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笕素
谢清则收了银针,低声道:“陛下每发病一次,经脉淤塞便多一分,倘若继续下去,经脉会彻底阻塞,届时便无?法下榻。”
“那谢大夫可有法子医治?”邬喜来急切问道。
谢清则微微颔首,“并非无?法可治。只是这法子太过凶险,稍有不慎……”
他的话没说完,在?场的人?却?都已明白他话中意思。
萧北冥抬起手,将方才扎过针的地方掩在?衣衫下,他垂下眼帘,神情不显,只是问道:“你敢冒险入宫替朕诊治,想来并非无?所?图。”
谢清则知道帝王疑心深重,若他无?所?求,他反而不敢用。
但他确实有所?求。
他起身行礼,脊背挺直,声音坚定而沉稳:“草民确实有所?求,还望陛下允准。”
“草民与薛氏宜锦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阴差阳错退了婚,令她明珠蒙尘,草民余生心愿,一为悬壶济世,二为娶她为妻。还望陛下成全。”
他叩首在?地,肩脊却?似山梁笔挺,明明是请求,却?不卑不亢。
邬喜来听完,心中如擂鼓般,他下意识看向陛下,却?见陛下的脸色陡然变得极为阴沉。
萧北冥收回手,直直盯着谢清则,他的神情便如阴云密布,只是隐而未发,“你应当知道替皇家之人?诊脉的规矩,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没能达成所?愿,谢清则并无?失望也无?失态,他依旧温声行礼告退,甚至连他背上药箱的动作都格外有条理。
等他出了内殿,邬喜来忍不住问道:“陛下,谢清则确实医术了得,陛下为何不肯问他是否愿意换个所?求?”
“他来宫中,根本就不是替朕看诊。”萧北冥冷冷道,“让隐雾跟着他,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一并告知朕。”
隐雾平常一直在?萧北冥周围,时刻护卫他周全,唯有一些?极为秘密,又?不想为人?所?知的任务,陛下才会交给他。
他应下后,便消失无?踪。
邬喜来早就对这群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见怪不怪,他也只是可惜,好不容易遇到了这样?一个神医,却?不能心无?旁骛地替陛下治疗。
“陛下难道就这样?放他离开?”
萧北冥闭上眼眸,藏住眼底的阴翳,“朕早知,他不是爱名利富贵的人?,来到宫中,也不是为了替朕治病扬名立万,而是另有所?求。”
只是谢清则的所?求,他永远也不可能答应。
*
禁中的红梅已然全部?开放,飘落的红梅与飞雪融为一体,竟不知哪个更绝色。
宜锦就站在?御道下那棵梅树下,一袭月白色旋袄,披着银狐轻裘,清丽端方。
谢清则与她遥遥相望,脚下想要快一些?,却?又?怕眼前之景皆为虚幻,反倒不忍眨眼。
待到两人?面面相对时,却?反而不知开口说些?什么。
宜锦顿了顿,先开口问道:“陛下的病情如何?可有医治之法?”
