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30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衣冠楚楚的李越,踱步出来了。佛保心里咯噔一下,忙上前见礼:“见过李尚书,您这……奴才这就去为您备膳。”他的上下嘴皮子都在打架了。

  月池道:“不必了。我这就要去衙门。”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佛保一怔,他忙问道:“那皇爷……”

  他不由朝里望去,月池却拦住了他:“先别叫他,让他多睡会儿吧。”

  让他……多睡会儿……吧。佛保一窒,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变成一句话:真的是他想得那样,皇上被压了,皇上被压了,皇上被压了……

  他嘴唇哆嗦着,可身体却比反应还快:“是。那奴才这就去备香汤。膳房有早已备好的点心,是苏式的,您看是否要奴才您备一些呢?”

  就是这一番话,让月池的脚步一顿。她转过身看向他:“你是佛保?”

  佛保一愣,忙应道:“正是小人。”

  他只觉月池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就是你精通梵语和藏语?”

  佛保的头低得更厉害了:“谈不上精通,只是略通一二。”

  月池意味深长道:“这可是了不得的长处啊。”

  佛保咽了口唾沫,心里咯噔一下。

  远在千里之外的时春,并不知此地的风波,更不知今日这一番交谈,会为她眼前的战役带来何种的变数。她仍像往日一样,在潮声中醒来,望着冬日明澈的晴空,长叹一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她披上铠甲,走到校场上,新雇佣而来的士卒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他们望着她,眼中带着复杂的色彩。抗倭的战役,从一开始就和时春想象得大不相同。

第365章 兴王只在笑谈中

  机运难邀,百岁一时。饵已入水,愿者上钩。

  倭寇自正统时, 就十分猖狂。当年,倭寇在浙江台州桃渚村,烧杀抢夺, 无恶不作, 甚至将婴儿束在竿上,用开水浇死, 以此为乐。王守仁被贬至南边后,见此情形,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圣人在兵法上的造诣再高,也不能凭自己单枪匹马去打倭寇。

  南边海防废弛, 士卒逃亡,战船锐减, 早已成积重难返之势。要修战船,要雇佣士卒,这桩桩件件都要银两。可那时的朝廷,把目光集中在北边的强敌上,即便王守仁再三上奏,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难处,可他最后所获的支持还是杯水车薪。

  到头来, 他还是只能靠自己来组织军队。他一面从所属各县的弩手、打手、机兵、捕快,挑选骁勇之人, 另一面从卫所军官中挑选武艺出众、有实践经验者,加强训练,作为剿匪的主力军。朱厚照好歹给了他较强的自主权, 让他至少能在抗倭事宜上不受钳制。于是, 通过培养人才, 厉行赏罚,整肃军纪,他终于渐渐建立起一支可靠的队伍。在倭寇上在他的辖区上岸抢夺时,他能通过指挥军队,予以有力的还击。

  但倭寇之所以为祸一方,就在于他们来去如风,杀了就走,抢了就跑。明军的战船和炮火又不怎样,所以导致这仗就和打地鼠似的,这边打了下去,那么又冒起头,始终无法根除倭患。

  这缺粮少船的窘境,在时春到来后,才稍稍得到了缓解。倒不是说众人多么钦佩她的功绩,而是她的到来,意味着皇上的态度,意味着皇上在解决了北部的强敌之后,又准备向南边的匪寇磨刀霍霍。更何况,时春来此,自然不能是个光杆司令。她的背后,站着一位手腕强硬的权臣。兵部、户部和御马监,三方不知磨了多久,才凑了一批火器和军饷。

  这时,抗倭军队才能够较大规模地招募民船,组建舰队。可民船的军事装备,与倭寇相比仍有很大的差距。中、日、朝三地海上贸易航线中的巨额利润,吸引着大量的亡命之徒。而这些人靠着刀口舔血的无本买卖,获取了暴利。他们拿着钱,在佛朗机人的手中,获得了战船制造技术和大量的新式火器。

  那么,这时的佛朗机人为什么要把火器卖给倭寇呢?原因就在于佛朗机为了东南亚有一个贸易点,占领了马六甲。而马六甲亡国之时,曾派人通告宗主国明廷。明廷彼时正为鞑靼所苦,当然是没有时间精力帮助马六甲复国,但好歹不能让这个打了自己小弟的洋番大剌剌地登上大明的土地。所以,佛朗机人的舰队,被禁止登上陆地。

