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酥肉锅
陈珠长得跟名字完全相反,她又黑又瘦,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个子高,十六岁就有一米七。其实她们这一辈的女孩名字都不算好,她本名其实是叫元糖,当初是赵换娣随口叫的,陈珠的原名其实叫陈猪,因为她爹妈那时候最想要儿子,结果连生三个都不是,她妈气的管三个丫头叫猪狗羊。还是后来上户口时候,村里那个登记的人好心,尽量给改成个像样的。
陈家和元家两家挨着,昨天元家吵架,陈珠听了一半,心里早就想来找元棠,蹲了一早上才终于蹲到人。
“小棠,你家昨天吵啥呢?”
元棠自顾自走:“没吵啥,就是我说我不去打工了。”
陈珠:“没吵啥就……啊?你不去了?”
她下意识拉住元棠的袖子慌道:“你不去了我怎么办啊?”
陈家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就不说了,妹妹们跟她差着岁数。她三年前就不上了,在家里帮着家里家外的,现在好不容易说要打工。要是元棠不去,她自己一个人怎么敢去?
陈珠拉着元棠的袖子不丢,元棠急着去办事,说道:“你拿不了主意,回家跟你妈说吧,就说我不去了,看她怎么安排你。”
元棠说完就匆匆甩开她走了,陈珠在后面六神无主,她是很雀跃的想去南方的。但要元棠不去……
她冲回家里,准备找她妈问问,自己到底咋办。
元棠沿着村路走,路上的人一一跟记忆中对上号。
这是种很奇妙的体验,她看着路过的人,有些现在气派风光,十年后却潦倒落魄。有的现在穷的四面光,过几年却赶上风口……
过了村里住的区域,元棠走到地头。
她顺着方向一路往西,走了半个多小时,过了一座桥,在另一边找到了一块旱田。
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在那儿收花生。
“薛老师!”
草帽男人看见是她,就摘了帽子过来。他年纪大了,头发都有点斑白,人也枯瘦。
“元棠啊,你咋这会儿来了?”
元棠从兜里掏出来鸡蛋:“老师,我有点事想来问问。”
薛老师本来和气的脸看到鸡蛋就僵了,扭过头不接,拿着刚刨出来的花生在那儿抖泥。
“说吧。”
元棠托着鸡蛋的手半晌,倔强的不肯收回去,说道:“老师,我想让你帮我问问县一中那边。”
“要是通知书丢了还能不能去报道?”
第006章
“通知书丢了?!”薛老师大惊:“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丢?有细心找过没?你这丫头也不是个粗心人,怎么能给丢了?问过家里人没?”
元棠咬着嘴唇,自从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紧张她。
她执着的托着鸡蛋:“老师,我回去再找找,不过找到的可能性不大……您能不能帮我问问?”
提到这种大事,薛老师立刻拍胸脯应道:“好,我这就去给你问。”
元棠深深的鞠了一躬。
她自己也不知道通知书能不能拿到手,所以只能先来找老师要个答案。
但不管通知书能不能拿到,这个学,她上定了!
把鸡蛋塞进薛老师的怀里,元棠一溜烟的跑了,任凭薛老师在后面怎么叫也不回头。
薛老师兜着那几个鸡蛋,无声的叹了口气。
元棠的身影瘦小,脊背却挺直。
薛老师眼看的清楚,元家的这对龙凤胎都是他的学生,他当了元棠元栋三年班主任,早就发现元棠身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韧性。
镇上的中学不提供伙食,都是孩子们自己带着干粮来,到了饭点用煤油炉子热一热,睡觉也是各自带了铺盖睡在教室腾开的地上。
就这样严苛的生活环境,元棠每隔两天还要回家住一天,一来是回去帮家里干点活,二来是回去拿她跟元栋的干粮。
他有次看到元棠背着装干粮的包袱念念有词,细听才发现她是在背古诗。干粮包袱足有二十多斤,里面装的全是红薯,玉米面和蒸的馒头,沉甸甸的包袱几乎要把她给压弯,可她眼睛亮晶晶的,嘴里背完古诗背公式……
曾经的身影和面前的身影重叠。
薛老师把鸡蛋收好,想着等自己打听完,再把鸡蛋还给她。
农村姑娘想读书总是一件难事,但只要她有这个心,自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
元棠回到家已经过了午,赵换娣应该是回来过,匆匆做了饭又去地里。
掀开锅盖,元棠看见大半碗炖好的茄子土豆,里面零星夹杂着点肉末。
元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大姐,妈交代的,锅里有饭,灶头的菜都是给你留的……”
看见元棠自顾自的盛饭,元芹又想起母亲让她说的话,小心的开口:“大姐,妈还说……说晚上吃五花肉炖土豆,她没你做的好吃,让你先做上。”
元棠扒了两口饭:“家里没肉。”
赵换娣把钱看的死紧,别说是钱,就是家里的细粮也是放在她那屋,生怕她做饭时候偷吃。但凡有点肉,也是锁在柜子里。
元芹鼓起勇气:“妈说柜子上有两块钱,让你去割一斤。”
元棠嚼着饭粒。
元芹觉得大姐虽然凶,但自己又没惹她,斟酌一会儿,壮着胆子开口。
“姐,你真要去上学啊?”
元棠嗯了一声。
元芹搓着衣角不说话。
元棠放下筷子:“怎么,你觉得我不该去?”
