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姽婳娘
佛保忍不住笑出来:“你难道没听过,有情饮水饱吗?”
陆完一噎,自明开国以来,不仅有中央和地方争夺财权,更多是内库和太仓之间的厮杀。家天下之下,公私不分的情况时有发生。天子至高至贵,饮食起居又岂能限于凡物。皇家私库供应不了,就从公家走账。可那些自诩清流之人不会同意啊,他们这些人就要想办法,讨好了圣上,再帮自己捞点油水。有了巨大的保护伞在头顶,谁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刘瑾原来不就是靠这起家的吗?这法子,多少年来都是屡试不爽,可没想到在这会儿碰了壁。天子是既愿意分权,还不再追求享乐,这他妈是疯了吧。
陆完此时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缘由。女扮男装做官,比太监当政还要离谱,换做他是皇上,他也放心啊。
佛保眼见他心如死灰的模样,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你难道没听说过京中之事吗?”
陆完道:“听是听过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啊。”
佛保心念一动,他摩挲着那把玳瑁扇:“看在你还有几分孝心的份上,咱家给你指点几句,也未尝不可。”
陆完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佛保嗤笑一声:“看来你是胸中自有丘壑,倒是咱家多事了。你的主意竟这般大,这些我可拿不动了。”
陆完眼中涌现泪花,他忙道:“公公!公公且慢,非是下官自尊自大,实是牵连太广了……”
佛保道:“既然知道牵连广,你还连一句实话都不给?是真想做鸡去儆猴不成。”
陆完一窒,他想到那些人的嘴脸,心头更恨。
佛保道:“我眼看是要在这儿久留了,你给我指指路,以后咱们也可搭把手。你要是肯以诚相待,咱家也必定投桃报李。我都住进这儿,还能跑了不成。”
正是这句话,让陆完彻底下定决心。他心道,他们不仁,我不义,好歹保住自个儿。
他也长了个心眼:“公公可否寻个机密之所。”
佛保翻了个白眼,真个带着他来到一处水榭上,这四面皆水,触目都看不见人影。
陆完见此,才安了心,他张口欲言。佛保忙拦住他,道:“从头说,先说这倭寇是怎么来的。”
陆完所述,与黄豫暗示得别无二致。原来,佛朗机人在广东吃了大败仗,被迫逃回了马六甲。可他们仍不死心,于是就想绕开广东,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可乘之机。
佛保道:“这就一下跑到你们浙江来了?你这糊弄鬼呢?”
陆完叹道:“公公有所不知,宁波有一海港,名唤双屿。这双屿港中有东西两山对峙,南北有水口相通,外面看着十分狭窄,里头却空阔二十余里,除了特定一条水路,其他地方都是暗礁和急流,自弘治时就有私船在这里头停泊交易。公公的不少前辈,也是其中的大东家。”
佛保听得咋舌不已,暗道,难怪这就是贼窝,只怕还有人引着,带着佛朗机人找到这儿来。
他笑道:“这么个大主顾来了,你们合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怎么还闹起来了呢?”
说到这个,陆完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那些名门,摆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结果欠钱不还。”
这说得就是徐家的事了,徐氏是余姚望族,出过不少官僚。正是因着有权势,他们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心还格外脏。他们拿了佛朗机人的黄金,却不给人家货物,并且不断地抬高货物价格。
陆完道:“那洋人也不是好惹的,直接就上徐家的门来催缴。徐氏见状还不肯收手,因着王守仁在广东打了大胜仗,他们早就不把这些洋人放在眼底。徐家的主事,直接叫洋人滚,说他们如再不滚,就去告官府。公公,您想,这洋人岂是好相与的。他们带着那些东瀛浪人和流寇,趁着夜色直接端了徐氏的半边宅子,沿途还劫掠了三十多家农户,这总共杀了一百来号人,还侮辱了二十多名妇女。事情闹成这样,徐氏也想报仇雪恨,这不就一下捅出来了吗?”