  眼看着这么大的贸易蛋糕就在嘴边,可他们就是吃不着。佛朗机人怎能甘心,他们既不愿意直接和明廷这个庞然大物撕破脸,又不想一无所获,所以选择了迂回行事。他们转而支持倭寇,向倭寇出售火器,来换来倭寇抢夺的财物。

  东西方的火炮发展,在最开始时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西方的火炮,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作为投石机的加强版,以摧毁城堡等空心结构的城防建筑。可东方的火炮,从一开始的发展目的就是为了打击蒙古,包括朱厚照在鞑靼草原上带去的一窝蜂、三眼铳和火箭等,都是追求轻便易携,火力集中。这种轻型的火器,来面对佛朗机人在海上的重炮,就变得不够看了。

  所以,时春来后不久,就感觉到了一种窒息,这已经不是靠练兵就能解决的问题,技术上的差异犹如天堑,是她无论怎么练习武艺,都弥合不了的。她打算效仿月池在九边的做法,招募军匠来研究大炮。但大炮的制造,需要的经费可不是小数目。时春在月池身边这么多年,如何不知朝廷的作风,这笔银两向上要,是铁定要不下来的。

  王守仁和她商议之后,将目光投到了福建、广东的富商巨贾身上。他们声称朝廷有意开放通商口岸,但是碍于倭寇作乱,所以一直不敢放松海禁,要是大家肯同舟共济,打退了倭寇,那么等通商口岸开放后,对大家而言都有天大的好处。

  要知道,目前中土的白银产量已经降到每年只有区区四吨,经济越繁荣,反而导致的作为货币的白银更缺乏。而扶桑却将白银作为商品来出售。在明朝,一两白银大约值铜钱七百五十文,可在扶桑,一两白银却只要二百五十文。这其中存在的巨大的差价,人人都想将中土的丝绸、瓷器、香料运到扶桑,再用扶桑白银交换铜钱。可由于明廷的海禁政策,导致这样一块大肥肉,却只有少部分人能吃到。

  如今的王守仁以左都御史的身份,总督两广兼巡抚,向这些大商人承诺,会给他们贸易乃至出海的机会。这谁听了能不心动。可空口无凭,商人不可能因他们的一番话就鼎力支持。即便朝廷一直放出风声说要开放广州和泉州两地,可只要肉没吃到嘴里,那就是一场空。更何况,朝廷的信誉,在大家伙眼中都是负数了。王先生和时春最终还是铩羽而归。

  时春一时心如火焚,嘴上都起了几个泡。王守仁却仍然泰然自若:“莫急,莫急,机运难邀,百岁一时。饵已入水,愿者上钩。”

  果然不出他所料,事情的转机,就在广州、泉州真正开关后,再加上明廷对佛朗机人的态度变化。

  明廷自洪武年间就开始海禁。《大明律》有言:“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这样的律法,不可不谓严苛,是真的要断绝商路,片帆不得下海。是以,这些商人是怎么都没想到,这样的祖宗成法,居然也能变。而这样的变化,就意味着王守仁等人所述,并非虚言哄骗,很有可能是真的。

  而对佛朗机人来说,由于人数有限,他们已经做好了久据马六甲,持续制造火器、船舶,长期作战的准备。可没想到,明廷的官员居然会主动和他们接洽。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了。他们本以为以这些人的傲慢固执,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给他们登上陆地的机会。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甚至还打算假扮□□,看看能不能混进朝贡队伍。可没想到,明廷居然会主动抛出橄榄枝。

  对于他们的疑惑,时春的解释,陛下喜爱海外的奇珍异宝,特别是奇花异卉,你们既然想与中华通商,是否该拿出诚意。佛朗机人此时无比庆幸,他们一直隐于幕后,没有直接和明廷撕破脸。当明廷表现出,希望和他们的官员交流后,他们立刻向本土传回了消息,并且天南海北地搜罗礼物送到京城。土豆就是这个时候,到了月池的手中。

  船长费尔南及佛朗机使者皮莱斯也率舰队来到了广州,希望能够入京朝拜皇帝。可他们因为信仰,不愿意行跪拜礼。广东右布政使吴延举因此大怒,居然将这帮人送进了光孝寺,让人专门教他们怎么磕头,第一天跪左腿、第二天跪右腿、第三天叩头。直到他们都肯磕了,广东当地的官员,才肯与这群人相见。

