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笕素
宜锦听着,怔愣了一瞬,抿了抿唇,不知怎么地,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忍不住。
她想起?前世那场滂沱大雨,想起?少年苍白的面孔,被雨水冲淡的血痕,嗓子?有些哽住了,良久,她才道:“阿珩,阿姐不要你功成?名就,阿姐只想你安康长乐,听见了吗?”
薛珩默默应了声好。
宜锦透过婚舆的纱帘,瞧着少年如松柏挺拔的身躯,瞧见不远处含笑?看着她的宜兰,眼?底又有些酸酸的。
婚舆开始缓缓移动着,喜乐声也渐渐远了,宋骁在一旁护卫,燕王府派来护送迎亲的皆是军中甲士,各个皆是七尺男儿,穿着喜庆的衣衫,格外惹人注目。
送亲队伍也蔓延至街尾,整整两百个箱笼的嫁妆彩礼,在燕京王孙贵族大大小?小?的婚事中也是少见。
燕京百姓们?聚集在御街两侧,瞧着迎亲的队伍远去,人群中,一个背着药箱,面容清俊的男子?注视着远去的迎亲队伍,握着药箱的手紧了又紧。
谢清则治好了许多人的病,可如今他知道,自?己?的病,也许永远也好不了了。
从前那个躲在树后,羞红着脸不敢看他的少女,终究在这?一世,堂堂正正嫁给?了她所爱之人。
只是可惜,那个人不是他。
第55章 大婚(二)
燕京婚仪, 迎亲回府不能同路。喜轿几乎绕过了大半个燕京城,到州桥一带,百姓们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燕王府的虎贲护卫各个高大,风纪严整,尽管燕王没有出现,百姓们依旧热情不减。
宋骁按照萧北冥的吩咐, 沿路凡是观看的百姓都撒了红封,孩童多的地方也都撒了各色饴糖果子。
抢到红封的百姓乐得张不开嘴, 稚童们也?追着迎亲队伍撒欢,手里握着喜糖,含糊不清地唱着送亲歌。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穿着香草色褙子的妇人扶着身边女?使?的手,面上含笑,一双眼睛里却渐渐显出晶莹。
张氏今日穿了最好的衣衫, 罕见地梳了端庄的高髻, 戴了珠钗首饰, 若是当年?没有那场假死, 她今日也?能坐在高堂,亲眼看着冥儿成?亲。
可是如今,她只能送到这了。
她扶着仪鸢的手,喃喃道:“若是没有北境那场战事,没有皇室的勾心斗角, 冥儿今日也?能亲迎自己的王妃。”
她的目光追随着喜轿, 既高兴又心酸“薛家姑娘受委屈了。”
仪鸢安慰道:“夫人, 奴婢瞧着,下聘时殿下几?乎将?半个王府都搬到薛家了, 他心里疼着人呢,薛家姑娘又仁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到了王府,殿下不会让薛姑娘受委屈的。”
张氏听了这话,心里也?才煨贴了些。
喜轿缓缓移动?着,芰荷隔着喜轿小声问道:“姑娘饿不饿,出家时奴婢带了徐阿姆做的点心。”
宜锦放下手中的扇子,发髻上的钗环微微晃动?,虽眼角仍有些发红,但她已平复了才出府时的悲伤情绪,收了泪意,轻声道:“芰荷,我不饿。”
两人说话间,喜轿穿过集英巷,便到了恢宏的燕王府门前,司仪朗声:“落轿——”
宜锦感到轿身微微晃动?了一下,有女?官隔着轿子说了好几?句吉祥话,随后?挑开轿帘,躬身迎宜锦下了轿。
她执着绣扇,眼角余光只能瞧见挂着红绸的门廊,以及穿着喜庆的王府众人。
王府虽也?有喜乐,但许是隆昌皇帝到场的缘故,皇室宗亲与小辈们都不大敢闹腾,显得?比在侯府时安静一些。
靖王萧北捷就站在宗亲子弟之首的位置,他与他们推杯换盏,目光却落在新嫁娘的身上。
他仍旧没有忘记那日宜锦的话,这个姑娘宁愿嫁给如今无法站立的燕王,也?不肯为他费半分心思。
他握紧了手中的酒盏,一直等到身旁的人唤了一声靖王殿下,他才回过神,收回目光。
宜锦却没心思注意旁人,她一路走来,心情愈发紧张,身上厚厚的礼服与沉甸甸的发冠,让她行走极慢,生怕在众人面前出了丑。
隆昌皇帝与章皇后?亦在正堂,宜锦跟着司仪官的指引拜完了天地,隆昌皇帝又说了几?句吉利的话,便由喜娘引着到了后?院。
喜房内的墙壁皆以椒制,色泽温暖,泛着淡淡的香气,却并不像香料那样浓郁刺鼻,紫檀木的架子上,一对婴儿手臂粗的喜烛正在缓缓燃烧着,流下深红的烛泪。
四周家具陈设,皆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等宜锦恍惚回过神时,却反应过来,这间屋子格局陈设,都同玉暖坞中她的寝室极为相似。
芰荷对上绣扇下自家姑娘的目光,心虚地低下头?,“姑娘,是宋大人问的,奴婢想着……姑娘早晚嫁过来,布置的舒心些,姑娘也?过得?舒坦。”
宋骁自然不可能过问喜房的布置,除非萧阿鲲吩咐他这么做。
宜锦的手举得?有些酸痛,她将?绣扇放下,露出那张上了红妆,显得?美艳的面颊。
就在这时,骆宝敲响了喜房的门,问道:“后?厨备了些膳食,奴才给薛姑娘送些来。”
宜锦没有出声,芰荷去开了门。
骆宝站在门外,来回徘徊,瞧见芰荷时,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低着头?进?了房门,将?食盒里的红枣羹与小菜取出来。
宜锦见他低着头?不说话,问道:“你家殿下呢?”
