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哟哟
正抹泪,乍然听到这几个字。
这是头一回听到孙女的心里话,房德如心被剜。
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子,就该牺牲她吗?
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女子的命就不是命?女子的幸福便可以漠视、任意作践?
房氏两百多口人,男儿那么多,怎么就要靠她一个女人来拯救全族人的未来??
房德一朝幡然醒悟,一跺脚,“不行!我这就去找族长,跟他说辽王府已经发现了你身为女儿家的事实,考科举的事情就此作罢。目前最要紧的就是找户人家给你说亲,早点嫁出去!”
“不不,爷爷,你先不要冲动!”臣寻拉着房德不放,微有些赧意:“我不是同,同……同他定了亲了么?”
“孩子,你别发傻了!辽王府即便现在还没被削藩,可人家始终是我们高不可攀的贵胄,怎么可能看得上一个家奴出身的女子?那人就是一天太无聊了,辽王妃也是宠子无度,人一家子逗我们平头百姓玩玩儿的!”
臣寻:“……”
臣寻愣怔了一息。
夏漪涟在“玩”字上头劣迹斑斑,臣寻想起他十九岁生辰宴上的所作所为,又想起那晚他对自己的一哄再哄,此刻听到爷爷的话,也不禁想——这是否真又是一个他开的玩笑?天大的玩笑?
连辽王府被抄家、父亲和弟弟被诬通敌叛国这样的玩笑都能开张口即来,还有什么玩笑是他不能开的?
臣寻微微苦笑。
无论夏漪涟是不是在跟自己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只要不交心,随他的意吧。
毕竟身为蝼蚁,即使知道了正被人玩弄于鼓掌,又能做点什么摆脱这无能的命运呢?
很快臣寻便收拾好了微微恍惚的心绪,冷静地对房德道:“爷爷,想一想咱们房氏还有这么多族人要活命啊,都不救了么?如果夏家一直不倒,是不是房氏子孙得一代又一代、世世代代都做他家的家奴?”
房德浑身一震。
这话直叩命门。
几百口人的性命比起一个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再一想到如果辽王府屹立不倒,房氏便会出现一个又一个似臣寻这般命歹的女子,得不到幸福,孤独终老。
房德的脸色慢慢委顿,双肩耷拉了下来。
他再度老泪纵横,“乖孙女,为了爷爷,为了房氏族人的将来,你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我们真的太对不起你了。”
臣寻掏出手帕来轻轻为爷爷拭泪,神情淡漠:“无妨。爷爷,我跟夏家谈好了条件的,可谓互相制约。所以我现在很好,他待我还算有礼有节,目前我并没受到什么委屈。”
房德霎时两眼放光,充满了希冀:“真的吗?你可别为了安慰爷爷,故意这样讲。”
臣寻微笑点头:“嗯,您尽管放心吧,爷爷。”
房德审视孙女脸上表情,见她不似作伪,心下稍慰。
想了想,叮嘱道:“那,那,小寻,你进了王府,尽量少搭理辽东郡主。他那个人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甜得很,你别被他一时迷惑了。你记住,夏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看待家奴就跟看他家的狗一样,命贱得很。”
“……嗯,爷爷,我自有分寸。”臣寻嘴里含糊应着。
安抚住了爷爷,赶紧出了家门。
辽王府的轿子果然停在门外。
夏富贵带着人把房家围着,爷爷不敢出门。她家的房子又正当道,在路口呢,里面一条街的邻居都要自她家门前过。有辽王府的恶仆和轿子挡着路,邻居们不得不绕道走,可得多绕两条背街呢。
为了不给街坊添麻烦,臣寻曾给夏漪涟提出过,说若想要她去他家,她自己过府来,找个人来递句话就行,不用大张旗鼓。
你道夏漪涟当时怎么说?
微微一笑,“说什么想心无旁骛的温习功课,其实那天晚上你就想跑路了吧?还好我偷摸进你屋里堵住了你。明着跟你说吧,只怕你现在更想跑路,我派富贵去,就是要监视你的。”
直白的话说毕,他脸孔一变,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眼含秋水,语气委屈极了,“你这么早就进京赶考,我少说有半年都见不到你面了呢,我这还不是为了想多看你几眼么?”