“……”佛保转念一想,“这不对。朝廷明明已经同意开关了,他们怎会放着官盐不吃,非要贩私盐。海外国家那么多,不和佛朗机人做生意不就好了。”
陆完叹道:“这不是和谁做生意的问题。对这些贵官之家,不开关反而比要开关要好得多。他们有的是法子出去,为何要平白交税?还让那些下等商人来和他们抢生意?”
佛保一噎,一时哑口无言。陆完继续道:“那些中等人家,倒是抱着这样的想头。王守仁的那些大船和弹药,是怎么造出来的?背地里都有这些浙闽富家翁的支持。可是,广州开关之后,王守仁之前的许诺就都成了屁啊。”
佛保一惊,他道:“这怎么说?”
陆完道:“一是朝廷只准在海岸经商,还是不准他们出海去,他们要出去,还是要去求人。二是税的事情。您想啊,以前这些人只需要喂饱地方官,就能做生意了。可现下,地方上在伸手,中央也在伸手,伸得还格外霸道。这些人就有两个坑要填,岂非是负担还重了。三是生意的事。在海岸做生意,本来就是吃人家的剩饭。以前只有一两个港口,生意只有那几家去做,还可以坐地起价,洋人只能捏着鼻子买。可如今开得港口多了,生意也就分散了,他们赚得就更是大不如前。俗语有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可不是一钱两钱银子那么简单,谁肯甘心相让。这样一来,吃官盐还不如走私来得好,还不如关了港口算了,还能少交一大笔税。”
陆完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本来,那些人脉硬的是想寻个妥善的法子,逐步打通关系,力劝皇爷闭关锁国,可没想到……谁知,会惹出这档子事,最后会闹成这样呢。”
佛保试探道:“何必发愁呢,我听说江南多才子,想来此地诗书传家又善于经营的望族,不在少数。这些不都是你的底气吗?”
陆完连连摆手:“公公误会了,他们又不想造反,岂敢直面天威。更何况,这家族虽多,可各怀鬼胎,终究不过是一盘散沙,难成气候。这些人对上不能,辖制下官等人却是大有手段,要不怎么连孟老夫子都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
佛保心知肚明,明廷讲究避嫌,在当地做官的都是外地人。他们根基浅薄,手下差役又有限,要是开罪了当地的大族,只怕连收税都难,更别提办别的差事。这陆完在此地为官多年,指不定也有把柄在人家手上。
已经说到这会儿了,陆完也没什么可隐瞒得了,他道:“本来,我们是想说,是愚民通倭,才使得倭患欲炽。这军费一多,朝廷自会关闭港口。可没想到……”
佛保接口道:“来得是严嵩这个硬骨头,他背后还有一个铁了心都要开关的李越。”
陆完道:“这严嵩虽厉害,可到底根基浅薄,关键是他后头那个……”几百年都未必出得了这么一个人物,既不畏上,也不畏下,还能调和中间,拉拢黔黎,怎么就叫他们给撞上了。
他忽然忆起严嵩留给他的那句话,喃喃道:“‘招头盖三老之长,顾直差厚,每祭神,得胙肉倍众人。’”
他恍然大悟,鼻腔也发酸:“他说得对,这胙肉只有三老之长来分,才能服膺众人。我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插手这样的大政。”
佛保开始劝他:“这是神仙打架啊,你又何苦插手到里头去呢。反正这关都是要开的,咱们还不如向朝廷卖个好……”
陆完摇头:“公公错了,这关必定是开不了。正如您所说,我只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了关税支持,中央无法掌控百官,定是要寻出气筒的……”
佛保也不是傻子,他略一思忖就道:“难道这水底下还有暗礁?”
