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哟哟
只是,看着跟夏漪涟顶着一模一样一张脸的夏小红,臣寻时时恍惚,以为这人就是自己理想中的夏漪涟。
他简直是万能的,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会做。
他缝缝补补,他做木工,做针线活,做泥瓦匠,做厨师,做手工艺人……
那天下雨,他为她收衣服,发现她的官袍上破了个洞,一声不吭就找出针线来缝好了。破洞是火烧出来的,破洞的地方恰在补子处,锦鸡绣样给烧掉了鸡冠子,最后竟也给他补得天衣无缝。
他把院子里未完工的小荷花池修葺完了,放了水,种了几节莲藕,中间还打造了一座木桥,连接荷塘中心的假山。假山是他自郊外驮回来的几块山石打磨做成,堆出嶙峋的样子,还种了几株斑竹,看着像模似样。
那天他去市集闲逛,又捡了一只被丢弃的小野猫回来。不知道他打哪儿知道的方法,出去又讨了点羊奶回来,硬是把她觉得没救了的奄奄一息的猫儿喂活了。然后他耐心极好,每天去市集拣人家不要的死鱼回来,或煮或烤,细心地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喂给猫儿吃。没几日,小猫咪活蹦乱跳,精神十足,日日在家拆床铺。
明明是同出一胞,同样都是王公贵胄,那个人生个火都能把自己摔断腰,差别真是大。
但是,这样完美的“夏漪涟”是自己理想中的夫君的样子,但真是自己喜欢的那个夏漪涟的样子吗?
夏小红健谈,给她讲前线打仗的事情,还讲他逃出生天的细节。
“军队才拉到西北前线,朝廷就不发放粮饷了——这事早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当初爹在王府接到圣旨,皇帝封他做讨夷大将军时便说,皇帝要除掉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断粮。因为身边的人都是王府带出去的亲兵,皇帝没办法搞暗杀。因为早有预料,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省着吃,到了前线也并不主动出战,任监军如何催促责问都置之不理,所以战事才一拖再拖。”
“当然,送出去的战报自会说打了几场胜仗啦,虚虚实实,反正皇帝也不在乎,料到他即使我们将狄戎人屠光尽杀,他也要找理由把我们父子派到别的地方去,漠北蒙古、沿海倭寇、吕宋、暹罗……有的是地方打仗,反正不得让我们再回辽东自己的地盘上,就这么僵持着吧。可是我们暗中筹集的粮草数次被朝廷劫走,就越来越支撑不住了,只得开门迎敌,为的是抢粮食。”
“我们辽东兵打仗是很猛的,战事要说结束眨眼就能结束,但皇帝不会让我们回家的。他好不容易将我们父子软硬兼施逼出辽东,怎么可能轻易再叫我们回去?父亲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反出朝廷又鼓不起勇气,再说兵力不够,除非将辽东三省所有的青壮年都拉上战场,可是那是父母不忍心看到的。家里只剩孤儿寡母,土地满目疮痍,他们不忍心,便就只能这么僵持着,父亲要保存辽王府的实力,因为这样,才能保护我们一家子。”
“……对方节节败退,然后蛮族得知了我们缺粮少吃,就开始坚壁清野。”
“没吃的,逮着什么吃什么。刚开始还能捉到家畜,牛羊鸡,后来是猫狗这种不是养来吃而是看家的畜生,再之后是老鼠、蛇、虫子。有回竟然发现了一只羊,卡在石头缝里,把我们高兴坏了。可是费了老大劲儿救出来一看,只是一只小羊羔,瘦骨嶙峋,想来是饿了许多天了,奄奄一息,眼睛里没一丝光彩,看着比我们还可怜,再说也没几两肉,就养起来。想着养上个把月,肥了再宰。只要熬过冬天,春天水草肥美,羊儿很快上膘。为着这一口羊肉,我们刨草根果腹,硬是熬过了冬天……”
可能是看夏小红沉浸在回忆里的脸上布满了哀伤,臣寻竭力想开个轻松的话题试图转移他的伤痛,“那后来呢?后来那只羊是怎么吃掉的?熬的羊汤还是做的烧烤?你的厨艺是不是在那段时间练成的?”
夏小红笑了笑,“没吃着。”
“咦?怎么会呢?”
“好家伙,终于养大养壮,正要下刀子,手下两个饿得太狠,虚软无力,没把羊按住,给它跑了,呵呵。”
臣寻:“那——”
夏小红:“那当然是追啊,全部人都爬起来追。很像是回光返照那一刻,浑身都是劲儿了,有精神了,精神抖擞。我们追着它跑,不敢不顾,眼睛里只有前面那一团白毛,它已经是一锅热气腾腾的鲜美的羊汤了,在勾着我们一直追啊追。”
他顿一顿。
又继续:“羊羔掉进石头缝里,肯定是有牧民在附近放牧的时候走丢的。听说过老羊识途,羊羔识途不识途却不清楚。不过,它一路跑,我们就一路追。眼睛都饿出绿光了,肯定要追。追着追着,不知不觉竟然就出了蛮夷的包围圈!”