谢清则如实道:“虽有法可医,只是太过凶险,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宜锦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她想起他为旧疾所?困时的模样?,想起他从前不知多少次看诊,一次又?一次失望。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失望是因她而起。
即便身为帝王又?如何,在?生老?病死面前,上苍从来公?平。
她忽而觉得有些?心疼。
谢清则看着她,默然道:“你上次托徐姆交给我的信,我收到了。可是知知,我不想要你的谢,承你的情。”
“你知道的,我同阿姆说的话,永远都作数。我会等到你出宫那日。”
他说这话,就让宜锦想起在?侯府时,阿姐宜兰曾取笑她:“你瞧,谢郎君同你一样?有颗极好看的泪痣,难说不是天定的姻缘。”
那时她也以为,自己会嫁入谢家。
娘亲临终前撑着身子替她和阿姐定下婚事,为她挑选的谢家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却?家风清正,就连程玉春老?夫人?她也见过许多次,这位老?夫人?心胸开阔,并不拘于内宅,立志为天下妇人?解苦厄。
她幼时极为仰慕程老?夫人?,一度想拜她为师,但母亲逝后,她便不再同从前一样?能够时常出家门,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谢清则确实是如玉公?子,人?品高贵,她知他性情温和,体贴入微,有君子之风,是难得一遇的好儿?郎。
倘若不是柳氏为了与靖王联姻而私自与谢家退了婚,她与谢清则,也许会成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
但偏偏造化弄人?,一切都已经是过去,无?法更改,继续留在?从前的回忆里,不仅伤了自己,更会伤了他人?。
半晌,她看着他的眼,轻声道:“谢公?子,如今我是内庭宫女,不再是薛家三姑娘。多谢你还肯叫我一声知知,也多谢那日你冒险替阿珩看病。”
“在?我心中,你始终如兄长一般,我亏欠你良多,却?不知如何偿还,只愿谢公?子来日姻缘美满,万事顺遂。”
她温婉知礼,褪去了从前的娇憨稚嫩,但在?谢清则眼中,她一直是当初那个只敢同姐妹们?躲在?树后看他,见了他却?脸红到说不出一句话的小姑娘。
从他还未加冠时,他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夫人?是薛家三姑娘,容貌出挑,性情娇憨,在?他心中,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只是眼下她每一句祝福的话,都像是一支支锋利的剑刃,刺得他体无?完肤。
谢清则的眼眸清亮而有神,像是黄昏时如镜的绿水,能够倒映天边的晚霞,揽住轻柔的风,漾起点点波纹。
他从不会给人?压力,只是声音有些?晦涩,“知知,你知道的,你于我,永远不会是亏欠。”
“当初你继母私自与我母亲退婚,我在?北境云游行医,归京后一切已成定局,纵然心中再多悔恨,也已无?济于事。我恨自己是个懦夫,不敢对抗世俗,更不敢背弃整个谢家只顾一人?之欢。”
“可是知知,我放不下……”
他的声音痛苦而低沉,伴着朔风,几乎让人?心碎。
雪越下越大,那红的花归入泥土地,落在?宜锦脚下,她注视着那一片片飘零的残红,虽不忍,却?知道唯有将一切直言,才能敲醒眼前人?。
“谢公?子,人?生就如同这梅花,盛放与凋零有时全由不得自己。”
“当初事情已成定局,你无?法不顾谢家的声名,而我也同样?无?法抛下亲人?安危坚定地与你一处。即便到如今,你我也都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谢家到了这一代?,需要靠你撑起门楣,而你我都不再是当初那个能任性的年纪了。”
“你确是我年少时所?仰慕之人?,也是我此生所?见过的人?中,最担得起君子二字的人?。可是时过境迁,人?总要向前看。”
宜锦承认,她与他再见的那一刻,心绪多少有几分难平。
但那是因为眼前的男子,是见证了她那青葱而稚嫩的少女时期的人?,也是曾经承载了她对未来美好憧憬与期许的人?,更是娘亲生前为她挑选的夫婿。
可也仅此而已。
即便做不成夫妻,在?她心中,他也一直是兄长一般的存在?,她更希望他能寻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安乐一生。
她朝着谢清则行了个礼,微微颔首,道:“奴婢还有差事,便不多奉陪了,冬日里风雪重,公?子还是早些?归家为宜。”
话罢,她不忍回头看,步履匆匆,踏雪朝着皇极殿走?去。
谢清则就在?飘雪中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微微阖上眼睑,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若非我之故,你今日不会如此艰难。”他望着远处飘摇的宫灯,往日醇和温柔的嗓音有些?晦涩,喃喃道:“是我错了,知知。”
他从前总以为,她注定是他的妻,不会有变故,后来才知,这世上圆满太少,往往是未等到月盈即月亏。
第24章 吃醋(二)
隐雾很快便归来, 但他隐隐觉得自?己探听到的消息,恐怕于陛下而言是个再糟糕不过的消息。
萧北冥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
他其实并不是个爱看书的人, 但南华阁偌大的藏书阁,有泰半他都精心批注过,盖因少年时?的他,阴暗低沉, 也唯有书中世界可消遣一二,直到如今, 他仍保留了每日静坐读书的习惯。
隐雾禀道:“陛下?,谢清则去见了薛姑娘。且,属下?探听得知,薛姑娘曾与谢公?子有媒妁之约,是薛姑娘生母乔氏在世时就定下的。”
萧北冥翻过书页,波澜不惊, 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问道:“还有呢?”