  这群人为了赚钱,硬是咬牙把头在地上撞得砰砰响,本以为这礼也送了,头也磕了,总可以见到大明的皇帝了。谁知,朱厚照和月池都不想这么快答应他们的请求,这样泼天的好处,可不能光靠几盆花。佛朗机人于是一直被晾在广州。时间一久,他们就都坐不住了。

  费尔南和皮莱斯都是精明强干之人,否则也不会远渡重洋至此。他们很快就弄明白了大明的官场文化,开始到处送礼,第一个就送到了王守仁这里。王守仁这时才向他们透露,他不缺这些身外之物,就想立个大功回京升官,只要他们肯帮他解决倭寇,他就能让他们入京朝拜天子。

  这下,可把佛朗机人闹傻眼了。他们一面庆幸当时的决策,如若不是倭寇把明廷逼急了,他们绝不会松这样的口,另一面又开始发愁,现下是该怎么办。他们很清楚大明官员的算盘。这群东方人,就是打着狗咬狗的主意,希望能让他们和倭寇两败俱伤,而他们就能免除威胁。

  皮莱斯当机立断:“绝对不能答应他们。一旦他们失去了外部的威胁,就更加不会将我们放在眼中。”这几天的跪拜礼学习,也让佛朗机人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官员的专横。明廷官员歧视外邦人,鄙视商人,要是真叫他们得逞,那他们就没有商谈的余地了。

  费尔南皱眉道:“可如果我们拒绝,很有可能失去更进一步的机会。”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很久,最后终于想出了办法,既不能完全答应,也不能一口回绝,那就半真半假地敷衍着呗。他们一面更加努力地寻找花卉植物,却对共抗倭寇的事情推三阻四,更不愿泄露火器的配方。

  右布政使吴延举是个暴脾气,眼见又要发怒,却被王守仁阻止。他笑道:“耗着有耗着的好处。”

  土豆正在试种。而他们在短暂的和平外衣下,也和佛朗机人的工匠搭上了线。隔着半个地球,佛朗机人不可能从国内调拨所有的船只和武器。很多东西,都需要在马六甲来造。而在那时的东南亚,最好的造船、冶金工人,要么是华人,要么是有华人血统的人。即便是费尔南的舰队里,也有华人船匠和武器工匠。一场策反运动,就这么悄悄开始了。

第366章 志须预定自远到

  男子做得的事,难道女子就做不得了吗?

  工匠谭壮在近日方认祖归宗。他的母亲是吕宋人, 父亲谭康是泉州陈家的一个管事。

  泉州陈家也算是世代儒门,族中子弟少时多曾习读诗书。不过,泉州和徽州等地都是商贾兴旺之所, 家中人把商贾为第一等生业, 将难考的科举反而撂在第二。

  谭康的东家陈宰少时就走南闯北,将南边的珍珠、珊瑚、琥珀、犀角等四处贩卖, 也攒下了一些家私。可陈宰并未固步自封,他眼见妻子诞下一个男孩,自觉给家里留了后,便想大赚一笔,博一场大富贵之后, 就在家安心教养儿子。

  弘治爷早年宠信宦官。沿海的镇守中官,亦知走私之利, 他们有能力、有本事给商人开这个方便之门,只要商人能给他们缴纳足够的买路钱,他们就能放商人出海走私。

  陈宰就是靠这条路子,出海来到了吕宋。可在海外赚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陈宰到吕宋来的第一年,就因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作为管事的谭康想劝东家回去,陈宰却不肯,他费尽心机, 才得以出海,要是折了本钱, 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陈宰坚持要干出一番事业,在病好之后,就开始苦心经营, 终于有了成效。他索性买了一个妾室, 在身边照顾自己, 做好了“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准备。

  谭康虽然思念故土,可他为人下属,东家不肯回,他自个儿想回也回不去。他在周围人的劝说下,也学习他的东家,在吕宋纳了一个二房,并和二房妻子生下了谭壮。

  谭康从此更加努力地做事,希望能够攒够钱,带着妻儿一块回归故里,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弘治爷驾崩、正德爷登基,中华传来消息,说朝廷有意撤掉镇守中官。

  这犹如晴天霹雳,让走私商人们都惶恐不安起来。陈宰起初还不当一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是官,就没有不爱钱的,反正他回去之后也要孝敬太监,这笔钱给谁不是给呢。

  可同乡却道:“这摆明是要除掉太监了。那些个老爷们,骨头里的油都要榨出来,岂会轻易放过我们这些肥羊。他们若是拿我们走私之事问罪太监,污我们一个私通倭寇之罪,只怕你倾家荡产都难赎啊。你家可有大员,能保你的性命吗?”