元芹细声细气说道:“我觉得上到初中就差不多……咱妈说了,咱们读再多,家里也供不上大学。高中毕业跟初中毕业差别也没多少……”
她悄悄抬眼看一下元棠:“姐,要不你跟我说说你心里咋想的吧,我不跟妈说。”
元棠把饭吃完,咸的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
正当元芹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没毛病的时候,元棠冷笑一声。
“跟你说?”
她走上前轻拍元芹的脸颊:“你二姐都知道不往我身边凑,你倒是胆子大,敢来我边上找不自在。”
元芹脑子轰一声炸开,脸颊瞬间红了:“姐你啥意思?”
元棠自顾自起身不搭理她。
元芹忍了又忍,眼睛渐渐红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我怎么了?我好心关心你!你不领情就算了,干什么欺负我!”
她明明是好心!怎么大姐这么不讲道理!
元棠拿了柜子上的钱就要走:“不需要。”
重来一次,她看清了很多事。就比如元芹,上辈子这个胆小懦弱的妹妹,她一贯是怜惜的。可最后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庭留下的,只有她元棠一个人。
所以这辈子她谁也不要心疼了。她就心疼自己。
元芹眼泪终于掉下来,追了几步:“元棠!我又没惹你,你冲我撒什么气!”
她心里委屈的很,明明几天前大姐还不是这个样,怎么才短短几天,她就跟全家都是她的仇人一样,见谁咬谁。
“又不是我让你没考上高中,你赖别人怎么不赖自己!咱妈说的对,你就是自私!”
元棠本来已经走出去了,听见这话,似乎又回到了昨晚刚见到元柳元芹的时候。
那一半火焰一半寒冷,烧着她,冰着她,让她不得安宁。
她抿着嘴唇,扭过身子,抬手就是一巴掌。
元芹眼泪还挂在脸上,被元棠一巴掌打懵了。
元棠虽然是大姐,但这么多年,她也就小时候对元栋动过手,旁的几个弟妹因为差着岁数,元棠又脾气好,所以自从记事起,她挨过赵换娣的打,挨过元德发的打,就是没挨过元棠的巴掌。
元芹自以为自己在大姐那儿是不同的,所以才敢问到面上来。谁承想就因为几句吵嘴,大姐居然打她?
元棠捏着元芹的后脖颈质问道:“元芹,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前面大呼小叫?”
“从小到大,你是我抱大的,从你生下来到记事,我天天背着你跟元柳,到我上小学,你跟元柳没人管,还是我带到课堂上去。你吃饭穿衣,乃至上学,我哪点没操心到。”
“你那爹妈眼里只有元梁,是我给你做的饭!是我给你缝的衣服!是我给你讲题补课!”
“结果我就是想上个学,连你都有资格在我面前说我自私。元芹你算个什么东西!”
元芹哭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元棠却充耳不闻。
她打了元芹,却没有因此感到丝毫快乐。
上辈子那些点滴如在眼前。元栋是她同胞生下的兄弟,吸着她的血旁观她悲惨的人生固然可恨,可元柳和元芹也没好到哪儿去。
从分包到户之后,村里鲜少有完全不上学的女孩,但大多数都是只上到小学,再好点也就是初中上完,能把高中上完的凤毛麟角,更别说上大学了。大学是不要学费,可每个月生活费也不低。
如果说元栋和元梁是男孩,他们榨取她的价值是因为大环境下重男轻女的固有观念。那元柳和元芹毫无疑问是这种环境下鸡贼的产物。
她们得益于她这个长姐的付出,却在付出之后将她弃如敝履。
元棠想起自己上辈子不止一次提出想去学门技术,那时候已经二本毕业分去学校工作的元芹是怎么说的?
“姐,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学什么技术啊,再说了,现在也不包分配了,学出来也照样找不到事干。咱爹妈还有病着,你要是走了,谁来照顾?我工作忙着呢……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别问了。反正现在把爹妈接进城也不是好时机……”
忍辱负重十几年的元芹后来成了县一中的老师,后来又成了优秀教师,一直到退休,她都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做小伏低过。取而代之的,是元棠每次问起她任何事情,她都一脸不耐烦。
“你又不懂”“姐我忙着呢”“跟你说了你能帮上什么忙”“哎呀你别问了”……
元棠想起上辈子她去送侄子时候听见元芹跟家长谈话。
“你们做家长的一定要注意,孩子上学是最要紧的事。钱什么时候不能挣?孩子学习要是耽误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尤其是高中,考上高中之后稍微用点心也能走个大专,孩子没有学历将来可是寸步难行……”
看啊,她明明那么清楚,偏偏在自己身上选择了抽身退步。那苦厄的命运里,只有她一个人,而本应该下坠的元芹和元柳,被她推上去之后也没拉她一把。
如果说元栋给她的是亲情上的背叛,那元芹和元柳无疑是让她感受了一把来自同一阵营的背刺。
她们本是一类人,可元柳和元芹就那样看着她,对着她指指点点,嫌弃她不上台面,觉得跟她没有共同语言。
可她们怎么不想想,如果没有她的不上台面,元芹和元柳早就该跟她一样,变成同样庸俗的妇女,同样面目模糊的姐姐和妹妹,同样为家里人奉献若干年再被嫁出去的一个“外人”。
元棠甩甩脑袋,拽着元芹的头发:“元芹,你给我听清了,你这辈子都欠我的。你记不住是你没良心,但你要再冲我指指点点,我一定好好给你补上该挨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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