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71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朱厚照哼了一声:“巧言令色。你再让我掐一下,此事方能揭过。”

  说着,他又朝她靠过来,伸出手来,月池都能嗅到他口中甜淡的鸡舌香。这已经远远超过安全距离了,她脑中警铃大作,用书挡开他的手:“巧了,臣要说的是,正与这桩有关,您还记得自己在吕公祠外的茶楼立下的誓吗?”

  朱厚照一凛,月池似笑非笑复述道:“‘如李越果真为股肱之臣,那孤自然会以礼相待。如违此誓,断子绝孙。’您对其他股肱之臣,也是这么动手动脚的吗?”

  她面带讥诮,冷言冷语,朱厚照自出生以来,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厌,若是个正人君子或是脸皮略薄上一点之人,只怕当即就满面羞惭。可他这样的天王老子,却只会把过错归咎在别人身上。他气得横眉怒目,直接将紫檀炕桌掀翻,炕桌并茶盅都砸在地上,只听一声重响,炕桌摔得东倒西歪,茶盅被打了个粉碎。

  门外的侍卫和太监闻声急急问:“万岁,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喝道:“都给朕滚,有多远滚多远!”

  一群人噤若寒蝉,忙敛气屏息,一溜烟散了。他这才开始发作:“朕念在往日的情份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出去打听打听,朕对哪个像待你这么宽容,朕一退再退,你却愈发放肆,不分尊卑,你口口声声拿誓言来压朕,却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这份尊重!”

  他的气势盛,月池的气势更盛:“我不配?陪你搞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人就配了?借题发挥便借题发挥,何必还扯上目无君上的大旗来。自己要摆皇帝的威风,至少做出个皇帝的样子,你怎么不出去打听打听,有哪朝皇帝成日对臣下心怀不轨的?”

  这可谓是一针见血,直戳痛处,朱厚照被堵得一窒,他索性也不要面皮了:“说到这个朕的火更大,朕哪点儿配不上你,论人物,论门第,论才华,朕哪样不是当世之冠,值得你这么推三阻四的!”

  月池这次是真的想和他大吵一架,表明自己誓死不从的决心。若他总是这样涎皮赖脸,动手动脚,万一被察觉出什么不对,必不会放过她,那她这一生不就完了。谁知,他来了这么一句,月池饶是十分的怒火,都被他的厚脸皮逗泄了三分,居然真有人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自己夸自己。

  她道:“怎么,我不好龙阳就是不好龙阳,我好好的鱼水之欢不去享受,要陪你来硬走旱道。莫说是你了,就是潘安再世,我也没那个念头!”

  朱厚照骂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把圣人的话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荀子说‘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止矣。’你既不闻,又不见,朕好心让你试一试,你居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见不是向学之辈!”

  月池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人这样解儒家经典,她都要忍不住笑了:“这么说,龙阳之好,还是圣人所授了?”

  朱厚照理直气壮道:“当然。没听孟子说食色性也吗。南风之乐,远胜于木鱼死水,偏你牛心左性,不肯闻道!”

  月池实在掌不住了,她笑骂道:“呸,可别糟践诗书了。此事我不愿意,你若来挨挨碰碰,就是无礼。”

  朱厚照恨得跺脚:“那你就连试一次都不愿意吗?”

  月池摇头,她不由柔和下来:“没兴趣。依您所说,您的才学、人物、门第都是当世之冠,还愁找不到一个好桃分吗,何必在臣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朱厚照急道:“这不是,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吗。”

  月池心头一震,这句是说,纵然有见粉黛三千,却只有我在他心中最好。他这话脱口而出,不似调笑,反倒像是真心话。

  朱厚照对上她惊愕的眼神,这才回过神,脸涨得通红,明明只是玩玩,怎么说得这么正经,还真有点情真意切的意思。更奇怪的是,他说出来之后不觉后悔,反而只有忐忑。他低垂着头,一面不停摆弄腰间的丝绦,一面偷偷看月池的脸色。

  月池霍然起身,她道:“后宫选秀也只选了几百个佳丽,您哪里见过千万人。你就是见识太浅了,再多看看就有更好的了。”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朱厚照万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居然还是这种态度。他道:“站住!”