骆宝神色有些慌乱,抿唇道:“殿下如今还没醒,但是他之前给姑娘留了封信。”
话罢,他便将?藏在袖中的那封如烫手山芋般的信递给宜锦,硬着头?皮等在原地。
宜锦纤纤玉手接过信,取出泛黄的信纸,烛火下浓墨重笔,她又怎会认不出萧阿鲲的字,等她一字一字读完,眼底有些酸涩,她抬头?看向骆宝,那双杏眼亮得?惊人,“他现在何处?”
骆宝被这话惊了一番,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宜锦站起?身,繁复的嫁衣在烛火下泛着闪亮的色泽,她就那样站着,明明一句话也?没说,骆宝却能看出她着急的神色。
骆宝无奈,只有带路。
外间已是黄昏时刻,红色的霞光与夕日的橘黄融为一体,这座质朴到极致的王府没有繁华的装饰修葺,与萧北冥这个人一样。
宜锦看着四周的景色,这就是昌平四十二?年?到嘉佑元年?,他曾生活过的地方?。
王府后?院有一处演武台,兵器挂架上各色武器俱全,但显然已经有段时间没人来过,浅浅落了一层灰。
两世以来,除了在矩州那次,她再未见过他用剑,也?未见过他骑马。
其实他一直没有抛下戎马峥嵘的过去,只是他再也?不能了。
就像如今,他怎么会不难过呢,只是他习惯了将?一切苦痛都藏于人后?。
宾客们俱在前厅,熙熙攘攘的声音偶尔传来,宜锦瞧着黄昏彩霞遍布的天际,和风将?她鬓边的发丝吹起?,她跟着骆宝绕过演武场到了书房,脚下踏着光滑的青石板,一颗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到了书房门前,骆宝与芰荷守在门外。
宜锦却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感觉,良久,她推门而入。
一丝落日的余晖顺着门缝落入室内,书房内布置简朴,靠菱花窗处摆了一张紫檀木的翘脚书案,后?头?的博古架上摆着密密麻麻的书籍,正中挂着一幅泛黄的图纸,令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山河社稷图。
一架绣狩猎图的三折屏风旁后?,隐隐露出罗汉床的影子,等看到床榻上那人的身影,她在床榻前坐下,那张她曾经无比熟悉的面颊此刻苍白?如纸,眉目清淡,失去了所有色泽。
她右手紧紧攥着那封信,如葱白?似的指尖轻轻扬起?就要抚上他的眉眼,却停在半空中,眼底积蓄的泪珠却失去了控制,如断了线的珍珠,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萧阿鲲,我答应过你的,再也?不会抛下你。你……能不能,也?不要丢下我?”
