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47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不过是借谢家做挡箭牌而已,他却要用他们的命来做赎罪金啊。徐家族长抬起头,他的眼底已是一片猩红:“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几家的护卫终于按捺不住,蜂拥而上,却被悉数击退。谢丕将一切都计划在内,岂会没料到此刻。他身边跟着的,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眼见打也打不过,这些族老终于彻底崩溃了。

  龚家族长叫嚷道:“我的三个儿子都在外为官,你敢动我一下,他们必定会联名参奏,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谢丕扯了扯嘴角:“但不知,令郎参奏的理由为何?”

  这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朝廷非但不会为他们做主,说不定还会鼓掌叫好,在这场中央与地方的财权争夺战中,他们终于还是因为内鬼,输得一败涂地。

  谢丕面对此情此景,何尝不觉心累,这就是人呐,不到绝路,不舍贪念。他转头离去,任凭身后的烽火漫天。

  谢家二房,贞筠从东方未明时守到日落西山,心中不祥的噩兆越来越深重。她叫来伍凡,又一次追问:“你老实说,上面……是不是想要谢丕的命?”

  伍凡一惊,他赔笑道:“夫人怎会这么想。谢郎中可是朝廷命官。”

  贞筠不耐道:“少来这些话来敷衍我。”

  伍凡道:“是是是,旁的不说,光凭他阁老之子的身份,也不会有人轻易动他啊。”

  贞筠将帕子攥得极紧:“我起先也这么想,可她不会无端让我到这儿来,只有江南将生大乱,她才会想为我找一个妥善安置之地。不,也许不止是安置我这么简单……”连她身边的护卫,都知道谢丕的谋算,谁敢保证他们没做什么呢?

  贞筠已然不敢细想,她还待追问之时,大门处忽然一阵喧哗。贞筠霍然起身:“怎么了?”

  侍女欢喜地来报:“是二爷回来了!”

  语声未落,贞筠已然奔了出去。他们正相遇在草木葳蕤的庭院中。贞筠上下 打量了他一周,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好歹人还在。她这时方觉自己的举动失格,可转念一想,失格就失格呗,谁还敢管她不成。她一下就坦然起来,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

  但谢丕却在片刻的恍惚后,绕过她,径直走了过去。他的语声散落在微风中:“还请自重。”

  贞筠愣在原地,她的脸涨得通红。跟在谢丕身后的礼叔也是尴尬不已,他忙解释道:“二爷,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也是担心万一援军来得太迟,这才想找李夫人帮忙……”

  贞筠心头一惊,竟然连谢家的老仆都担心他回不来。蕙心却不会往这厢想,她只是为贞筠不值:“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们夫人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连午膳都没用,非但连个谢都无,还在这里说这些冷言冷语。我说人啊,还是不能太自恋了。我们老爷那是天下有名的美男子、大才子,谁会放着金玉不要,对着木石不自重呢?”

  谢丕一震,他知这婢女是无心之言,可越是无心之言,反而越戳人心肺。他已经连日的殚精竭虑,再也受不得这一激了。

  贞筠忽然听到礼叔的惊呼:“二爷,您怎么了!二爷!”

  她转过头去,刚刚还立得如青松之人,已然软软倒了下去。蕙心吓了一跳,求助地看向贞筠:“夫人,奴婢不是有意的,这……”

  贞筠无奈,她高声道:“快,还不把人抬进去。快去请大夫来。”

  她心念一动,当即道:“多请几个,就留住在府中。”

  大夫很快就来了,几个大夫看得结果都一样,无非是心神消耗过度,力竭而晕。唯一的法子,就是好好静养。

  这样的诊断,贞筠已经听过太多次了。要是真能静心,也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谢丕是连一个安静的日子都没有。被他利用的人,恨他入骨。而被他庇佑的人,也没有半分的感激。谢家各房的男丁被困在祠堂了好几天,使尽一切手段都无用之后,终于开始商量。然而,当他们离开祠堂,知晓外头发生的一切后,又毫不犹豫地把在祠堂达成的协定全部撕毁。纵有明智之人,四处劝诫大家见好就收,可到底还是徒劳无用。

  谢云为此又来叫苦连天:“堂兄,他们简直不知好歹到了极点。你明明是为了族里才去冒这样的大险,可他们、他们还在计较咱们家有人战死的事,甚至还有人怪你不该得罪孙家、龚家……爹已是尽力弹压,可仍然无济于事。堂兄,事到如今,也只能由您再出面一次了。”

  谢丕的动作一顿,他看着这个从小亲密的堂弟,终于还是说出口了:“我不会再出面了。”

  谢云一愣,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谢丕:“堂兄……”

  谢丕垂下眼帘:“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生路已经打通,可如若你们仍不止贪念,自寻死路,我亦无计可施。还有,你说错了一点,我冒这样的大险,固然是为了族里,可更多是为了我父亲。”