  月池一时立住脚,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您还有事?”

  朱厚照道:“你敢不敢和朕赌一把?若是朕赢了,你就和朕试一次。”

  月池心念一动,问道:“那若是我赢了呢?”

  朱厚照硬声道:“那朕从此就把你当菩萨似得供起来。”

  月池目光炯炯:“当菩萨倒不必,立个字据表明以后不动歪心就行了。赌什么?”

  说来劝去总是无用,还是借他自己松口,彻底堵住他的嘴。

  朱厚照险些被气得倒仰,他强忍着气道:“就赌武举和武学事,若是文官占上风,就是你胜,若是武官占上风,就是朕赢。”

  月池失笑:“您又是主考,又是考生,谁高中还用说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朱厚照昂起头道:“朕生来就是九五至尊,你敢和朕赌,就要做好打算。”

  他以为李越一定会心生忐忑,谁知她只是莞尔道:“那好,别忘了,九五至尊高高在上,也是靠底下人托着。若人家撂开手,你就掉下来了。立字据吧,记得,要加盖天子之宝。”

  明代皇帝一共有十七枚玉玺,其中天子之宝是在祭祀山川鬼神时所用的玉玺。月池让他用这块,就是表明这份字据也要上达天听。

  朱厚照傻了眼:“你、你真是不通礼仪,这种事,怎么好用这个?”

  月池失笑:“刚刚有人不是还在说,龙阳之好是圣人所教吗,既如此,让圣人来做个见证,也在情理之中啊。若是不敢,干脆就此认输算了。”

  朱厚照最受不得激,特别是这种事:“盖就盖!”

  语罢,他就亲自写了一式两份协议,盖上了天子之宝。月池拿走了属于她的那一份,再次提醒道:“上面白字朱字写得一清二楚,不能用杀人伤人等下三滥的手段,您可不要忘了。”

  朱厚照不满道:“朕记着呢,以朕的聪明才智,还需要动小心思吗,你太小看朕了!”

  月池道:“那就好。那臣就告退了。”

  朱厚照闷闷应了一声,暗道这必定是迟早的事。

  而月池一到家就忍不住笑出声,她事先有布局,又有王圣人在手,早就立于不败之地。而朱厚照色欲熏心,一定会急于求成,届时自乱阵脚,迟早偷鸡不成蚀把米。

  果然不出月池所料,第二日,他就要去西山狩猎,让大批人马随行。这狩猎是假,考较武艺才是真。可一票勋贵子弟和世袭武官荣养多年,早已是‘高第良将怯如鸡’,莫说锦衣卫,连朱厚照本人都不如,好不容易矮子里拔高个儿才挑出来了十来个看得过去的。

  朱厚照又时常召这十几个人进宫,陪他谈天说地,这就是在考较兵法才能。可这么一考,就只有镇远侯府和成国公府两家的人还过得去。成国公已有军职,朱厚照当即就任了顾仕隆做了神机营左哨管操。

  顾仕隆本就不错,又有父亲的余威在,做个左哨管操倒是无人置喙。可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升官,就让许多人心里有谱,皇上还是想抬举勋贵。

  刘大夏对此愤愤不平:“只怕烂泥扶不上墙!”