这话,他一日三遍都算少的。
臣寻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不得不投降。
威逼利诱、软的硬的换着来,臣寻觉得自己才是个泥人儿,现在是任由夏漪涟拿捏了。
出得家门,夏富贵同十几个夏家的家奴守在门外,见她出来,顿时一脸谄媚,赶紧让轿夫把轿子前倾,又亲自撩起轿帘,毕恭毕敬地请她上轿。
因着爷爷才哭了一场,臣寻想起一切都是夏漪涟那厮的缘故,又看见夏富贵,心中更是郁结了,便想大骂几句发泄发泄怨愤。
不巧,几个旧日同窗路过对街,看见她腋下夹着个包裹,包装得四四方方的样子,显然里面装的是书本,纷纷摇头叹息。
一个道:“季白真是又惨又强啊。忍辱负重、曲意承欢郡主的同时,还不忘看书求学。”
其他几个道:“是啊。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今有季白忍一般男人所不能忍,为了继续科考之路,甘为郡主面首,这份坚韧的心志实在叫我等钦佩不已!”
“季白做了辽东郡主的男宠仍力学不倦,我等还有什么怠学的理由?”
“诚然诚然。”
臣寻隔街听见,讪笑,斥责夏富贵的话就生生咽回了肚子里,急忙钻进暖轿。
到了辽王府,红线早在大门口等着她了,见轿来,喜笑颜开:“您可终于来了,郡主都问了您好几遍了。”立刻引着她往后院去。
“面首”两个字写在脑门儿,臣寻是万分不想再跨进辽王府的大门的。
她对爷爷也并未说谎,夏漪涟除了请她过府的时候阵仗夸张了点,容易让人误会,其余时候他真的对她规规矩矩的,并未做出真正让她厌憎的事情来。可抵不住流言蜚语凶险,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呐。
臣寻在来时路上已打好腹稿,下定决心今日一定要冲夏漪涟好好发顿脾气。
她面首的名声都快传遍奉天城了,他再这样,叫她以后在辽东、在京城要怎么做人?
真以为她好欺负么?就是泥人儿,也还有个土性子呢!
辽王府地大园阔,衔山环水,曲廊亭榭,水木清华,浑然天成。
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桂花飘香。
臣寻跟着红线,闻着花香,耳畔鸟雀啁啾,一路分花拂柳,穿廊过榭,隐约见几座雕梁画栋的巍峨殿宇掩映在苍翠的林木间。
从前她只觉得辽王府墙高院深,仰不可及。近来来得频繁,臣寻再入辽王府,便只觉这座神秘气派的府邸,就跟那男人一样,唬人都唬得虚张声势,叫人耳目一新。
果然,再往深处走,鸡飞狗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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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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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郁的后花园里,夏漪涟提着裙子兜在身前,跟只兔子似的,在灌木丛花树间敏捷地左冲右突,辽王妃则拿一把三指宽的黑黢黢的戒尺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
“你个小兔崽子,你是想气死老娘是不是?你给老娘站住!”
“娘,你可是要长命百岁的,轻易气不死你。”
“混账小王八蛋,你还敢嘴贫?信不信老娘今天打烂你的屁股!”
“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咋不对?”
园子太大,辽王妃怎么也追不上。前面那个,也不是真心想跑,便,一个跟逗猴儿似的,始终跟他母亲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远;一个撵狗似的,穷追不舍,母子俩都生龙活虎。
在后院里伺候的丫头仆妇小厮,偶尔自游廊经过,见惯场面,都不带侧目一看的。
臣寻和红线两个却是远远地听见了辽王妃中气十足的喝骂声和夏漪涟嬉皮笑脸的应答,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想听听他是否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娘,我多大的人了,读个书你还搞监视?我跟你讲,长时间坐着不动,一直盯着书看,对眼睛可不好,得劳逸结合。我不过才出来园子里看看风景,想让眼睛放松一下,你就冒出来了,还追着我打。不带你这样的,比先生还凶残。”
“狗屁!”
辽王妃喘着大气停下来,单手叉腰,戒尺直指躲在石榴树后面的那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好容易进了书房,我第一回去看你,你摊开的书本翻到第五页。我第二回来看你,你面前的书还是只翻到第五页,我真怀疑你前面四页压根儿就没看过!”
“嘁,我都换了一本书看了,你不晓得罢了。”
“那你换的是什么书?前面读的又是什么书?”
