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笕素
张氏提了?衣裙, 秉容敛息,轻轻入了?内室, 见了?正中跪坐在蒲团之上的人,忙跪下行礼。
正中那女子只穿一身道袍,并?无任何钗环首饰,墨发盘起,藏在道帽之下,脸上?不施脂粉, 隐约能瞧出细纹, 看出岁月的痕迹。
张氏唯恐惊扰了?眼前人, 拜了?三次以后, 才出声道:“妾身张氏见过太后娘娘。”
镇国公章家之所以历经几朝屹立不倒,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章家嫡出的姑娘,已经连续三朝为后。
如今隆昌皇帝的章皇后,正是眼前这个女道姑的侄女。
道元皇帝去?后, 道元皇后便心?如死灰, 失了?寄托, 在云来观带发修行,隐居山林, 平常并?不出世?。
宫中一概事情,她都不再过问。
良久,她才睁了?眼睛,声音平静,“我既带发修行,你?也不必叫我俗家的称谓,只称我一声妙元娘子就是了?。”
张氏闻言改了?口。
妙元娘子伸手扶她起来,揽着她朝着一旁的侧间走去?,亲自为她斟茶,问道:“你?若无事,绝不肯来找我,说吧,是什么事?”
张氏又行了?一礼,眼底含泪,道:“妾身知道,当年若不是娘子心?善肯助妾身出宫,妾身早就命丧黄泉。妾身本不该来叨扰,只是眼下有一事相求,实在走投无路,只有求娘子相助。”
妙元娘子默了?默,“我早已不理俗家之事,恐怕爱莫能助。”
张氏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娘子,但凡妾身能找到其他的人,也断不会求到娘子面前。冥儿他命苦,投胎到我腹中,自出生便遭陛下厌恶………”
“他才出生时,娘子还抱过他的。这些年来,妾身不能尽母亲之责,如今他为了?北境战事,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妾身这个做娘的,实在心?里不好受。”
“前些日子妾身才得知,他对薛家三姑娘有意,那?姑娘亲身也见过,容貌极好,性?子又善良温顺,是个好姑娘。如今皇后娘娘要替靖王选妃,薛三姑娘也在其中,妾身这辈子没能照料过冥儿一日,在亲事上?,也想?尽一尽母亲的心?……”
张氏说到这里,早就泣不成声。
妙元娘子递了?帕子过去?,叹了?口气。
说起来,也是她章家的姑娘惹下的冤孽,当年她的皇儿登基,她的侄女,皇后章氏多年无所出,以至于前朝怨声载道。
无奈之下,章氏想?出了?借腹生子,选了?身边家世?低位,无依无靠的张氏,张氏不愿,那?一夜却也被算计失了?清白,只这一遭,便有了?身孕,生下了?皇长子萧北冥。
冥儿出生时,她还未带发修行,尚且抱过这个长孙,小小一个在襁褓之中,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说到底,这是她章家的姑娘做的孽,就算她遁入空门,不想?再管,可却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
良久,妙元娘子叹了?口气,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无奈,“元茵,当初那?件事,是我那?侄女喻宁做的不对,我代?她向?你?赔不是。冥儿的婚事,我会写封家信给?皇帝。”
张元茵一时失了?声,只在原地叩首谢过妙元娘子。
妙元娘子扶她起来,擦干她面上?的泪,悲悯道:“宫中的女人,这一生都由不得自己。当年我同?先?帝尚且算是恩爱,可就算如此,仍然要受许多磋磨委屈。有时像你?这样从未动过心?,动过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又爱又恨,才最折磨人。”
话罢,她又问到:“那?薛家三姑娘,可是小名叫知知的那?个?”
张氏微怔,“娘子也认得她?”