  戴珊倒是一派淡然:“时雍何必动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然而,朱厚照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糊涂,可不能为了争一时之胜,就弄一群废物上来,还是得找有本事的人呐,否则即便扶上来,也熬不了几个回合。

第140章 渌水波澜彻骨寒

  原来皇上不是断袖啊。

  可若是骤然让有能力的贫寒之士上位, 朱厚照就要同时面对武将和文官两大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对,纵使他运用天子的权威强迫他们从命,他们私底下只怕也会想办法, 这就是李越所说:“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与其让行政权力还没出中央就被高层消解,不如徐徐图之。反正他和李越的赌约又没定时限不是。

  文官集团多质疑朱厚照的人品行止, 却没有一个人会怀疑他的天资和才华,因为他的确是个天才,不仅表现在骑马打猎、吹拉弹唱、各国语言上,还在他于政治制度设计上极高的创造力。这样糟糕的局面,都被他想出了化解之道。他还是从委派张元祯和杨廷和任会试主考官一事得到的灵感。

  既然高层勋贵不可不用, 底层人才也必须要吸纳,那索性就都用。只是以勋贵中年高德劭为帅, 再配上几个精明强干的副手。这样的好处有三,一则德高望重者的身份口碑在那里,能够压得住场子,二则这些人一大把年纪了,就是想兴风作浪也精力有限。三则他可以拿这个给勋贵集团画大饼,暗示这些世家大族只要安分守己跟着他干,等到老的驾鹤西去, 小的就能子承父业。但事实上,等到老的油尽灯枯, 能干的副手们早就站稳了脚跟,他对军队的把握也会更上一层楼,这时用谁罢谁, 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自觉这个设想很不错, 不过如今关键是, 去哪里找精明强干的副手呢?他下意识就想找李越商量,可随即就想起来,他们如今是两军对垒,他可不能泄露天机。若是找旁人,他略一思忖,竟发现连一个可以商讨此等机密大事的人都没有。

  宦官才干有限,并且不会从他的角度想办法,只会尽可能为自己牟利。而大多文官恨不得连内宫都是由他们来打理,即便是他素来看重的杨廷和,也是如此。李先生虽然不错,可他性子太柔和了,且既与成国公府牵扯,又和刘健那个祸头子走得近,也不好对他泄露。至于武官,本来就是他算计的对象,安可与虎谋皮。

  他不由叹了口气,人人都自称是大明子民,却只有一人能真正看到大明天下,人人都口口声声说忠君爱国,却只有一人能真正能做到乐善好义。他突然明了自己对李越既亲且怕的原因。濂溪先生有文曰:“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他又何尝不是,既渴慕与他亲近,又敬畏他的德能,到头来只能立一个稀奇古怪的赌约……朱厚照瘫倒在龙椅上,开始吃桃子。

  他这厢满腹愁绪,而月池那边也不轻松。谢丕并同徐缙、董玘、穆孔晖等人一齐约月池去聚瑟寺附近的泛舟。这群书生只在官场混了几个月,人情练达的本事却提升不少。明明是想找她谈公事,却想了这么一个好理由,一方面可以先和她一起赏景套套近乎,另一方面在水上还可以有效防止窃听。

  月池情知这一次见面推辞不得,因而欣然赴约。贞筠却很不满意,这些日子虚以委蛇太久,让她的性子越发急躁起来。她一面替月池拾掇秋香色的羊绒鹤氅,一面斥道:“这群人我看也是闲得慌,这么冷的天,居然叫你到河中去,若是着了凉,那可如何是好。”

  月池正立在铜镜前,戴上了黑色的唐巾,笑道:“多穿一些也就是了。”

  说着,她就披上了鹤氅,只觉身上一沉,又穿上了粉底皂靴:“这倒是暖和了。”

  时春穿了一身丝绵袍子,腰间紧紧束上豆绿色的丝绦,足蹬一双小靴,越发显得高挑。月池转过头见着她,不由一笑:“瞧瞧,她这才是正经过秋,我却已是在过冬了。”

  贞筠替她理了理衣襟:“她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你能和她比。坐船就老老实实呆在船上,可千万别往河边靠,仔细落下去。”

  月池失笑:“我又不是小娃娃了。你也小心。”

  贞筠道:“我今儿不出门,怕甚。”

  说着,月池和时春就出了门子,雇了车马直奔聚瑟寺去了。

  这聚瑟寺说来也是一座千年古刹,自唐朝就有了,闳宇崇楼,极为宏丽。月池和时春一路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万寿阁、大禅堂,一面拜佛,一面赏玩景致。特别是大禅堂后,竟然以假山石堆叠出了普陀、峨眉、清凉三座名山的情状,山上还有三大士殿。