  他的双目一片沉静:“家父一身清正,为国为民,身为人子,岂能任由卑鄙小人,玷污他的清名。如今,倭寇已除,豪族已削,家族已保,忠孝之义,得以两全。至于今后你们要何去何从,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已经与我无关了。”

  谢云还未回过神,他喃喃道:“这么说,你是不管我们了?你怎么能不管呢?你……”

  然而,任由谢云如何相劝,谢丕都彻底置之不理。后来,他甚至命人关了大门,谁都不准进门来。

  蕙心听闻了谢丕的前后作为,这时才知道害怕。她一时面如土色:“夫人,这谢郎中不会怪罪我吧……”

  贞筠斜了她一眼:“叫你口无遮拦。放心吧,人家还不至于为这点儿小事和你计较。准备收拾东西吧。”

  蕙心一惊,她道:“夫人,你是说,他们要把我们撵出去吗?”

  贞筠不由翻了个白眼:“瞎想什么呢。我是觉得,此间事了,估摸着也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让贞筠没想到的是,她的打算又一次落了空。她没等到启程返京,却等到了严嵩登门到访。

  对这个同年,谢丕还是见了一面。没想到,严嵩一来就给他带了个大消息。

  他道:“近日,吏部又提出新提议,说是万岁万寿,普天同庆,应在万寿节时再对各级考评为甲上的官员进行褒奖,使他们共沐天恩。还有人提出,还对各级胥吏和差役,也进行适当的奖赏。”

  谢丕扯了扯嘴角:“看来,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大局是稳如泰山。可你就糟了。”严嵩摇摇头,“你可知豪族为何对你恨之入骨,不止是因为海上那桩大祸,还因他们的田产也遭夺了。”

  谢丕一惊:“谁有如此能为?”

  严嵩苦笑道:“治农官遍及天下,你不会以为,真是只为普及农技吧。”

  谢丕一愣,霎时了然:“含章……”

第384章 飞入寻常百姓家

  如真要谢,也该谢谢李先生。

  时隔两月, 谢丕又一次来到乡野中。这次的情形,却与他上次到来时截然不同。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山角之上升出一盘明月, 挂在林稍, 映着晚山明湖,照得四周清澈如画。空气中充盈着酒香和饭菜的香气。一众乡民正围坐在圩庙前的空地中。男人们忙着大声说笑, 推杯换盏,妇人则围坐在一处,叽叽喳喳说些悄悄话,说到有趣处便笑作一团。年幼的孩子们则四处跑跳,吵吵嚷嚷, 年长的孩子则胆子大一些,竟然敢跑到最上席去扯贵宾的衣裳。

  他们叫道:“徐先生……”

  然而, 话才说出口,却被人严厉地喝斥:“胡沁什么,没规矩!这是青天大老爷!”

  孩子们吓得瑟缩,徐赞见状忙摆摆手:“约长,不妨事,不妨事,是我让他们这么叫的。”

  约长一愣, 立时手足无措起来:“这……徐老爷,我这也是……”

  徐赞笑着摇摇头:“小事而已, 不必扰了兴致。”

  他招招手,叫过孩子们,问道:“小友们, 找我有什么事?”

  大多数村童都被约长那一声惊得不敢再说, 只有一个七八岁的顽童, 还不知身份悬殊的可怖,他望着眼前这个和蔼可亲之人,道:“我娘说,徐先生是活菩萨,要给你立生、生……”

  他磕磕巴巴说不明白,一旁的小伙伴实在忍不下去了:“是生祠!虎子是笨蛋!”

  一众大人见状,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这个调皮的男娃也忍不住红了脸。徐赞摸摸他的头,他又才鼓起勇气:“娘说要给徐先生准备贡果,还说不能吃……但干嘛不给吃……我觉得,就该给吃。”

  他说得含含糊糊,大家都有些听不明白,他自个儿也急了,忙从衣襟里摸出了两个秋梨,又掏出了一块黏糊糊的糕饼来。他把梨对着徐赞推了推:“这是我娘想给你的。”

  他又拿起那块饼,珍而重之地想递给徐赞:“这是我想送你的。”

  这块脏兮兮的饼,不知在他怀里揣了多久,饼皮都已经碎得不成样子。这样的东西,在家里摆在供桌上尽尽心意也就罢了,怎么真能给贵人吃呢?约长见状又要制止,却被旁边的老者拉住。

  徐赞一愣,他双手接过那块饼,他望向妇女那边,一个身着素衣的媳妇站了起来,已是急出了眼泪,却不敢贸然过来。徐赞了然,这是个寡妇。

  他又摸了摸虎子的头:“你说得对,不用立生祠,东西就该现吃。”

  他把饼掰成两半,递给眼前这个孩子:“咱们都吃。”

  语罢,他竟真个一口一口将饼吃了下去,接着道:“多谢,真是好吃。”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虎子对此浑然不觉,他一下就笑开了,露出黑黝黝的牙洞,他两口就把饼咽了下去,嘟囔道:“娘说我们家有地了,我好好种地,以后还送饼给徐先生吃!”

