后果而悔恨。她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神情凄楚,仿佛化作了一尊只会流泪的石像。

  月池见状长叹一声,她轻轻揽住她,问道:“你听过,摩登伽女的故事吗?”

  “天竺实行种姓制度,他们将世上的人,分为四个等级,最上层的是婆罗门,他们是僧侣,被誉为神的嘴,代替神在人间传道。其次是刹帝利,他们被称为神的双臂,主管军事政治等一众大事。再次是吠舍,他们是商人,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前两个等级供奉财物,所以被称为神的大腿。最后的一个等级是首陀罗。他们多从事佣人、工匠等职业,被视为低贱之人,所以叫神之足。而接下来我们要说的,摩登伽女就是一名的首陀罗。”

  月池的声音既柔和又平静。婉仪像被淋湿的兔子,在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平静下来。她在梦里,都没想过此生能有和李越相拥的一日。在迷蒙的梦境里,他也总是远远地望着她,一笑就离开了。如今多年心愿终于成真,可她的心中却只余无尽的酸楚。

  月池继续娓娓道来:“阿难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相貌英俊庄严,有一日他随佛陀去参加法会,却在路上与师父师兄走散,来到了舍卫城。因为长途跋涉,他疲惫不堪,又累又饿。他看到井旁有女子在汲水,所以上前化缘。这个女子正是摩登伽女。摩登伽女一见阿难,便为他的容光所摄。她心生爱慕之意,迫切地想要帮助阿难,可又畏缩不前,因为她只是首陀罗。按照法度,首陀罗既不能参与祭祀诵经等庄严仪式,更不能与上三等级的贵人交往,甚至不可将水和饭食亲自拿给贵人。阿难明白摩登伽女的顾忌,他说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你虽是首陀罗,可只要有向善之心,一样能够皈依我佛,供给比丘饭食。”

  “摩登伽女闻言大喜,因阿难的这一份平等之心,她对阿难的恋慕更深了,即便阿难离开了,她还是念念不忘。最后,她铤而走险,让自己的母亲用魔咒迷惑阿难。阿难虽修行不够,无法解脱,却宁死不从。佛陀感知到弟子的苦难,急遣文殊菩萨前来救援。摩登伽女眼见留不住阿难,便想跟随他离开。从此之后,阿难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阿难苦不堪言,于是向佛陀求助。”

  婉仪本是大家闺秀,又做了一国之母,哪个僧尼敢和她讲这等爱情故事。她听着这从未耳闻的故事,慢慢入了迷,更觉感同身受。

  她哑声道:“……你是想告诉我,我对你的感情,就像摩登伽女对阿难一样,只会给你带来困扰,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月池摇头,她继续道:“佛陀听了阿难的话,便来点化摩登伽女。他对摩登伽女道,‘阿难没有头发,你要是真爱阿难,也该为他剃度,要是你肯剃度,我就考虑让阿难娶你。’摩登伽女闻言,不顾母亲的劝阻,毫不犹豫剃光一整头乌黑浓密的秀发。佛陀又道,‘阿难熟知佛法,你欲与他相匹配,必须也勤苦修持,直到修行与他相当,方可嫁给他。’摩登伽女待阿难的情谊是发自肺腑,在爱情的驱使下,她开始日夜苦修。可随着修为的精进,她越发明白佛的道理,知道情爱不过是虚妄,她对阿难的执着实乃迷障。她跪在佛前忏悔,佛因此吸纳她作为门徒。可其他三个等级的人,却不赞同佛这种行为。他们说摩登伽女不过是首陀罗,让她入佛门,是一种侮辱。你猜,佛怎么说?”

  婉仪怔怔地对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池见状微微一笑:“佛说,他为海洋,众生皆是百川。百川入海后,便同成海水,众生一入佛门,也是一律平等,再无高低贵贱之分。上三层之人听到佛的这番话,仍心有不服,却不敢公开反驳。可没过多久,摩登伽女却做出一桩大事。”

  月池凝望着婉仪,一字一顿道:“她证得了阿罗汉果的道果,她在佛法上的成就,甚至超过了她所心心念念的阿难。”

  婉仪不由问道:“那阿难呢?”