妙音娘子点了?点头,“当年她母亲乔氏随长信侯入宫拜寿,我还赏过小丫头一只长命锁,那?长命锁,与?我赠给?冥儿的,曾是一对。”
张氏听完,只觉得缘分奇妙。
也许在她还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冥儿便已经遇到了?他命中注定之人。
妙元娘子见她眉头紧蹙,以为她还在担心?,便拍拍她的手背,“我会写封家书给?皇帝,今岁也快到了?我的寿辰,就算他再不孝,也不会违逆我的心?愿。”
张元茵又再次谢过妙元娘子,到了?日暮时分,她才出了?厢房。
仪鸢在外头等她,见她再不像进去?前那?样愁眉苦脸,便知道这事情成了?一半,心?里也替自家夫人高兴。
两人一起穿过山道,朝着山下走去?,等到了?半山腰时,隐隐约约可见集英巷那?座冷清的王府,张元茵停住了?,她将手放在胸前,眼前又渐渐模糊起来。
仪鸢知道夫人心?中又难受了?,她低声道:“夫人,殿下会平安的。”
张元茵遥遥望着那?座府邸,喃喃道:“从前我总是在集英巷门口,盼着能再见他一面。现在,我没有那?么多痴心?了?,只要他平平安安地活着,哪怕这一生都不再见他。我也可以忍受。”
仪鸢听着,眼底也渐渐含了?泪,“夫人又说傻话了?不是?以往殿下每次凯旋而归,夫人都在人群中看着,比谁都要高兴。日后还有的是机会能见到殿下,殿下若是知道夫人还在这世?上?……”
张元茵却止住了?仪鸢的话,她哽咽道:“从出宫那?天?起,我便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认他。是我将他带到这个尘世?,却未曾让他过上?好的生活。他不知道我,便还可以这样过下去?。若有一日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明明就在身旁,只会更加痛苦。”
话罢,她擦去?眼角的泪,镇定道:“咱们下山吧。”
*
宜锦从锦绣坊回到侯府,便见门口停了?一辆黑漆马车,问了?门房薛大,才知道是阿姐今日归宁回府了?。
她和薛珩对视一眼,两人都高兴起来,往正堂赶去?。
宜兰梳了?盘髻,鹅蛋脸上?面色红润,比之从前多了?一分从容,瞧见宜锦过来,便扯住她的手,姐妹两人坐下来好好拉家常。
陆寒宵坐在右方下首,正与?薛振源说着话,他应对老丈人颇有几分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落在宜兰身上?,见她和妻妹谈笑风生,丝毫没有在陆府时的沉郁,心?里不知怎么,更不是滋味。
薛振源惯会察言观色,瞧见女婿无心?攀谈,倒也不在意。
柳氏瞧见了?笑道:“姑爷真是将咱们家兰兰放在了?心?坎上?,一刻都离不得呢。”
宜兰闻言,唇畔的笑淡了?下去?,目光与?陆寒宵不期而遇,两个人却又飞快地各自避开,生怕在旁人面前露出夫妻不和的端倪。
宜锦却格外敏感,她借口和宜兰出去?瞧明日宴会穿哪件衣裳,便将宜兰拉了?出来。
两人沿着花园的小径散步,就像是从前在闺中那?样。
宜锦挎着阿姐的手,抿了?抿唇,问道:“阿姐在陆家有没有想?我和阿珩?”
宜兰噗嗤一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低声道:“阿姐每一日都想?你?们。”
宜锦看向?自家阿姐,沉默一会儿,便道:“那?定然是陆大人待阿姐不好,否则阿姐哪里来的时间想?我和阿珩?”
宜兰垂首,知知一向?聪慧,她以为自己已经隐瞒地够好,可还是被知知看破了?,“你?从前不是叫他姐夫,怎么如今又改口叫回陆大人了??”
宜锦撅了?撅嘴,认真道:“若是他对你?不好,就不配做我姐夫。只配做陆大人。”
宜兰哭笑不得,“他并?待我很好。”
成婚当天?,他丢下她,一个人回了?书房睡。但到了?后半夜,他又折返回来,趴在桌上?睡了?半夜。
第二天?婆母派了?嬷嬷来要喜帕,他也替她遮掩过去?了?。
除了?他不喜欢她,他已经给?她留够了?体面。
就比如今日回门,其实她心?里忐忑,早就做好了?一个人回门的准备,也早就找好了?借口,可她没想?到,陆寒宵竟然愿意告假一日,陪她回门。、
这些事情,都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她所嫁之人,确实是个君子。
宜锦看着宜兰的气色,确实比在侯府时好一些,最起码陆府没有在其他方面苛待阿姐,她就暂且原谅姐夫了?,“阿姐,我知道,你?嫁给?姐夫前,就将最糟糕的结果想?了?一遍,就预设姐夫不会对你?心?动。可是人啊,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中,都是会变化的。”
“姐夫这个人,虽然看着端正严肃,但是知知能看出来,姐夫其实是喜欢阿姐的,只是他与?阿姐的性?子都太过内敛,以至于生了?隔阂。”
“过日子,无非一日三餐,粗茶淡饭,阿姐就先?从这些小事上?下手,等□□惯了?,阿姐再冷冷他,他自然就知道阿姐的好了?。”
宜兰闻言,一脸惊异地看着妹妹,“知知,你?老实告诉阿姐,你?什么时候会的这些?”