  陈宰这才被吓住,他深悔过去没有多搭上几条线,闹得自己现在无人可靠。

  他思前想后,决定带上最值钱的财物紧急返乡。谭康大吃一惊,摆在他面前的是两难之局,此时儿子谭壮只有六岁,体弱多病,显然是受不了长途跋涉。可他要是留下来,只怕这辈子都回不了故土了。谭康最后还是决定抛弃妻儿,跟随东家返乡。

  可怜的谭壮之母,以为丈夫真的是回家奔丧去了,一直等着他接她回去。可惜,她直到濒死之时,仍痴痴望着海边,可那里依然没有半片白帆。

  谭壮长大成人之后,做了经验丰富的老匠人的学徒。师徒二人被佛朗机人雇佣,给他们造船,这次也跟随他们来到了广州。谭壮一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就开始四处寻访父亲的踪迹。

  泉州陈家也算是小有名气,谭壮很快就找到了家门。父亲谭康满怀愧疚,可异母兄弟们,却对他十分仇视。他坐了冷板凳,心中十分不忿,可也无计可施。可让他万万没想的是,没过多久,他的异母哥哥居然带着厚礼找上门来,态度还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变。

  谭壮先时还有些拿架子:“哼,你们来干什么,叫人滚了还不算,还要找上家门来找我算账?!”

  他的大哥讪笑道:“那时不知你的身世,如今方明白,是我们谭家对不起你啊。好弟弟,以往是我们的不对,我们给你赔不是了,可你难道真不想认祖归宗吗?”

  谭壮要是不想认祖归宗,何苦飘洋过海来这里。他毕竟只是一个年轻人,失去了亲娘,一直想着亲爹。

  眼见他态度软化,谭家的大哥才揭了盅:“……你为洋人做事,能有什么好处。王总督说了,只要能拿到洋人造船、造火器的机密,重重有赏……”

  通过以情动人,以利相诱,谭壮最后全盘倒戈。正是凭借谭壮这一条线,广州的军方甚至和远在马六甲的华人进行了沟通。杨三、戴明等匠人被成功策反。从此,桨帆船、后装炮样式、长管径比前装炮样式、锻造法制作枪管、蛇杆火绳枪这五项技术,正式流入大明。大明也借此才摸清了倭寇作乱的背景。

  这让大伙既高兴,又憋闷。高兴的是,以军匠娴熟的技术,要仿制这些火器并不难,有了浙闽大族的支持,要不了多久,抗倭军的火器就能焕然一新。憋闷的是,这些个佛朗机人,居然还有两幅面孔,一面和倭寇狼狈为奸,一面还想从大明这里捞钱!

  大家群情激愤,想要杀了费尔南和皮莱斯为后快。但王守仁却阻止了他们,他道:“时机未至。”

  他反而对佛朗机人更加优待,给了他们更多的期望。他虽不能像打宁王那会儿伪造上谕,却能伪造李越的信件和赏赐,更何况还有时春这样一个人在侧。佛朗机人果然放松了警惕,那可是李越,搭上他,就是直接和明朝中枢沟通。如果能直接和明廷做交易,那可比从倭寇手里换要便捷得多。佛朗机人因此减少了对倭寇的火器援助。

  王守仁就是趁此时机,加紧对沿海岛屿的清剿。他深入了解了倭寇的动向,所以能够适时采取新战术,具体是先堵住倭船的去路,上面以火炮密集打击,下头叫水性好的士卒凿破船底。因为倭寇已经失去了火力优势,在面对明军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时,他们再没有过去的威风,最后只能狼狈逃窜。

  等佛朗机人从纸醉金迷中清醒后,这才发现,倭寇早已吃了好几顿败仗了。费尔南和皮莱斯忧心如焚,没有倭寇这个外部威胁,他们对于明朝这些官员的用处就更小了,再这样拖下去,他们见到皇帝的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

  明军突然实力大增、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暧昧不清,于这群佛朗机人而言,最明智的决定应该是暂且撤离,从长计议。可巨大的利润,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他们远渡重洋而来,在广州蹉跎日久,耗费了大量的时间、财物,如果让他们就这么离开,他们实在是不甘心。所以,他们决定再奋力一搏,既然广州这边给不了他们回音,他们索性再往上去四处碰碰。