  徐赞一笑:“我不用吃饼,虎子能把自己肚子填饱,再好好给你娘养老,徐先生就高兴了。”

  虎子摇摇头:“那不成。我娘说了,人要知恩。”

  徐赞一愣,他不由展颜,他道:“如真要谢,也该谢谢李先生。”

  虎子有些茫然:“李先生?”

  徐赞捧起梨:“对,李先生。他住在京里,身子不大好,一到冬日里就咳嗽,最宜吃梨。你把这梨晒成梨干,我就给他捎回去,你说好不好?”

  虎子还未搭话,一旁的人就叫道:“我们家有现成的梨干!”“我家还有梨膏呢!”

  人们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到了夜宴结束时,徐赞极力推辞,还是难却盛情,只得在长随的搀扶下,带着两罐梨膏和一包袱的梨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就在这时,长随隐隐绰绰地看远处的一行人。他忙对徐赞道:“老爷,前头有人,好像是冲咱们来的。”

  徐赞眯着眼睛一看,腹中的黄酒霎时间醒了一半。

  谢丕、严嵩、徐赞三人一前一后,走入草亭之中。江南水乡,处处是湖泽。此时,藕花早已凋谢,只留残荷在水。

  说来,他们三人并月池都是同年的进士,可当年同赴琼林宴时,仍谁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会是这样的光景。野亭之中,三人无声地对峙,直到湖中水鸟惊起,方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丕转过身,他的容貌依旧俊朗,只因这许多变故,比起往日清癯消瘦了不少。

  他道:“所取的田产,是悉数分赠农户了吗?”

  徐赞点点头:“还有部分充作了屯田。”

  谢丕一叹:“你分给乡野,固然叫他们欢喜一时,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还不如划为官田,转入织造局名下,兴许还能求个长久。”

  徐赞垂眸道:“这并非我们所愿。”

  谢丕一哂:“可却是你们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不是吗?纵使是权倾天下的李含章,也不能将南方四省的巨室连根拔起,还是只能借助内部的矛盾。”

  徐赞听出了他语中讥诮之意,却并无愠怒之色:“所以,既然已经找到了内部关窍所在,又岂能不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谢丕似笑非笑道:“不知是哪位高才,继我之后,又合了你们的眼缘。”

  严嵩眼见已然火花四射,忙火上浇油:“以中,他们也是无奈之举,这也是为生民计……”

  谢丕怒道:“我知道是为生民计,难道天下只有你们肯为生民计吗?我只问一句,多年相交,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徐赞长叹一声:“当然有。”

  谢丕道:“既然有。倾心相交,何事不可直言,为何对我也要遮遮掩掩?难道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个只顾自家的卑鄙小人吗?!”

  虫鸣满地中,徐赞的眼中盛满了真诚:“正因深知你的为人,所以才敢以大事相托,我们都深信,你不会因私废公,只要你亲至,必能安内攘外。”

  谢丕颜色稍霁,他问道:“那为何……”

  徐赞幽幽一叹:“若到此为止,自然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不是你对不住我们,而是我们想对不住你。”

  谢丕一惊,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徐赞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擢升你及谢氏旁支的诏命,明日就会到府上。你……好好准备吧。”

  准备什么,洗干净脖子准备等死吗?谢丕为官多年,品阶却始终上不去。不是他为官不用心,而是朱厚照的均衡之策。谢家既然已经有了一位内阁次辅,又怎么会再出一位在京的高官。谢丕也是知道这点,所以不求出头冒尖,只想厚积薄发。可如今,徐赞竟然告诉他,他终于要升官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棒槌。这哪里是给他褒奖,分明是要将他立成一个活靶子!

  连严嵩都吃了一惊:“明天就到?”怎么会这么快,这一环接一环,几乎没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谢丕心中似有火在烧,这火自心头而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搅做一团。这是自他出京时,他们就定好的主意。不,或许更早!从最开始的水转丝纺场起,李越就已经埋好了线。

  他的双目已然发红:“用水转丝纺车,引起地方士绅势力和中央集中权柄的失衡,逼得朝廷不得不出手。用人事考评之权和重利相诱,把大量官员笼络到中央这一方。再拿我的家族做诱饵,让我这个世家子弟,从豪族内部引起分裂,以此来逆转时局。而趁我牵制世家之际,你们再夺走田地,削弱世家对小农的掌控。你刚刚叫那个人,是作约长吗?”

  饶是早已知情,严嵩也不由惊叹、畏惧,他轻声道:“是乡约之制。新建伯在十家牌法之上的创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