想是被母亲说中,那人噎在那儿,半天都没有回答。
红线翘首张望一阵,见辽王妃竟期期艾艾地哭上了,嘴里咕哝:“唉,先前不都还好好的吗?郡主可真是本事……”
陡然瞥见臣寻脸上一副厌烦之色,闭了嘴,压下后半截话,暗叹口气,有心扭转自己主子那纨绔子弟整日不事生产,碌碌无为还要惹母亲不开心的形象,自言自语地说:“郡主平时都很乖很听话的,今儿不知怎么把王妃给惹着了,肯定是有误会。房举人,我们过去劝劝吧。”
说着,也不等臣寻的回复,率先出了廊庑下台阶,欲要把臣寻引到那边去为母子俩说和。
爷爷有句话说得不对——辽王妃宠子无度。
臣寻今日不是第一次见辽王妃追着儿子打了。第一回的时候,她还默默愕然良久。再而三,便也习惯了见怪不怪。
辽王妃望子成龙的心,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因为要装女人,所以骑射弓箭之类辽王妃让他学得少。绣花弹琴之类,辽王妃自己都不耐烦,也就没让儿子学。剩下的便是读书,多认字。辽王妃想她儿子成为一个即便不是满腹经纶,但也要能做出几首诗来的文化人,奈何烂泥扶不上墙。
臣寻是亲眼见过夏漪涟为了逃避读书,如何变着方儿杜撰出各种叫她都匪夷所思的病症来,到后来没说辞了,头疼脑热和肚子拉稀就成了他常用的借口,辽王妃的打骂哭啼便也就成了常态。母子俩为了读书这点事儿,几乎每天都会在后院上演猫捉老鼠的大戏。
臣寻有时候都忍不住想,如果老辽王和小世子真的在西僵回不来了,辽王妃再一倒,这男人没了亲人的庇护,一事无成,又无一技傍身,会不会饿死街头?
那壁厢,母子俩的大战还没结束。
辽王妃哭得抽气,“小混账,你不是自己说的要开始发奋图强了吗?这才定下心来学了两天就又开始淘气。要是让寻寻知道了你说话等于放屁,她喜欢你才怪!你自个儿说说你在干嘛?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好的光阴,你爬树上捉鸟!”
夏漪涟最听不得人说臣寻不会喜欢上他的话,烦躁地皱皱眉,探个头出来,语气不善,“谁捉鸟了谁捉鸟了?我自己有鸟,还是大鸟,我才不是要捉鸟!”
听到这,红线红透了耳根儿,站在台阶下往前走也不是,退回来又觉得不好,便不走了,朝后望来:“房举人,你快跟上我呀。”
红线想要拉近她同那对母子的关系,臣寻心知肚明,不动如山,“红线,我的时间有限,你还是直接带我去书房温书吧。”
“哦。”红线不甘心,垫脚朝那边高声道了句,“王妃、郡主,房举人来了!”
辽王妃对于她儿子嘴巴上没个把门儿的早就习以为常了,再让人脸红的话都听过,所以只是驳斥:“那你之前是在干嘛?我亲眼看到你往树上爬的,把鸟雀吓走了一窝!”
她没听见红线的话,倒是夏漪涟从树后跳出来,手搭凉棚朝这边张望了两眼,随后就一惊一乍地大叫道:“啊呀,真是寻寻来了!老娘诶,求你别再追了,丢脸死了。行了行了,你赶紧回,我也要准备回书房去上课了。”
夏漪涟不再跟母亲捉迷藏,说罢,撒丫子转身彻底跑没影儿了。
辽王妃回头看过来。
臣寻跟红线立在游廊下,旁边一棵冠幅巨大的百年紫薇花树正在怒放,满树粉白相间的花朵花团锦簇。亭亭华盖下,肤白貌美的举子着一袭圆领青袍,面无表情,站得笔直。
这一刹,辽王妃心中只想,长得真好看啊,好看得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但此人真真切切是她儿子的人了。
那小混账还是有点本事的,至少自己会追女人,不得让自己打光棍儿。
怕把这么漂亮的准儿媳妇给吓到了,辽王妃将手里的戒尺藏在背后,对臣寻说的话已变成:“人老了诶,不时常活动下筋骨,这浑身的肌肉都僵硬得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