  月池闻言一哂,她与贞筠相视一笑,答道:“娘娘怎么还没了悟?于摩登伽女而言,阿难不过是引她超凡入圣的缘法而已。她因阿难走上正道,可阿难却并不是她生命的一切,反而到了最后只是她要堪破的魔障。李越于娘娘亦是如此。娘娘因对李越之情,走上了如今的道路。您在内慈济宫人,在外支援边关将士、救助女婴,所活的人命又何止千百。您的功德,早已远超李越,又怎么能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否定自己过往所有的努力呢?”

  贞筠见状缓缓道:“姐姐,沈先生愿意倾尽全力辅佐你,宫内上下这样爱戴你,可不是因为你喜欢李越的缘故。你早已不是在矮草中看不见天的斑鸠了。你乘着阿越带来的风飞上了天,可却靠你自己化身为了鹏鸟,在你的羽翼下,那么多孤苦无依的姑娘,才能从这紧裹的小脚中,从这四方天里挣脱出来,看到登高之望……你从来不是孤零零的,你一直有我们啊。”

  贞筠终也掌不住哭了出来。姐妹俩相拥而泣。月池眼见她们如此,一颗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下。经这一场大哭,婉仪的情绪才安定下来。

  她的目光在殿中转了一圈,红肿着眼道:“你如今被困在此处,说到底都是我害的,你真的……不怪我吗?”

  月池苦笑一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是迟早的事,怎么能怪你。说来,我还要谢谢娘娘。”

  婉仪一怔,她道:“谢我什么?”

  月池道:“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和付出,谢谢你在我无力顾忌时庇佑贞筠,谢谢你曾经这么喜欢李越。”

  她的双眼明亮如星子,婉仪不敢与她对视,再次垂下头去,另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半晌方道:“你待人总是这样好,可这世道,不是好人就会有好报。你平息明蒙两地百年来的战争,又整治权贵宗藩,为破家流民争得土地,留下一线生机。所庇佑的忠臣义士、底层士卒更是数不胜数。我所做的不过小事,李越才真正活人万千。可这又如何呢,大庆法王毕竟不是西天佛主。你劝我不要因你而灰心,可真正让我灰心的,从来都不是你。”

  贞筠听到此也面露灰败之色,她端详着月池的妆束。她也曾无数次想过,阿越着女装的样子。她生得那么美,妆饰起来一定会像仙女一样。

  贞筠想到她们刚入京的时候,那时她什么都不会做,屋内屋外都要阿越来操持。她心里过意不去,到了阿越的生辰,就想做一套女装作为礼物。可那条绿罗裙,才缝制了一半,就被阿越紧急叫停……她忽然一惊,呆呆地看着月池。

  月池失笑,她戳了戳贞筠的额头:“傻丫头,这会儿才想起来吗?”

  贞筠又忍不住放声大哭:“想起来又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我做得那条!”

  月池忙哄她:“那回去穿你做的,不就好了?”

  贞筠一行拭泪一行道:“那也穿不得了,太小了……”

  月池拉过她的手,在广袖的遮掩下,无声无息地写下两个字。她道:“那就再重新做就是了。不必为我忧心,皇上待我,到底还是有情谊的。我在这儿很好,前些年不是在疲于奔命,就是在日夜惶恐,如今秘密彻底暴露了,我的心反而松快了,还能好好调养身子……”

  她想了想道:“我见你们,其实也是奉圣上的嘱托,问娘娘一句,您日后是想归于乡野,还是归于庵堂?”

  婉仪一怔,她对上月池的双眸,心中浮现一丝明悟,她大声道:“我哪儿都不去!我即便死,也要死在坤宁宫之中,死在皇后的凤位之上。皇上如要废了我,就请他直接下旨赐死我吧!”