“出来了就有吃的了,大家高兴死了。吃饱喝足,休整了数日便向南走。我们打算一直往南走,然后走海路坐船绕行回到北地故乡。”
他的声音慢慢低落下来,“只是没想到,在西北前线那么艰苦都没事。结果一进南疆,不小心闯入瘴地,兄弟们陆续倒下,再也没有睁开眼来,连父亲也……”
他长长地叹一口气。
“父亲说,可能这就是命。天命不可违。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命到五更,我们还是认命吧。临终前他叮嘱我,不要找朝廷要说法了,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省得夏家落个断子绝孙的凄惨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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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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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红正坐在门槛上同猫咪戏耍, 见她出房来,这才去厨房将灶头上用余热煨着的饭菜端出来。
虽然已经入秋,但暑热未退。戌时时分, 天还未全黑, 今晚有月, 吃饭便就在院子里将就。
院落边种了一株石榴树,冠幅还不是很大, 但枝繁叶茂,又结了十来个石榴果, 红彤彤的, 煞是喜庆。树下安放了一张石头打造的圆桌和四张石头圆凳, 吃饭正正好。
夏小红忙进忙出,也没让他做,但他把家里一切活儿都包揽了, 特别的勤快和能干。像这一日三餐, 每顿饭三菜一汤, 都不带重样儿。
这让臣寻心里觉得怪异。
每天看着一张几近一模一样的脸在跟前晃, 却又不是那个人,好像正在服用慢性毒药, 难以描述的不适病灶越来越严重, 她想赶人走了。
“你有什么打算?”
在桌边坐下来。
正要拿碗添饭,被夏小红抢了过去, “先喝汤。我炖了红豆陈皮汤, 喝这个有助于清心养神, 去秋燥。”
他低着头, 熟稔地给她舀了半碗红豆陈皮汤置于身前, 一边反问她道:“嫂嫂有什么打算呢?”
还以为他没听见这个问题呢。
“我么?”臣寻良久方回, “走一步是一步吧。”
捡来的猫在桌子下面挠他的腿,他起身又去了厨房,回来时拿了只空碗,就放在地上,然后夹了一条香煎鱼给猫。看猫一口叼住然后趴在地上开始四肢并用撕扯那条鱼,笑道:“都已经给你吃了两条了,你可真够馋的。”
他终于抬头看她:“你不是说皇上已经知道了你女子的身份吗?万幸皇上并未治你欺君大罪。不过,嫂嫂,为何不趁他尚未改变圣意,辞官远隐?”
臣寻一呆。
莫非他是在等她离开,然后代替她留在京中,守在夏漪涟身边???
已经过了立秋,夜风里的暑热还在肆虐,虫鸣唧唧,挣扎着在做最后的吟唱。
臣寻遥遥望着北面,寂然出神。
“我本来以为哥哥已不在人世,替爹娘替哥哥最后来看看你,我就打算离开了。然后我会找个远离战火的地方,听父王的话,好好活着。但哥哥还活着,我就不能离开。”看她不说话,夏小红徐徐开口,也眼望北面。
“我俩前后脚出生,一母同胞。别看他先出来一息,但是从小都是我护着他,养成了习惯,不舍让他独自留在这里。哥哥是我要保护一辈子的人,所以我不打算离开了。即便他进了宫,我跟他再见面难如登天。但是,只要离他近一点,我想,总有能同他见面的那一天。如果嫂嫂有机会见到他,请你告诉他,弟弟还活着。也请告诉他,我活得好好的,希望他也要好好照顾好自己,要活得好好的。”
尽管有料到他会为了夏漪涟留下来,但是臣寻仍忍不住火大,“你哥进宫,全是一时任性为之,你可知道他说他要……”
“哥哥说想要搅乱大齐的天,嫂嫂已经给我说过了。”夏小红笑着点点头,“无论当时他进宫的时候是什么想法,但如果这是他的决定,我都会全力支持他,襄助他。”
“你哥他把大齐朝当豆腐块呢,不自量力!”臣寻豁然站起身来,眉头紧蹙,“呵,你能为他做什么?朝廷虽然未再追捕你们了,可是并未给辽王翻案。你和你父亲仍旧是,是……逆臣贼子……”
臣寻不愿说出最后那四个字,可为了让夏小红清醒一些,仍是说了。
只没想到夏小红听罢,神色平静,连语气也跟夜风一样柔和,“嗯,我知道。只是,即便我能为他做的事杯水车薪,但总也比冷眼旁观的好。”
臣寻大震,“……小红,你是在责备我么?”