陆完颌首,佛保道:“你放心,你待咱家如此坦诚,不论出了何事,咱家必会尽力保你。至于这暗礁,我说你也是当局者迷,你和你手下的人,辛苦这么多年,还是只能拿四把檀香扇在手。干脆让那些拿金扇子、银扇子的,却和他们拼呗。”
陆完不解:“能怎么拼?严嵩只是一味催逼我们……”
佛保道:“他催逼你们,是因为他找不着庙门,你带着他去庙门看看,不就好了。”
陆完大吃一惊:“这怎么能成。”
佛保道:“怎么不能成。咱家的爹刘公公,你也是知道的,即便是那位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否则这市舶司也轮不到我来坐。我亲自出面说和,他岂敢不听。”
佛保笑道:“让他们斗起来,斗到头破血流时,这第三方站谁,也就至关重要了。”
陆完应道是是是。他和佛保说这番话,看着是狗急跳墙的样子,心里何尝不是有自己的盘算。他一个外地人到此地当官,已经是备受辖制,但佛保比他还惨,人坐在市舶司这个火山头,手里还无人可用,可不是只能和他们这些人联合。
他道:“朝廷如今是既明察又暗访的,明面上有巡按和治农官,暗地里什么东厂、锦衣卫还不知有多少。如没有公公依靠,下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面上依靠他,实际在点双方互为依靠。佛保听得心底发笑,他拍了拍陆完的肩膀:“你是个聪明人,咱家就放心了。在这大明官场上,最容不得的就是蠢蛋。”
佛保果然去见了严嵩。二人密探之后,严嵩决定称病,接着在市舶司的遮掩下,乔装改扮,亲自去双屿一探究竟。
京中,月池正在做菜,一个个土豆,被她切成细条,过水洗去多余的淀粉后,放进锅中油炸。直到外壳酥脆之后,她才捞了出来,放进大碗中,用孜然、辣酱、花椒与葱花拌匀。
谢丕和杨慎老早就闻到了香气,见着红亮咸香的一盆,颇觉惊诧。
月池笑道:“尝尝。”
两人夹了一块,谢丕被辣得倒吸一口气,杨慎却是睁大了眼睛,他问道:“你这里面加了艾油?”艾油是用食茱萸制成的调味料,辛辣无比,四川人的菜肴中常用此来调味。
月池笑着摇头:“不是。”
杨慎又夹了几筷,眼睛越来越亮:“的确不是,此物好香。”
谢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越吃越多,到最后连嘴唇都发肿,他忙拦住他:“快别吃了,你的嘴……”
月池笑得前仰后合,真不愧是四川人。
杨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含章,你这加的是什么。”
月池指了指桌上的辣椒树,笑道:“就是这个。”
谢丕皱眉道:“番椒?这不是摆件吗?”
月池摇头道:“非也,非也,把它晒干去籽,再和花生、花椒、姜蒜一起捣碎,放入油锅之中,和冰糖、白酒一起翻炒,就成了辣酱。”
杨慎连说三个妙字:“含章真是奇思妙想,连土豆都能做得色香味俱全。”
刚刚传入中华大地的土豆,与后世培育改良的良种还是有很大差异的。它与鸭蛋差不多大,瞧着肉白皮黄。月池也尝了一口,竟然觉得说不出的古怪,明明是同种的食物,一样的做法,可却完全不一样。就像她一样,明明还是她,可又不是她。她只能通过这些似曾相识之物,在留下过去的影子。
月池道:“积习难改啊。如今土豆是种得是越来越多了,可没几个富庶之家,肯将其当作主食,至多做个新鲜物尝一尝就撂开了。”
谢丕会意:“你想再推广一次?”
月池颌首:“可不能硬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光禄寺如今还养着六千名厨子,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干。 ”
不久之后,京中就有各类土豆菜肴出现,各级官僚更是大摆土豆宴,邀请亲朋好友,一时之间食土豆成风。
户部尚书王琼看着收上来的夏税册子,十分欢喜,连连道:“要是年年都能如此,那就太好了。”国家没钱,人人都来找他,他也吃不消啊。
户部侍郎储巏凉凉道:“能有这样的长进,是因以前咱们就不管田间之事,从无到有,自是成效显著。可水旱无情,要想年年都长进,就得年年派人去兴修水利,传播农技。”
王琼道:“反正他在时,这治农之策,必不会断。要是他不在,那咱们也早就不在,安知后事如何。”
由京都向外看,是生民复苏,欣欣向荣。可去了一趟双屿回来的严嵩,却是真个病了。他立在黄花梨的大案上,饱沾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上一挥而就。
他写得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喃喃道:“王谢,王谢……都是鬼话,一千多年了,王谢的堂前燕,不还是好好地在那里吗!”