  月池眼中划过一丝激赏,她又笑了起来,如百花齐放,光耀宫室。她道:“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跟圣上说了。”

  婉仪和贞筠两人相互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殊不知这一路回宫的情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是轩然大波。

  她们走后,月池才入了内殿。朱厚照早已气成了河豚,他盯着她:“你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月池挑挑眉:“有什么不对吗,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告诉她我是女人,还给了她滚回乡下或者滚回庵堂两个选择。这不一切都是遵照您的嘱咐吗?”

  朱厚照一噎,他深吸一口气:“李越,你不要仗着朕的宽纵,就一步步变本加厉……”

  月池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我今儿穿成这样,难道还没有作一作的本钱?”

  他又是一窒,别过头去:“可你做得太过分了!”

  月池走上前,环住他的脖颈:“我劝您啊,少把心思花在这些事上。外头的烂摊子,难道还不足让你夜不能寐?”

  朱厚照一惊,他刚转过身,月池却已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望着她衣袂飘飘的背影,真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打破头都想不到,他在盛怒之下布下的请君入瓮局,最后套进去的居然是他自个儿。按照他的话本,待刘瑾把那些魑魅魍魉都钓出来之后,就叫杨玉来一个为奸人蒙蔽后迷途知返,幡然醒悟,接着再以阉党之名来一次洗牌。可没曾想,母亲张太后居然会被李越说动,横插一笔。一道懿旨下去,断送了他多少心腹。而文官集团,趁势而起,开始大肆打压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马。

  自古君在上,君治臣,可臣在下,臣也能挟君。文臣以儒家经义为纲,以法令谏言为绳,约束天子的一举一动。而他既做了皇帝,自不能受掣肘,他需要自己的爪牙,来监视钳制群臣,并且要这些黑手套来帮他取得一些,他想要却不能正大光明去做的事情。这就导致,外头的大臣将锦衣卫和东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碍于他的回护,他们虽弹劾众多,却闹不出大风浪。可现下情形不一样了,他的亲娘在他昏迷的时候,一道懿旨把人全部下进了大狱。内阁、三法司还有张永这个王八蛋,拿着张太后的懿旨,连一个时辰都没等过,就火急火燎去紧急抓人。这一次,如真叫他们做成了,那他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不说,日后还有谁敢替他来卖命。

  都察院监中,刘瑾和杨玉正在大眼瞪小眼。他们和自己手下的一众人,到了这会儿仍然是半句实情都没吐露。这不是他们有多忠心,而是事到如今,能保住他们的就只有皇上本人。要是再胡说八道,毁了皇爷心中最后一点歉疚怜悯,那等着他们的就只有灭口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想起这档子事,还是觉得无语至极。刘公公更是长吁短叹,悔不听文冕之言,掺和到这两口子的事情中来,这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要到都察院监来走一遭受刑。他始终是想不明白,李越脱困之后,就立马想方设法把他们这一票人弄进牢里是图什么?难道真的单纯是为了报复自己泄密之过?可她这样不计后果,就不怕彻底恶了皇上,日后失了宠爱吗?毕竟她已然暴露了女身,是圣上砧板上的肉了。

  他苦思冥想数日,都没有等到参破玄机之时,却竟等来了朱厚照本尊。朱厚照混在东厂的人马中,拿着自己的圣旨,进了都察院监提审。刘瑾和杨玉在囚室中见着他,就如见着菩萨一般,张口就叫救命。

  朱厚照见着他们受刑后凄楚的模样,何尝不觉酸楚。可到了这会儿,已然不是他以权相压就能解决问题了。他自己设了个套,让手下人假装谋逆,他娘上来,直接打成谋逆。他能怎么办,跟大家说是自己玩得请君入瓮,就是耍你们、试你们,还是睁着眼说瞎话硬把他母后的懿旨吞下去,硬把自己的手下全部洗白。无论是哪条路,都不是天子应有的作为,都会让臣民寒心不已,让自个儿威严扫地。

  朱厚照念及此,越发后悔,不该因一时冲动,干出这种事来。

  杨玉见状道:“微臣深受您的恩典,为您而死本就是我的本分。臣死不足惜,可临去之前,不得不斗胆谏言。李越其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有吕武之风,妲己之恶。您富有四海,要找什么样的没有,何苦与这么一个毒妇纠缠。她如今敢这样害我们,等我们都去了,下一步就是对您下手了啊!”

