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笕素
宜锦吞咽的动作顿了顿,这样的事情向来是钦天监定?的,他竟将?这件事交给?她来决定?,她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后日??”
册封礼也不过是做给?他人看的,早一些晚一些,都没有什么区别。
萧北冥显然明白了她的想法,他手中的箸停滞了一瞬,替她夹了菜,良久,道了声?好。
他知道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但即便如此,他仍想给?她最?好的,令谁都不能?再轻视她。
两人用完膳,萧北冥照例与?段桢商议朝事,他换了公服,只剩腰封未系,邬公公与?骆宝皆在殿外候着,一时间,这件事就落到了宜锦身上。
明明往日?也曾做过同样的事,但许是有了昨夜的经历,她自他身后环住他腰身,替他系上腰封时,耳尖泛了一点红。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萧北冥静静注视着她,深沉的眼?底开始染上一丝光亮。
他喜欢她这样生动的模样,不是冷静自持的,不是静默淡然的。
他嘱咐道:“你若觉得无趣,南华阁有地志游记,录各地风土人情,奇闻轶事。”
宜锦点了点头,替他正了正衣冠。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恍惚之感,就仿佛他们是一对平凡的官家夫妻,她为?他照料起居,送他上朝,日?复一日?,岁月静好。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只有一瞬,便被她压下。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因此从不敢过多奢求。
良久,她对芰荷道:“如今含珠去了,玉瓷一人在宫中,难免睹物思人,年后有一批宫人放出宫,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我替她封了些金银,还要你走?一趟。”
并非她不愿替玉瓷送行,只是她怕届时两人相见,相望泪两行。
那太过悲情了。
*
更完衣,萧北冥便入暖阁同段桢商议政事。
段桢身着圆领曲袖官袍,着展翅幞头,较之平日?多了几分严肃,君臣二人对坐,他禀报道:“陛下想必已然知晓,今晨矩州八百里加急来报,冶目率部族于矩州城下攻拔,已派使臣前来呈报战书。”
萧北冥抚着手中莲纹茶盏,右手落于沙盘之上的矩州,神色凝重,“腊月廿二,老?忽兰王密而发丧,冶目承袭王位,向北境白马关发起突袭,魏燎善冲二将?与?矩州知州里应外合,算是没让冶目占到便宜。可粮草军需却实在成问题。”
段桢点头,低声?道:“早前没有战事,魏将?军听从陛下的安排,令众将?士开辟荒地,春种秋收,储备粮草,如今白马关余粮足够撑过一个月,只要陆知州一月内将?粮草押解到矩州,战况便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陛下与?忽兰一战,经人手脚断了粮草,以至于困于围城,四处无援,又遭人暗算已致腿疾,差点就不能?活着回到燕京。
那时吃一堑长一智,龙骁军便再也不信朝廷,不信所谓的公义,他们自食其力?,垦荒种谷,哪怕艰辛,也从未喊过一声?累。
萧北冥闻言道:“朕腊月初便下令命陆寒宵回京述职,矩州到燕京日?夜兼程一月有余,他传报回京,已抵达应天府。”
段桢仍旧忧心,道:“陛下,臣……”
萧北冥没听完他说?话,便知晓他的意思,他凝神片刻,“长安,朕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虽与?薛氏为?姻亲,却也是癸酉科进士,天子门生,朕不信他,又该信谁?”
话罢,他又道:“为?隐藏粮草行迹,蒲志林已派人分四路,于青、扬、苏、杭四州各设障目之法,并非毫无准备,长安你可宽心。”
段桢想起初时,他也曾被世传靖王美名所惑,丢下清高文心,甘愿入靖王府为?一小小幕僚。
可事实上,没过多久他便看出靖王虽有守城之力?,却无攻伐之气,靖王将?之私欲私心立于社稷庶元之上,哪怕毁了河山,也不曾顾惜。
反而是他从前一向不看好,觉得杀戮之气过重的燕王,在遭受了朝廷阴谋,身受苦痛折磨时,仍未忘记年少时立下的誓言。
剜骨剔肉之痛,被至亲见弃之痛,他一一在那幅段长安亲手所绘的,囊括了大?燕之伤的江山社稷图前受了。
北境十三?州,数万大?燕黎民的尊严,成了帝王抹在心上永远的伤痕,不仅仅是对曾经风华正茂,一腔正气的少年戎马生涯的叹息,更是对曾在百姓口中相传的关于燕王的盛誉的愧疚。
*
风霜浓重,燕京官道上,茫茫夜色之中疾驰着一队疲乏的人马。