第375章 惆怅东栏一株雪
八个字,免征重税,全面开关。
当听闻到严嵩的境况之后, 徐赞也是心惊不已。时至今日,他们早已知道,这倭患是军队放纵, 官员贪腐, 大族谋利三重作用下的结果,不是中央一句开关就能解决的。换而言之, 这境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那么严嵩究竟在双屿看到了什么,才能把他也闹病呢?
他趁着夜色,来到了驿馆。严嵩不见旁人,可他还是要见的。
徐赞一见严嵩, 就觉他面色蜡黄。他忙搀扶他坐下,问道:“何至于如此?”
严嵩摇摇头, 在他手心写下了一个 “诈”字。
徐赞会意,更是脑袋一蒙。他不由自主地想看向窗外,可头只是微微一斜,就硬生生扭了过来。
他的声音都带着哽咽:“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严嵩的声音有气无力:“我真是来错了。原来想做一番功业,谁知却……”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首他写的 《乌衣巷》。
徐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斟酌着语气道:“你新来此地,水土不服是常事, 也不要太过忧惧了。”
他借着替严嵩理被子的功夫,趁机写到:“豪族?”
严嵩苦笑着摇头:“不由得我不忧惧啊。小弟眼看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还请仁兄稳妥行事,善自珍重。”
他一面说着,一面借衣袖的阻隔, 又写下了四个字:“余姚王谢。”
徐赞乍有些不明白, 他道:“这病虽沉, 可京中也有良医在。”
严嵩苦笑着摇头:“病入膏肓,就是扁鹊在世,也救不了了。”
徐赞一震,严嵩写下余姚王谢,又否认是豪族……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明悟霎时涌上心头。他的脸色在一瞬间白得如鬼一样。
严嵩摇头的意思,是他不是虚指,而是实指。余姚王谢就是说在余姚的王姓和谢姓两个大族。这两族世代簪缨,出过不少大官。姓王的家中最赫赫有名的大臣是新封新建伯的王守仁。而姓谢的家中就更不得了,出了官居一品的内阁辅谢迁!
徐赞与严嵩对视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灰意冷。难怪,难怪那些人敢如此作为,原来是有恃无恐。一个内阁次辅,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一个是朝堂新秀,武能平乱,文能传道,这两位都是新政的中坚力量。连小孩子都知道,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道理。拿新政的刀,去要新政的命,最后的下场只能是两败俱伤。
特别是,王守仁还是平倭的大英雄。抗倭英雄因为远亲和倭寇勾结,而被牵连问罪。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把朝廷的脸面放在地上踩。皇上不会认,李尚书更不会认。那么,揭发出这些的他们,说得就只能是谎话,本人只能被打成佞臣!所以,严嵩才要装病,他是中央派来的钦差,必须要给上面一个交代,他要在浙江官场保住身家,也必须给他们释放一个信号。接下来的日子,可以想象,他只会病得越来越重。可严嵩向他揭破秘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严嵩眼看他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沉重,心里亦是一叹。他其实也没有把全部的真相告诉徐赞。在驿馆的居室内,在一片黑暗中,他时时想起,他来到双屿时的情形。
那时还是白天,天上虽下着蒙蒙细雨,可还是朗朗乾坤。他带着斗笠,身披蓑衣,混在在人群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斗升小民,走私商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划着小船向佛朗机人出售货物。而赚取银钱后的他们,将赚得的银两上交一部分给路边的倭寇,接着就拿着剩下的钱和一张条子,欢欢喜喜地回家。他更是看到,一些远洋航船在回港之后,还向倭寇缴纳货物和银两,同样也拿着条子搬运货物回家。
严嵩初见时不明缘由,倭寇不是来抢钱的吗,这些走私贩子怎么交得这么爽快。他有心想四下打探,却被陆完派来的人阻止。那个随从用一整套的黑话和多件信物,才带着他突破重重关卡。严嵩直到此时才知道,他派来的那些人是怎么死的,这要是没有内行带领,他们连门边都摸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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