“没有,嫂嫂,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尊重你。虽然你没说,但是我看得出,你跟我哥之间定然出了问题。不过无论怎样,你永远是我的嫂嫂。”他郑重地望着她道,“接下来我所说的,是我的肺腑之言,望嫂嫂三思。”
夏小红亦站起身来。
同夏漪涟一样的身高,一样的面孔。
不一样的语调,深沉而凝重,敲打着臣寻一呆。
“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从无女子做官的先例。庙堂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该尽早为自己想一条退路。嫂嫂,主动离开,珍惜皇上对你这最后的恩典。”
是么?新君在等着她主动提出来辞官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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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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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寻如常去上朝, 如常处理公务。
夏小红的忠言,撇在了一边。
非是她不舍得高官厚禄。
臣寻心里其实很清楚。
回想过去,走到现在, 表面上看她好似一次次被夏漪涟逼得妥协退让, 但是, 除了逼婚那次致她被迫同他绑在一起,后来又有哪回内心里是真正想要同他彻底分开的呢?
如果是, 当年她就不会在接到夏漪涟的分手信后心那么慌乱,情绪那么低落。
如果是, 她不会在得知先帝要对付辽王的时候第一时间赶回辽东去。
如果是, 她不会带着受伤的夏漪涟潜回京城, 不易冒着杀头的危险把他藏在自己的住处。
如果是,她不会放下书生的脸面,跑去市井代写家书赚那几文钱。
如果是, 她不会在宴会上踩着夏漪涟的裙摆, 巴巴地问他为什么要进宫。
如果是, 更不会将夏小红误认做是他, 抱着人哭得背过气去。且表面上是哭诉自己的恐惧,然而实际上呢……
她早已深爱他, 只不肯正视罢了。
飞蛾为什么要扑火?只为了刹那的光和热。
别人看不值得, 那只因为别人只是旁观者。
深陷的你,谈什么值得不值得。
那就是生命的全部, 只想舍身一扑, 便死而无憾了。
小红开始早出晚归, 臣寻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他未主动说, 她也无意窥探他人的隐私。
忽一日小红却同她讲, 他进了五军营。
“唉?”臣寻诧异无比, “你进了五军营?这是京师,那么容易进的吗?虽然我是文官,对军营的情况知之甚少,但我也听说军师三大营基本上都只收官宦子弟的。而且最近我也没听说朝廷在招兵买马啊。”
“哈,我自然用的是假身份。而且,不过区区五军营而已,我想进随便进!”小红颇为得意地说。
见臣寻一副不信的样子,他便耐心解释了一番。
“京师三大营早不同从前了。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二年,京师三大营便养尊处优了十年。因这十年都无仗可打,官兵都变得懒散了。平时兵卒不加操练,军力十分羸弱。不但毫无军纪可言,而且军中贪腐成风,从上到下的武官都一门心思搞银子去了。所以进去很容易,找个小校随便塞给几两银子便就进了,他还会帮你伪造身份呢。”
臣寻释然了,但是习惯性担忧起来,就像从前担心夏漪涟那样,她为小红考虑良多。
“京营多权贵子弟,尤其是五军营。这支队伍是京师的主力,直接受皇上调遣,是皇上的亲军。没背景的兵卒,在里面易受纨绔欺辱。你也是在军中历练过的,知道那些当兵的脾气都糙,爱欺负新人和没背景身份的。怎的投身五军营,事前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跟你哥一样,太鲁莽了,又任性。”臣寻抱怨说。
五军营是武将子女爬升的捷径,一旦边军有职位空缺,首选五军营的人去补缺。比考科举还简单,花费时间也短。许多将帅子弟,便是从五军营中走出来的。
“嫂嫂多虑了。”夏小红听罢莞尔,“你也知道我常年待在军中的,所以我很熟悉行伍作风,知道如何在军中怎么厮混才好,你尽管放心吧。”
只,他略微有些遗憾地道:“只是我没背景,所以爬升会慢点,目前而言对哥哥帮助不大。”
臣寻稍怔,把他的话再咀嚼了一回,登时如醍醐灌顶,“你是为你哥?!”
是了,五军营既是皇帝亲军,这就离小红的愿望更进一步了——万一哪天就同他哥哥见上面了呢?比如皇帝带着后妃出巡、祭天、行宫避暑、郊外秋猎,五军营随扈,机会都是可以争取来的!
也不知什么心态,可能是小红越是积极,越是让她相形见绌地被比下去了,揣着一分复杂心态,臣寻小鸡肚肠地开玩笑道:“那还不简单?想法子跟贵妃娘娘攀上亲,很快你就能平步青云了。”
“哈哈哈,嫂嫂此计甚妙!”夏小红抚掌大笑,不以为忤,更口出狂言道:“可惜哥哥没孩子,不然我准保他儿子做太子,将来再做皇帝,登临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