隐雾顿了顿, 低下?头, 小声道:“薛姑娘还说,谢公?子是君子,也是她唯一倾心过的男子。”
萧北冥握住书页的那只手紧了紧,墨色的眸中涌过一股暗流,然而他面上却?没有泄露一丝情绪, 只淡漠道:“退下?吧。”
隐雾迟疑了一瞬, 赶紧起身退下?。
随后, 萧北冥便丢下?了手中的书,他眉目清冷, 凝望着外边越下?越大的雪,明明是除夕这样?热闹的节日,他却?没有感到一丝喜意。
从来都是这样?,每当他感到上苍赐予他的一丝丝甜意,就会有更为炽烈的苦涩将他包围,就好像他生来不配得到这世间哪怕一丝丝的真心实意。
他其实早已料想过,宜锦或许有倾心之人,他也知道那人绝不可能是自?己。
谢清则这样?如玉如圭,光明磊落的男子,确实值得喜欢。
一股冷冷的风觳觫吹来,他倏然回首,才惊觉那风是吹进了他心底,激起的却?只有麻木。
他很久没感觉到这种熟悉的,如针刺的痛,墨色的眼眸也逐渐转为赤红,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邬喜来——”
邬喜来匆忙进殿,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又忙请太医过来瞧。
太医诊了脉,却?发?现自?陛下?的手腕处开始,密密麻麻的皆是红疹,他吓了一跳,惊道:
“昨日替陛下?诊脉时?,一切都正常,今日却?发?了急症,且与之前都不同,敢问邬公?公?,陛下?近期可是服用或者接触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邬喜来飞速回想着这两日陛下?所用之物?,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违禁之物?,陛下?除了碰不得翘摇花粉……,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寝衣!”
骆宝也惊了一下?,他摇头道:“不可能。那件寝衣是宜锦姐姐送的。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邬喜来将那寝衣取出给太医查验后,太医道:“衣衫上有花粉残余的气息,只是剂量微弱,不易察觉,陛下?身上的红疹应当是这花粉引起的。臣开个方子,还请公?公?尽快熬制汤药给陛下?服下?。”
邬喜来不敢怠慢,忙吩咐骆宝寸步不离去熬药,他却?去见了宜锦。
宜锦正在后厨备午膳,却?见邬喜来神?色不虞,她并不知前殿出了何?事,“公?公?何?故如此匆忙?”
邬喜来并未回答宜锦的话,只问道:“薛姑娘,送给陛下?的那件寝衣,除了你和?骆宝,还经过谁的手?”
宜锦微微一愣,心中的不安几乎要?溢满,“这件寝衣是下?值后在直殿监做的,除了屋中几个姐妹,旁人也没有机会碰触……”
她话到此处,却?忽然想起昨夜含珠同她说的话,浑身一惊。
邬喜来锐利的眼光自?她脸上扫过,便已猜到三分,“薛姑娘不说,老奴也能查明。在陛下?没有醒来前,还请薛姑娘不要?踏出这里?半步。”
宜锦系着攀膊的手颤了颤,“邬公?公?,可请太医瞧过?陛下?如何?了?”
邬喜来没有回她的话,只道:“薛姑娘只需好好待在此处,不相干的事,还是少管的好。”
话罢,他便带着皇极殿的宫人朝直殿监而去,徒留宜锦在原地,她早已成了一团乱麻,既担心萧北冥的病情,又隐隐能察觉到,做出这事的,恐怕真是含珠。
可是含珠为什么要?这么做?
*
直殿监内,姚含珠梳飞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素银簪,一袭月白色的梅花纹纱袍。
这已是她最好的装束,平日里?只有过节才能穿,她第一次学着点染唇色,描黛眉,一小块不甚清晰的铜镜中,依稀可见女子的青春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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