宜锦招来阿姐的嫌疑,不免有些心?虚,她随意道:“我,我……在话本子上?看的。”
她戳着手指,有些紧张。
其实这些“经验”,也是她后来才明白的。萧阿鲲这个人,看起来冷清,但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其实是喜欢热闹的。
于是她就努力地一点一点填满他的生活,让他再也离不开她。
“你?啊,别总是看那?些杂书,若是被父亲知道了?,又该训斥你?了?。”
“嗯,知道了?,阿姐。”
姊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倒也都忘了?各自的烦恼。
薛珩则负责陪着陆寒宵下棋,下了?两局,各有胜负,薛珩知道是姐夫让了?自己,一时间倒也与?陆寒宵亲近了?几分,他放下手中的黑子,低声道:“姐夫,我阿姐这个人,总是太过理智,但那?不怪她。她自幼便要照顾母亲,母亲去?后,她又时刻将我和知知放在自己之前。”
“她没有依靠,所以总是习惯将最糟糕的结果考虑在先?,这样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泰然面对。可那?并?不代?表,阿姐不在乎你?。”
陆寒宵捏着手中的白子,忽然感到这棋子比平日都沉重了?几分,良久,他道:“我知道。”
两人沉默着下完一局棋,恰巧到了?晚膳时分,下人们正在传菜。
薛振源和柳氏坐在主位,薛宜清与?薛瑀坐在主位下方,宜兰和陆寒宵相邻而坐,宜锦则与?薛珩坐在一处。
薛振源动筷,笑道:“府中只有一些家常菜,贤婿莫要嫌弃。”
“岳父,菜肴已经足够丰富。”
陆寒宵神色淡淡,看向?宜兰,见她低着头,只吃着碗里的米饭,想?起薛珩方才的话,心?里也开始有了?一丝裂缝,他替她夹了?一道排骨,渐渐地,几乎把所有的菜都给?宜兰夹了?一遍。
宜兰看着堆成小山坡的菜碟,睁大眼睛看向?陆寒宵,以为他有什么别样的用意。
陆寒宵却低了?头,唇角抿了?抿。
他从前没有发现,薛宜兰不那?么理智清醒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宜锦和薛珩也对视一眼,各自笑了?笑。
薛宜清将一切看在眼中,不知怎得,竟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刺眼。
一群人各怀心?思?地用完膳,便到了?申时,宜兰与?陆寒宵也到了?归府的时候。
宜兰坐在宽敞的马车内,透过车帘看向?暮色中的侯府,看着宜锦和薛珩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眼眶渐渐有些红了?。
自从娘亲逝世?后,她和知知阿珩从没有分开那?么久,下一次再回侯府,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陆寒宵看出她低着脑袋,有些难过,许是饮了?些酒,趁着醉意,他道:“陆府离侯府不远,日后你?若是想?家,我可以陪你?回府探望。”
宜兰听他说这话,怔愣了?一瞬,鬓角的步摇微微颤了?颤,她今日归府,知知的一番话虽然像是玩笑,却也解了?许多迷津。
良久,她看着他因为酒意有些泛红的俊脸,低下头,终于肯敞开心?扉,“我承认,那?日是我不对。我既然成了?你?的妻,便不该时时替自己想?退路,时时去?将最坏的结果想?在前头。”
宜兰抬起头,认真道:“陆寒宵,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陆寒宵微微有些怔愣,他有些意外,今日宜兰会同?他说这些话,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心?中竟然十分煨贴。
这些天?来因为新?婚那?夜生出的郁闷与?受伤,仿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形的烟云。
他动了?动喉结,最终低低应了?一声好。
醉意如潮水一般涌上?,马车又跌宕,他有些昏昏欲睡,头猛地磕在马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宜兰吓了?一跳,也顾不得礼仪,改坐到他身侧,将他歪斜的脑袋扶正,他渐渐靠在她肩膀上?。
宜兰注视着眼前这人高挺的鼻梁,清俊的眉眼,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不知怎得,竟有些紧张。
第50章 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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