她知道,他虽不记得?上一世的过往,可是却本能地替她考虑周全。
他给了丰厚的聘礼,其中不乏王府名?下的铺子田产,如今皆归入她名?下,他吩咐宋骁将?喜房布置得?同玉暖坞一样,他在信中放了和离书,言若有一日她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他这样做,是默认了自己的腿可能再也?治不好。
他将?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周全,却唯独忘了他自己。
宜锦的指尖触及他深邃的眉眼,眼眶红了红,嫁衣下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发髻上的凤头?步摇发出细碎的响声,她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却滚落到锦被上。
萧北冥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中,他昏昏沉沉,许多时候已经分不清白?日与黑夜,但就在这极致的混沌中,他却能听见有个女?子一直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声呼唤那样遥远,却又那样清晰,让他几?乎产生一种熟悉的错觉。
他记起?十三岁那年?昏暗阴冷的山洞之中,有个小姑娘也?曾唤他萧阿鲲。
他觉得?又渴又冷,但有什么东西?渐渐温暖了他,他贪婪地想要留住那抹温度,却有冰凉的东西?落下来。
他怔了怔。
原来,也?会有人为他而哭泣,为他而伤心。
腿部剧烈的疼痛让他从梦境中抽离出来,冷汗在额间沁出,他睁开双眼,黄昏朦胧的霞光下,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眼前的人也?渐渐与梦境中的那个小姑娘重合。
少女?上了红妆,高髻华贵,新嫁娘的装扮令她看起?来如牡丹娇艳,眉若远山,杏眼莹润,眼尾那颗浅浅的泪痣衬着微红的眼睑,平添几?分脆弱,白?嫩的面颊尚有泪痕,显然才哭过。
萧北冥定定看着她,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太过澄澈,以至于他能从中看见狼狈的自己。
那件燕京绣娘花费了半月连夜赶制的精美嫁衣,丝毫没有遮住她的风华,反而让人忍不住将?目光停驻在她娇美的面颊上。
世间没有女?子不期冀一场完美的婚仪,可她没有新郎亲迎,独自一人成?了三礼,日后?,或许也?会因为这场婚事惹人非议。
而他,或许永远无法站立,无法给她一个丈夫应有的庇佑与疼宠。
萧北冥的指尖动?了动?,想要替她抚去面上的泪珠,最后?却终究没有伸手,他垂下头?,紧紧闭上眼,毫无血色的薄唇轻启,“对不起?。若是有一日你想要离开……”
宜锦的目光落在他因疼痛笼起?的眉峰上,视线渐渐模糊,她截住他的话,“你早就写好了和离书对吗?我离开后?,你会开心吗?你……你讨厌我,对吗?”
“那为何要亲自绘了图样叫绣娘制嫁衣?喜房中的布置算什么?你给的那些商铺田产又算什么?是你燕王府财大气粗,待每个女?子都这样吗?”
萧北冥锦被下的手渐渐握紧,他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一颗心骤然缩紧,像是被人捏住了心脏。
不是的。
他不是待每一个女?子都这样。
从十三岁那年?的生死相守,到之后?的重逢,一直以来,都只有她像是一束光照在他心上,没有让他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宜锦将?手中那封碍眼的和离书在他眼前扬了扬,纸张碎裂的声音从她手中传来,一下又一下,她似是用了最大的力气。
宣纸成?了无数张裂片,纷纷扬扬,在夕照昏黄的光影下飘飘摇摇,坠落地面。
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说话也?有哽咽之音,“萧阿鲲,那日大殿之上,我既应了这门婚事,便从来没有想过退路。我知道,或许这条路会很艰难,可是我仍旧努力地走到了你面前。”
“我知道你的顾虑,更知道你从来不是个自私的人,可是萧阿鲲,你可不可以自私一回,别放开我的手?”
少女?低垂着脸,长而翘的鸦睫被泪水浸湿,她咬了咬花瓣似的唇,抽噎道:“我……我愿意嫁给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更不是因为圣上的旨意,只是因为,我心悦于你……”
她十分紧张,绞紧自己的手指,抬头?看向那双深沉的眼眸,旋即又闭上眼睛,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俯身轻轻在他唇畔落下一吻。
萧北冥只感觉到唇畔落下一个温暖又芬芳的软物,他的心跳得?极快,明明是被“轻薄”的那一个,他却丝毫没有生出任何反感。
反而有些……意犹未尽。
始作俑者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睫乱眨,像是被春风吹乱的绒草,只顾慌乱道:“你……你没有拒绝,我就当你答应……”
“了”字还没出口,她便睁大了双眼,萧北冥的脸离她不过咫尺,他的眼睛犹如深潭,跳跃着点点光芒,用手托住她的脑袋,微微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唇微凉,像是初冬融化的冰雪,碾过她温热的唇,逐渐深入,激起?一阵震颤,宜锦渐渐忘记了呼吸,她撑着床榻的手逐渐无力,最后?终于隔着锦被,将?重量都压在他的胸膛之上。
他坚挺的鼻梁与她的琼鼻偶尔触碰,灼热的呼吸混淆在一处,她的发髻在他手下逐渐变得?凌乱,摇摇晃晃的步摇终于坠落在松软的锦被之上。
宜锦感到呼吸困难,更后?悔自己招惹了眼前之人。
她怎么就忘记了,上一世,萧阿鲲就是个受不了撩拨的人。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吻,他喉结微动?,原本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浮起?一抹红,苍白?的唇也?因沾了她的唇脂而显得?红润起?来,恍如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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