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笕素
自腿伤后,他一直宿在书房,几乎没有回过荣昆堂的卧榻之处,如今乍然进了内室,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原本宽敞的内室添了一套红木妆台,窗台处放了一盆兰草,瞧不出是什?么品种,但空气中却多?了熟悉的清甜之气。帷幔、床榻、博古架上?的摆设一一都变了样,褪去了从前灰沉沉的色彩 ,开始生动明?媚起来?。
榆木雕花衣柜中,他的衣衫与她的衣衫紧紧挨在一起,室内的一切与之前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却被女主?人的东西渐渐填满。
宜锦推着他去看那盆兰花,道:“这是青山玉泉,冬日也会?开花。若是今岁雪下得早,我们腊月便?能见到?它开花了。”
打开菱花窗,外?间廊灯摇晃,映着赤红的晚霞,唯余阵阵风吹过树荫发出的沙沙声,格外?静谧。
不远处,邬喜来?正带着骆宝朝这边走来?,透过菱花窗瞧见王爷和王妃,忙低下头问道:“殿下,书房的用具……”
没有殿下的允准,他们也不敢擅自挪动书房的东西,可殿下新婚便?与王妃分居,实在不合体统,书房日常用具都极为简陋,若是日日让王妃如昨夜那般往来?于书房,确实极为不便?。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宜锦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星光点点,分明?已?经给出了答案,半晌,他无奈道:“都搬回荣昆堂。”
邬喜来?笑着点头,忙不颠又问道:“殿下晚膳想用些什?么?奴才叫人下去备。”
萧北冥皱眉看着邬喜来?,平日里吃食都是邬喜来?打点,他并无忌口,即便?有,也不会?让人知道,他顿首,低声道:“去彭记糕点买些杏仁奶酪回来?。”
他记得知知喜欢吃杏仁奶酪。
可是除此之外?,他对她的喜好一无所?知。
宜锦不知道这转瞬之间,对面的男人就已?经想了这样多?,今日席上?,萧阿鲲只喝了一杯茶,几乎没有进食,他性?格谨慎内敛,上?一世,即便?是不喜欢甜食,在外?人面前也会?动筷。
后厨做的饭菜也许并不合他的口味。
恰在此时,外?头宋骁来?报。
宜锦看了两人一眼,便?道:“我去后厨瞧瞧,一会?儿就回。”
萧北冥蹙眉,狭长的凤眸看向,在他这里,没有什?么是知知听不得的,但知知说完这话便?出了房门,他也只好作罢。
宋骁瞧出来?殿下因他打搅了与王妃的相?处而有些不快,他无奈地拱手行礼道:“殿下,王妃说的没错,那日章皇后派来?的御医,确实有猫腻。那御医才入宫不到?一月,涿郡人,从前靠卖各类伤药为生,能入御药局,是皇后力荐。且他祖传一秘方,可使人刮骨而不觉疼痛。”
萧北冥闻言抬首,他从前自博物志中知晓,有一味药叫麻沸散,可那药方早已?失传,即便?是燕京百年医药世家谢家也无此方,一个涿郡游医,何以?得此药方?
他剑眉笼起,沉声道:“派人跟着这游医,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并回禀。”
宋骁领完命,却并未离去,反而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殿下,属下听闻,谢家公子的医术了得,比之程老夫人更是青出于蓝,殿下可有想过,请谢家公子前来?医治?”