为?首的男人立于马上,一身青衫官袍,虽风尘仆仆,却脊背坚|挺,他清俊的面容上眼?窝深陷,因着急赶路外衣上披了风雪,却没有丝毫松懈。
位于队伍最?后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紧闭,唯有阵阵轻微的咳嗽声?传出,伴着一个小丫鬟的抱怨声?,“姑爷也真是不会心疼人,路途如此遥遥,中途也未曾停歇。夫人好容易过了冬,身上的病将?养的好些了,这一颠簸,又该复发了。”
一双素手掀开车帘,女?子望着那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风霜赶路的男子,沉静又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清霜,不得无礼。夫君受陛下之命回京述职,北境的境况不容乐观,现在不是讲究细枝末节的时候。”
那个叫清霜的丫鬟低下了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夫人不开心了。
可她从小在姑娘身边同姑娘一起长大?,原本姑娘许的是娘家远亲江修明,却被柳氏毁了姻缘,嫁给?了新科进士陆寒宵。
姑娘嫁进陆家才知,姑爷原本有个已定?了亲的未婚妻,可那个未婚妻,偏偏就在一月前暴毙身亡。
一嫁过去,姑爷就对姑娘冷淡无比,即便是新婚之夜,也只是略坐坐就去了书房,姑娘本就不受婆母喜欢,这样一来在府中更加艰辛。
后来随着姑爷外调去了矩州,远离了老?夫人,两人关系才好些,但即便如此,姑爷与?姑娘也只是相敬如宾,至今未有子嗣。
清霜心中替自家姑娘委屈,她道:“姑娘,我去告知长平,让姑爷速度放缓些。”
宜兰却拉住了清霜的手,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她柔美的面颊上因咳嗽用了些力?,浮起一丝红晕,低声?道:“他这些天为?了北境的战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已经够辛苦,咱们就替他省些心吧。”
清霜心疼自家姑娘,知道劝不通,便也不再提了。
车马一路行至燕京城门下,宋骁得了消息,便立刻着人请陆寒宵进宫。
陆寒宵撩袍下马,来不及抹一抹脸上的雪尘,他向宋骁告罪来迟,低声?道:“内子一路颠簸,还请大?人派人先送她回府,臣立刻进宫面见陛下。”
宋骁瞧见远处马车车帘间隙内透出的那双担忧的美人目,道:“大?人一路风尘,尊夫人也饱受颠簸之苦,陛下怜悯,恰巧宫中有人日?夜盼着见尊夫人,便请尊夫人一同入宫,大?人不必拘谨。”
陆寒宵听完,便知那人是谁,他一路返回燕京,也听闻往日?靖王之姬妾,他的妻妹宜锦于御前侍奉,近日?即将?册为?后妃。
他回望了宜兰一眼?,见她因连日?赶路,面色憔悴,目中期许却依旧灼灼,他垂首作揖,顿了顿,没有再阻拦,只道:“既如此,便劳烦宋大?人带路了。”
宋骁领着陆寒宵到了皇极殿外,宜锦此时就在皇极殿外与?芰荷等候,宋骁进殿前,与?芰荷相互颔首致意。
宜锦见了宜兰,有温热渐渐从眼?底涌出,她飞奔入阿姐怀中,嗓音哽咽:“阿姐,知知好想你。知知没有保护好阿珩,让阿姐失望了……”
宜兰眼?底渐渐涌上酸涩的泪,她抚了抚宜锦的面颊,将?上面的泪珠拂去,如从前一样,轻拍她颤抖的肩膀,道:“傻丫头,你做得很?好,换成是阿姐,也不会做得比你好。”
她对知知,唯有心疼。
她的知知,已经足够勇敢,受了太多的委屈。
宜兰回想起一路上的流言,握住宜锦蜷缩的手,眼?底尽是悲痛,如是问道:“知知,你可不可以告诉阿姐,做陛下后妃,可是你自愿?”
第30章 动情
寒雪在朔风中如扬起的粉尘, 大年初一的夜晚,宜锦终于得以与阿姐宜兰团聚,姐妹二人于皇极殿偏殿叙话。
殿中生了小小一只暖炉, 二人围炉相坐,借着炭火烤手,“我一路从矩州来,临近燕京, 便听陛下立妃之事在民间沸沸扬扬,心中担忧万分?, 唯恐你为了阿珩,再做出屈心抑志的事情。”
“当初,我自矩州得知你被送入靖王府,彻夜难寐,连呈八份家书?给父亲,却句句不得回音。我那时便立誓, 哪怕我粉身碎骨, 也要为你求一份公道。倘若为妃非你所愿, 今日阿姐为你做主。”
陆寒宵本不愿她回京, 老夫人也不喜她,回京之后糟心事只会多不会少,可自从她知道柳氏背弃承诺,苛待阿珩与宜锦后,她一心只?想回京。
她的弟妹, 除了她, 还会有谁心疼?
宜兰外表虽柔弱, 但性子却最坚毅,她与宜锦对视, 眼底的决然丝毫没有被赶路的疲惫所削弱半分?。
宜锦看着阿姐的气色,只?有心疼,“阿姐,没有人逼迫我,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宜兰见她垂首,已有小女?儿姿态,心中虽然仍有疑虑,却也安然了几分?。
宜锦也一直担心宜兰与陆寒宵之间有龃龉,姊妹之间,没什?么好见外,“姐夫待姐姐可还好?”