  朱厚照的神色变幻,沉默不语。刘瑾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舍不得。他暗骂一声,嘴里却道:“说这些干什么。咱们做奴才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让皇爷高兴吗?只要皇爷能称心如意,别说拿老奴的命,就是把老奴千刀万剐,奴才也死而无怨。只是,奴才死前,想做一个明白鬼。”

  朱厚照眸光一闪,他徐徐道:“你有何话,直管说来。”

  刘瑾于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依老奴对李越的了解,她是死活不愿入宫,既能脱了身,又为何要折返,不索性逃出去。难不成,找老奴等人泄愤,比她后半辈子的自由更重要吗?”

  杨玉嗤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刘瑾道:“可在她在外头,还能筹谋求援,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可如今,她却是把自己送到皇爷手底下,又把皇爷的左膀右臂都卸下来,她这不是找死吗,这不合情理啊。”

  刘公公之言,如一线日光,射穿了迷雾。朱厚照突然拍案而起,他气得发抖:“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留在宫中,不是自投罗网,而是有恃无恐。到了此时,朕不能出面,唯她亲自出马,才有替你们翻案的机会!”

  朱厚照目前面临的情况,就是无人可用。内阁和大九卿巴不得除掉他身边的“奸佞”,使他重归儒家正道。而在下的臣子,心邪者才智不足、威望不够,即便站出来,也难以服众。至于那些纯直耿介之辈,朱厚照也不敢和人家提这种要求啊,指不定这群傻冒就嚷着无道昏君,一头碰死。数来数去,也只有李越的官位、名声,能名正言顺地左右此案的审理。

  他恨得咬牙切齿:“难怪,难怪要给我下麻沸散,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朕晕过去不省人事。”

  他在这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刘公公听明前因后果后,却是大喜过望。他忙道:“原来是这样,竟然是如此!那这不就好办了,这就很容易了啊。爷,您这……服个软不就好了。”

  朱厚照:“……???”

  他半晌方挤出一句话来:“你就是这么为朕效命,让朕高兴的?”

  刘公公期期艾艾道:“咳咳,奴才这不也是为了您长久的幸福考虑嘛。”

第345章 事与时违不自由

  您能做初一,就不准我做十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幸福?”朱厚照微愣, 可却在回过神后,沉沉道,“溺爱如砒霜, 你没听过吗?”

  在阴森幽郁的地牢之中, 之前还在谈论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他冷不妨来这么一句。要不是情形不对, 老刘真要笑出来了。可他必须要出面,将这权柄之移粉饰为情感之事,才能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他干瘪的脸舒展开来,如一朵怒放的菊花:“这才哪儿到哪儿。老奴说句僭越的话,你们是要做夫妻的, 又不是一辈子的君臣。夫妻之间,何必计较那么多。太祖爷那样的威仪棣棣, 孝慈高皇后不也还踢凳子怒斥他。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朱厚照冷笑一声:“一家人?她如能安居皇后的本分,别说当着朕的面踢凳子,就是叫朕……”

  他说到一半方觉不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杨玉忙接口:“正是这个道理。李越岂是安分守己之人,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啊!”

  又是这一套老话, 真以为身上带个把,张嘴就高人一等了。刘瑾垂下眼帘:“依奴才看, 杨指挥使是因锒铛入狱,心生怨怼,因而看不清形势了。”

  杨玉和他同时下狱, 还做了同监的邻居, 近日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也不像过去一般斗得同乌眼鸡似得。可今儿个当着皇上的面,刘瑾却又开始说话夹枪带棒,还尽出些馊主意!