谢家多?年远离朝堂纷争,年轻一代的嫡支也唯有谢清则一人,并未入仕,尚且算得上?可信。
萧北冥垂眸,不知在思量什?么,良久,他只是挥手道:“此事再议,你?下去吧。”
宋骁只好抱拳行礼退下。
他心中也隐隐明?白殿下的顾虑,谢家同薛家之前订过亲事,于情于理,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可是殿下的腿伤……
殿下自从北境回京,虽然卸去了军中职务,但仍旧心系龙骁军旧部?的安危,可圣上?借中伏一事夺了军权,难免日后不会?对龙骁军下手。
殿下必须尽快振作起来?。
宋骁摇了摇头,出了内室。
萧北冥看着宋骁的背影,眼底是一片深不可及的墨色,他的腿伤如何,他自己知道,眼下情境如何,他亦明?白。
就如今日在宫中,当着他的面,萧北捷等人便?可对知知出口不敬,究其原因,不过是众人觉得燕王府失势,因此府中之人就可以?随意欺凌。
他右手轻轻放在膝上?,捏紧了褶皱的锦衣,白日射箭扯动了旧伤,现下隐隐作痛,但他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后厨里,宜锦一出现,便?让管着厨房的陈婆子看直了眼,府里都传王爷娶了个貌美的王妃,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陈婆子用抹布擦了擦手,忙迎上?去道:“王妃想要吃什?么,自叫芰荷姑娘过来?知会?我们一声就好了,不用亲自到?这庖厨之地。”
眼下到?了暮春,厨房里燃起锅灶,热气仍旧令人生汗,但宜锦只是用攀膊笼起衣袖,笑道:“你?们忙你?们的,我不过是想做两道开胃小菜,不费事的。”
她这样发话,底下的小女使们便?也都操持自己的事情去了,洗碗的洗碗,择菜的择菜,但都时不时地瞟一眼这位新入门的王妃,果然美人连洗手作羹汤都赏心悦目。
王妃不仅貌美脾气好没架子,连厨艺也是一绝,小女使们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王妃。
宜锦也同时观察着后厨,萧阿鲲并不喜铺张浪费,整个后院除了后厨的陈婆子和宋骁的生母蔡嬷嬷,便?只剩下这两个年纪极小的女使,一个叫诗情,一个叫画月,其余伺候的人都是大内赏下来?的内侍。
前世,邬公公同她说萧阿鲲在潜邸时便?只让内侍伺候,她那时还有些不相?信,但如今看来?,都是真的。
宜锦的手艺没有生疏,做了一道乌鸡汤,一道四喜丸子,香气四溢,陈婆子看了不由得心生佩服,与王妃的厨艺比起来?,她陈婆子这些年来?简直算是怠慢了王爷。
膳食做好,宜锦便?同芰荷回了荣昆堂,她嘱咐芰荷先将饭菜送去,她自己要去换身衣裳,后厨油烟重,难免沾上?气味。
萧北冥等了半晌,只看见芰荷,问道:“王妃呢?”
芰荷摆好膳,笑道:“王妃去更衣,稍后就回。”
话音刚落,宜锦便?换好衣衫回来?了,她白日入宫穿的那身宫装隆重,但现下只简单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外?衫,卸了繁琐的朱钗,露出一种洗尽铅华的美。
她寻了位置坐下,食案是她特意从库房挑选好的,高度正好,不会?让腿伤不便?的他感到?难受,“殿下怎么不动筷?“
对面的男人凝视着她,沉默着替她摆好碗筷,“等你?。”
他动了筷子,按照旧例将食案上?的菜尝过一遍,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就辨别出哪两道菜时她做的,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但他仍用了一碗乌鸡汤,那道四喜丸子也用了一半。
奇怪的是,她做的膳食意外?地合他的胃口,就如初见时,她便?知道他不喜甜食,且初见时,她看他便?是看向故人的目光。
他的目光深沉而有力,恍若不经意问道:“知知,你?的厨艺真好,是同谁学的?”
宜锦知道他近日胃口不佳,今日用了这样多?,恐怕是因为她,她眉眼弯弯,“起先是同娘亲学的,娘亲说,家里人的膳食要用心做。后来?娘亲去了,便?同徐阿姆学,阿姆做的水晶虾饺是一绝,只可惜我并未学得精髓。若不然,今日也给你?做一道了。”
萧北冥却只听见了家人二字,他手上?的食箸顿了顿,幽深的凤眸中映出眼前这个姑娘的身影。
他在她心中,也算是家人吗?
她也把这座空空荡荡,毫无意趣的燕王府,当做她的家了吗?