宜兰从前只?报喜不报忧,但如今回来这一遭,她明显感觉到?宜锦已能独当一面,不再是那个扑在她怀中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她不想瞒着宜锦,因此据实说道:
“我们从始至终不过是被这道婚事绑在一起。他心中记挂当年忽然暴毙的未婚妻,认为是我和柳氏一起谋划了此事,因此他待我,从来冷淡处之。”
“时日久了,表面上看起来倒也像是夫妻的模样。只?不过我心里知道,这辈子大抵只?能这样过了。他虽待我冷淡,却也没有寻花问柳,只?一心扑在政事上,为百姓谋福祉,在这点?上,我敬佩他。”
宜兰说着,瞧出宜锦眼底的难过,她摸了摸宜锦的脑袋,微笑道:“阿姐走过的路,从来不后悔。你也不必为阿姐感到?可惜。世间夫妻,每一对相处的方式都不一样。但阿姐希望,知知将来所嫁之人是自己心上人,而非如阿姐这般。”
姐妹二人从家事谈到?北境的战事,宜兰想起那般惨状,眉心微蹙,“北境战事远比奏报中所述严重的多。今岁炭价堪比黄金,多少北境百姓既受征战之苦,又遭寒流所困,这一路走来,说是路有冻死骨,也毫不夸张。”
宜锦听?着,立时便明白为何这几日宫中惜薪司给的炭火越来越少,哪怕是皇极殿,萧北冥也只?在她在时才?燃炭火。
除此之外,用膳以外的时间,萧北冥几乎全都在与朝臣议政,往往一夜歇不到?两个时辰。
他忙得连她做的膳食都只?能匆匆一扫而空。
话到?此时,渐渐到?了晚膳时分?,前殿骆宝来传说陛下正与段大人陆大人用膳,不回偏殿了。
宜锦心知,宜兰若回了陆府,陆老夫人定然又要立规矩,倒不如在她这里还自在些,于是芰荷便备了些酒菜,两人随意吃了些酒菜,一时倒也痛快。
姐妹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宜兰归京时带了几件贴身的小衣,皆是她用矩州特供的矩州锦亲手所制,面料柔软舒适,夜间如有流光。
长?姐如母,宜锦自小贴身的衣物,皆是宜兰亲手所做。
她比划着叫宜锦换上,却看到?宜锦那嫩藕似的玉臂上淡淡的伤痕,可惜道:“当年你手上的伤疤太深,用了好些管玉肤膏也无济于事。阿姐每每回想起来,都只?觉得心疼。”
那时知知太过懂事,为了给阿珩治病,瞒着她一个人去了后山上采药,却遇到?大雪封山,几日后家丁找到?宜锦,她已高?烧不止,右臂上尽是伤痕,嘴里却一直叫着“阿鲲”。
宜兰不知道阿鲲是谁,却知道如果?此事被柳氏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她本不想向知知隐瞒这件事,可是后来,知知退了烧,醒来便似乎不记得那日的事了,她也再没提过。
宜锦看着手臂上的伤痕,秀眉微蹙,这样深的伤口,应当很痛才?对,但既然很痛,如何受的伤,她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她问道:“阿姐,我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宜兰道:“你七岁那年,为了给阿珩采药,背着我上了山,却遇到?大雪封山,将我吓得魂不附体。后来好容易找到?你,你手臂上就有了这个伤口,嘴里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似乎是叫阿鲲。”
“对了,我还从没听?你说过阿鲲是谁呢?”
宜锦僵在原地,脑海中倏忽想起愆阳殿中檀木盒内,那张与江山社稷图放在一处,被摩挲至暗黄的画。
她终于知道,为何蔡嬷嬷会说那和个梳着双丫髻,靠着岩壁,眼角有一颗泪痣的小姑娘同?她很像了。
因为那个小姑娘,正是七岁的她啊。
原来在更早的时候,她就与他相遇,在更早的时候,她就遇到?了那个无人倚靠,清冷绝望的少年。
只?是这么多年来,是她将他抛在了回忆之外。
*
皇极殿暖阁内酒冷菜尽,萧北冥正与段桢,陆寒宵议事,他面色如常,唯独额间沁出些许冷汗,那双残肢的腿部肌肉颤抖着,却已经没了知觉。
没有知觉远比疼痛更可怕。
殿内除了邬喜来,没人瞧出帝王的隐忍痛楚,可邬喜来也只?能干着急。
直到?段桢起身道:“陛下,粮草漕运一事差不多已经敲定,臣再与蒲大人议过,今日陆大人才?回京,想来需要时间安顿。”
陆寒宵起身作?深揖,也告退。
两人同?行走出殿内,段桢看见雪地里立着一个撑伞的女?子,她虽处在飘摇风雪中,伞骨却一丝不动,整个人却显得沉稳坚定。
上一篇:娇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