  杨玉可不是忍气吞声之人,他道:“微臣是皇爷的臣子,只要皇爷一声令下,臣即便肝脑涂地,亦不会有半句怨言!可如今,臣却将折于歹毒妇人之手,若此时还不劝圣上及时悬崖勒马,难道还要眼看万岁向恶妇低头,越陷越深吗?!我看你才是为了苟全自己,将君父之恩,为臣之忠,全部抛诸脑后了!”

  杨玉到底是执掌锦衣卫多年,即便一身囚衣,满背伤痕,还吼出了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

  朱厚照闻言却微微蹙眉,而老刘则抠抠耳朵,皱眉道:“别嚷那么大声,咱家的年纪虽大,可还耳聪目明得紧!”

  杨玉一噎,刘瑾这才清了清嗓子,肃容道:“你以为,皇爷像你手下那些酒囊饭袋一样,见着一个女人就走不动道了?在你心中,皇爷就是这么一个糊涂人?”

  这妥妥是倒打一耙了。杨玉瞪大双眼,忙看向朱厚照。皇上的眼底一片幽深。他急急辩解道:“臣决没有这个意思,臣只是担心万岁一时中了李越的奸计……”

  刘瑾哎呀一声,拉长着调子道:“那就是一个女子!她还能怎么着?”

  杨玉脱口而出:“武则天也是女子,不也颠覆了大唐江山?”

  刘瑾嘿嘿一笑:“你这还不是暗讽,圣上如唐高宗一般色令智昏,软弱无能。你到底还年轻,皇爷的谋划,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他垂下眼帘,声音粗糙如铁砂,磨过在场之人的心坎:“皇爷是天下之主,可天下这些昏官污吏,地方豪族,却不把圣上放在眼底。朝廷为何这么缺钱,皇爷连一座宫室都修不起,老百姓又为何穷困潦倒,叫苦连天。不就是因为中间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把赋税都吞光吃光了吗。那广州、泉州的关税重利,也遭他们截留大半,这还是你杨玉亲自查出来的呢。你竟浑都忘了?”

  在杨玉看来,这样的指责,根本立不住脚。他对朱厚照道:“臣决不敢指摘新政。可离了李越,新政难道就推不成了?再说了,新政由女子来主持,本就说不过去……”

  刘瑾断喝道:“有什么说不过去,天下万民,皆是圣上的子民,留存于世,就该为圣上卖命。男人、阉人、女人,不都一样吗!”

  没人能想到,从这个干瘪佝偻、阴阳怪气的老太监口中,能听到这样一句话。朱厚照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他终于开口道:“这才是,你甘心和她一块儿,铤而走险的原因。”

  刘瑾呵呵道:“天下美人无数,于您皆是唾手可得,可您偏偏费尽周折,只为饮她这一瓢水,总不能只归咎于前生孽债吧。”

  朱厚照闻言冷笑一声:“你倒为她着想,可人家若是领情,你也不至于有今日牢狱之灾。”

  刘瑾却笑着摆手:“万岁容禀,老奴说此言固然有为她所动的原因在,可更多却是为了您考虑啊。老奴又不是马中锡,听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之语,就肯来替她卖命。您心里当看得比谁都清楚,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朱厚照神色莫名,只听刘瑾继续道:“奴才虽才疏学浅,可为了替您效劳,这些年也在用心攻书。范仲淹变法,王安石变法,为何最后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归根结底就是他们不能体察上意,所以为上所弃,可李越不一样。她是您的贴心人,而您也最愿意……驾驭她。”

  浓重的沉默在三人间涌动。老刘话说得委婉,却撕下了君臣之间的最后一层隔膜。别说远至宋朝,就是大明开国至今也涌现了不少变法先锋,譬如救时宰相的于谦,创立十段锦册法的盛颙,改开中法为折色法的叶淇等等,可他们到头来都没有掀起影响王朝命运的大风浪。