  月池不由啧啧称奇,可惜不能细看,便又赶去了后堂。后堂又称紫竹院,就在通惠河上游河道旁,顾名思义,此地真有广亩幽篁,虽已值深秋,却依然青翠欲滴,迎风沙沙作响,让人心旷神怡。这儿的游人就比外头要多得多,还有一群小孩子在竹林中嬉戏,笑声清脆。

  月池见状不由露出笑意,然后就听河边有人唤道:“李贤弟,在这儿!”

  月池一眼就看到了谢丕戴着的四方平定巾,忙和时春一块走过去,就见小码头边系着一座小艇,月池一见这么小的船,就不由为难地看向时春,时春立刻会意:“我还有事要办,稍后再过来寻你。”

  月池道:“也好,此地的高僧道行高超,精通水陆法事,你不妨去聊聊。”

  时春立时就想到了自己死去的亲人,本是托辞,此刻倒真成了有事了。

  月池则上了船,刚刚掀开帘子,就见徐缙、董玘、穆孔晖围着小几正在嗑瓜子。

  月池:“……”别说,还挺和谐的。

  一见她来,几人互相见礼完毕后,徐缙就拿着竹篙去撑船了。月池这才发现,这里船上居然没有船夫,她一愣:“这……”

  谢丕笑道:“子容兄也是吴中人,又素有魏晋名士之风,驾驭区区小舟,不在话下。”子容是徐缙的字。

  月池心道,为了保持机密性,大家还真是拼了,她道:“那就有劳子容兄了。”

  徐缙语调平平道:“不碍事。”

  到把船撑到河中央,徐缙就坐回原位。刚开始大家还能闲扯几句,可如今人到齐了,反而都面面相觑起来。

  月池不由心下暗笑,她率先开口道:“其实诸位的来意,我已然知晓。想必已然大功告成了吧。”

  董玘的眼底都是一片青黑:“多亏以中兄能干,收集到了足够的材料,否则我们的进展不会如此之快。”

  谢丕忙道:“都是大家齐心协力,这才能够事半功倍。”

  穆孔晖道:“我们请李兄来,就是想请教你,此书既成,何时献上为佳?”

  月池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徐缙道:“可是如今,朝堂上已然议论起武举武学事……”

  月池道:“子容兄说得是,只是议论的火候还不够。有道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可人因何而调和,诸位可有想过?”

  穆孔晖抢先道:“有共同的利益。”

  其余人纷纷点头称是,他们也觉自己所做的工作有利于整个文官队伍,会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董玘尔顷又道:“也未必,说来贪生怕死者居多,只愿享受利益,却不愿付出代价。”

  谢丕道:“董兄所言不错,可这是人之天生劣根,无法根除。圣人都无计可施,更何况,你我也不过是凡人罢了。”

  月池点点头:“三位兄台说得都不错。不过,我们虽然无法根除劣根,却能尽可能地压制。”

  徐缙道:“此话怎讲?”

  月池道:“只要大敌当前,生死一线,走投无路时,即便是仇人也会捐弃前嫌,共同抗敌。”

  谢丕已然会意:“你是想哀兵必胜,一鼓作气?”

  月池点点头,徐缙又插话道:“可万一不需我们,甚至不必团结一致,就已经打退对方了呢,那我们的辛劳不是白费了?”

  月池闻言不由微微皱眉,未待她答话,谢丕就道:“此时不成,日后也会有好时机。何必急于一时呢。”

  穆孔晖点点头:“那何时再献书,李兄可有想法?”

  月池道:“先静观其变吧,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再做东,答谢大家的。”

  到此,众人已经达成了一致。秋日寒风萧瑟,坐在船舱内,还是凉飕飕的。既然机密事说完,大家就打算去暖房喝茶了。徐缙便又拿起竹篙,把船从河中央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