  这个办法似乎真的见了效。那个王御史居然又大摆筵席,要招待他们,言说要为他们送行,皇帝终于要召见他们了!费尔南和皮莱斯欢欢喜喜地赴会,殊不知这却是一场鸿门宴。待他们喝到头晕目眩之际,随着酒杯落地的碎裂声,佛朗机人的随从被杀得杀,绑得绑。

  费尔南和皮莱斯大惊失色,黑黝黝的枪洞指着他们,把他们的酒都吓醒了一半。他们用蹩脚的汉语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是为了和平贸易而来,你们却要杀害我们?”

  时春冷笑一声:“和平贸易?把火器卖给倭寇,助他们杀害我大明百姓,这就是你们带来和平的方式吗?”

  费尔南和皮莱斯一时面如土色,他们是万万都没想到,他们过去做得那些事,居然东窗事发。他们以为这次定是小命休矣,可这个带头喝骂他们的女将军却坚持要留下他们的性命。

  时春的想法很简单,她希望带着手下人,装扮成佛朗机使团的人,铲除佛朗机人在大明岛屿上的大本营,端了他们的老窝。这样的想法,遭到了其他将领的一致反对。

  时春刚到两广时,还有些担心因女儿身受人轻视,没想到真来这儿之后才发现,其他人恨不得把她当成菩萨供起来。有她在军中,备受压榨的两广部队再也不担心被克扣军饷,而他们的英勇表现,又多了一条渠道可以直达天听。

  这样的局面,对时春而言,有利有弊。好处是她令行禁止,无人敢不听从。坏处是她很少有在前线搏杀的机会,即便是王守仁王先生,也不肯让她去犯险。

  她初期由于心理问题,的确不想再上战场,更愿意在后方操练军队,组织屯田。可时至今日,她的想法也在慢慢改变。

  王守仁看出她的坚持,也有几分诧异。他们行走在沙滩上,炽热的骄阳,映得海面上闪动着金灿耀目的光芒。时春面露怀念之色:“我初到这里时,还以为是进了火炉。每晚都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直到他们给我在海边修了一座屋子,每晚吹吹海风,我才能勉强安枕。先生刚来这里时,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王守仁一笑,在此地驻守这么些年,让他也变得干瘦黝黑,只有双目依然清亮如昔。他叹道:“我毕竟是个男子。”

  时春问道:“男子做得的事,难道女子就做不得了吗?”

  王守仁一怔,他道:“可男子的心,终归比女子要硬一些啊。你真的,还能见血吗?”

第367章 海天东望夕茫茫

  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倭寇又在浙江卷土重来了。

  时春久久没有言语, 她半晌方道:“这里的民兵,多是新兵蛋子,第一次上战场回来, 常常吓得半夜发烧说胡话。可他们第二天, 依然要挣扎着来训练。”

  王守仁叹道:“百姓苦倭寇之患久矣。亲族遭戕,妻女遭辱, 财货遭劫,这哪一桩不是莫大的苦处。”

  时春道:“所以,即便害怕,即便难过,即便恶心, 他们也要坚守在战场上。自己的至亲,要是自己都不去护着, 就只能眼看他们没命了。可谁人无亲,谁人无故呢?”

  王守仁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你是在为含章忧心?他……近日可是又遇到了难处?”

  时春苦笑:“岂止是近日啊,杀人不过头点地,钝刀子割肉,一片片凌迟才是最苦的。”

  她不能陪伴在她身边,因为在京都富贵乡的她,就是一个废人, 除了几句无用的安慰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她还不如留在这里, 建功立业,招徕士卒,还能为她的新政提供助力。

  她的心病并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 却由于现实中的风刀霜剑, 被逼重新振作。

  不管是为此地的百姓, 还是为她身后的家人,她只能再拿起刀兵。

  海风拂过,岸边的椰林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再也不是那个凭一腔义气就持刀起义的小姑娘,这么多年了,她早已明白,只有强者才能讲正义、谈道理。

  王守仁最终还是被她说服了。在东官厅改革倾轧中,他遭受了打击和排挤,被迫来到了边远之地,又何尝不思念亲人。可倭寇不平,他归家就是遥遥无期。皇上倒是也给了他另一条路,可另一条路,又是何尝是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