  归根结底,在于上头不敢放手让他们去做,而下头攻讦也实在太多。他们无法把控全局,反而困于党争,最后的下场就是树敌众多、君臣相疑,满腔雄心壮志化为乌有。可李越不一样,她和皇上有多年的情谊,亲密如另一个半身,所以圣上愿意信她。而她是一个名声颇佳的士大夫,以她来做皇权的代言人,比宦官要名正言顺得多,所以圣上给予她的信任,她能够还以更多的回报。而最妙的是,她是一个女子,这等于天然有致命的把柄握在皇爷手中,试问还有谁能比她,更能让皇爷一直放心呢?

  朱厚照沉默半晌,方道:“她为女子,仍锋芒毕露,朕总担心,不是长寿之相。”

  刘瑾又付之一笑,觉得他是关心则乱:“以您的本事,难道还不能叫她假死,换一个身份吗?”

  这主意,端得是离经叛道,天马行空。杨玉听着更觉匪夷所思,他不敢置信道:“那按你的意思,就由着她继续在朝堂之上兴风作浪。等到捅出了大篓子,还由皇爷去给她兜底,让她安安心心回来陪在皇爷身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瑾道:“你觉得这是咱们爷吃亏,老奴却觉得,这是赚了。”

  他没有继续和杨玉纠缠下去,而是等待朱厚照的答复。皇爷今夜的话这般少,显然是心绪纷乱到了极点。而他最后的决断,影响的不止是他们的性命,还包括李越在内那么多朝臣的前途,乃至整个大明朝局未来几十年乃至百年的走向。一想到此,他心中是既畏惧又忐忑,更多的却是逆流而上的心潮涌动。然而,到最后,老刘还是没有等到命运的审判。朱厚照只撂下一句“你们且安心,容朕细思”就匆匆离开了。

  朱厚照前脚一走,杨玉就忍不住骂刘瑾:“我看你是年老糊涂,什么话都敢劝!这么闹下去,祸及祖宗基业,我等着瞧你遗臭万年的时候!”

  刘瑾却在臭烘烘的稻草里转了一个身,不去听他那些咒骂。他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也的确到了为梦拼一把的时候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他有自己的主意,能左右上头,所以才能站起来当人,而那些一辈子只会俯首贴耳的,注定永远是狗。

  年轻的帝王驰马在夜晚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狂奔,却忽然在一间酒馆前驻足。那些粗野的汉子,在劳累一天后,就喜欢在这样破败的小店喝酒划拳取乐。马儿高昂起头,发出一声长嘶,惊得一店的觥筹交错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旁若无人地进店来。

  他身后的随从吓了一跳,忙跟在他身后道:“爷,这、这换一家吧,这哪儿是您呆的地方……”

  朱厚照掀袍落座,没好气道:“去哪儿不是坐,在哪儿不是烦!”

  这话说得,底下人不敢再言语,只能看着他点了一坛烧刀子。

  他摩挲着粗糙的碗边,随即一饮而尽。当热辣辣的酒液如刀锋一般划过喉咙,直入肺腑时,他才感觉胸口的焦躁稍解。为此,他连干了三大碗,等到阵阵酒意上涌后,他才在众人的劝解下,吃了几口难吃的下酒菜。他眉头皱得越深,四周盯着他窃窃私语的人越多。毕竟这样气度的人,出现在一家小店借酒消愁的情形,可算是千载难逢。他忍无可忍,摔了筷子,对着眼前一群明里暗里打量他的人道:“吃啊,你爹我脸上有花吗!”

  大家伙被他吓了一跳,赶忙旋过身去,低头猛吃,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好好一个热闹的小酒馆,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再没有一点儿热闹的烟火气。而他眼见这样的情形,越发觉得烦闷,最后索性拎着酒坛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