宜锦见他用膳的分量,便?知道他的口味还是同从前一样,她松了一口气。
两人用完膳,便?到?中庭消食,明?月当空,后院竹林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宜锦推着他,月光透过竹林撒在他们的身上?。
这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安宁。
在长信侯府时,她要应对继母柳氏,要时刻关注阿珩和宜兰的安危,但是到?了燕王府,她所?能感受到?的,便?只有轻松和自在。
萧北冥看着不远处的演武台,目光微微凝滞,腿伤之后,他已?经许久没登上?过演武台。
甚至今日与靖王比试时,他也并不是胸有成?竹,但他不想让知知受任何委屈。
那日听闻知知与谢家有婚约,他心中虽然难受,却也劝自己接受,他如今这副模样,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又怎能强求知知选他。
可他没想到?,知知会?与谢家退婚。
她不畏人言,在谢家与他之间,坚定地选择了他。
一直以?来?,等待他的都是抛弃,唯独眼前这个姑娘,从幼时第一次相?见起,她便?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哪怕他知道眼前人出现的太过巧合,她对他的了解远远超过常人,哪怕他知道这诸多?的不合常理,但他仍不自觉地相?信她,靠近她。
萧北冥从前不信神佛,亦不信所?谓缘分,但眼下这一刻,他却忽然有些信了。
只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暮春的夜风吹起阵阵林叶沙沙之声,萧北冥见宜锦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衫,怕她着凉,便?将身上?盖着的披风取下来?递给她。
宜锦没去接他手中递过来?的披风,目光反而久久停留在他受伤的虎口处,血迹已?经渗出纱布,但他却恍若不觉。
宜锦心里有些堵,她接过披风盖回他腿上?,垂首道:“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萧北冥听出她话中的不高兴,但他并未说话,只低低应了一声好。
顺着来?时的路回到?内室,宜锦默默关了门窗,去取了水盆纱布和伤药,她蹲下身来?,替他拆掉旧纱布,虎口处的血液已?经凝结,宜锦只是看着就知道取下来?有多?痛,但是萧北冥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用纱布擦去血迹,又重新撒上?伤药,包扎好伤口,抬首看他,眼底却有了一丝晶莹。
那双温柔的琥珀色双眸含了泪意,如宝石璀璨,萧北冥心中一紧,他伸手想要抚去她眼角那滴泪,却被她偏首躲过,最终只抚上?了那颗淡淡的泪痣,他指尖微凉,猜出她方才心情不悦是为了什?么,他宽慰道:“这点伤不算什?么,一点都不疼。”
宜锦凝视着他的伤口,咬唇道:“可是我很疼,萧阿鲲。”
她握住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放到?她的胸腔前,抬眼对上?他墨色的双眸,“我这里疼。”
话罢,又一滴泪滚落下来?,“被靖王说两句不会?掉块肉,我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你?受伤了,我会?心疼。再也不要有下一次了,好吗?”
萧北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所?说的话却如一颗石子,砸进他的心湖,涌起汹涌的波澜,他感到?心里有些酸酸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直白地说心疼他。
他用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水,细嫩的触感令他指腹几乎不敢用力,他酝酿良久,沉声道:“好。”
恰在此时,芰荷敲门道:“姑娘,后厨备好热水了,现在送来?吗?”
宜锦抽了抽鼻子,稳定了情绪,道:“好。”
芰荷听了,才让骆宝送水进来?。
净室内浴桶极大,几乎能同时容纳两人,骆宝来?回几趟才将水填满,芰荷试了试水温,见温度差不多?了,便?识趣地同骆宝退下了。
内室重新剩下两人,氛围仍有些沉重,但有更迫切的话题摆在两人面前,直到?宜锦问:“是你?先洗还是……”
萧北冥原本自然的眼神躲了躲,他低下头,难为情道:“知知,你?先洗吧。”
宜锦看他的模样,便?知道他不想在她面前出丑,她没有强求,从善如流找了衣衫,虽然净室外?有屏风遮挡,两人也已?经成?了夫妻,但是宜锦仍旧觉得有些怪怪的。
她脸色有些发红,看了几次,确定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境况,她才褪去了衣衫,水波没过玉白的胴体,热气氤氲,激起一阵阵酥麻之感。
萧北冥刻意寻了一个角落,背对着净室,静静地盯着床幔,但那水声却仿佛越过屏风,直直到?了他的耳边,他默背的通鉴似乎也渐渐不中用,圣贤之语被抛出脑外?,只剩下那轻轻浅浅的水声。
他想起昨夜知知见他时穿的那件水红色丝质寝衣,不知怎得,觉得房中有些闷热,端起茶几上?的茶盏喝了一杯,却丝毫没有缓解那股没由来?的燥热。
很快那水声便?停止了,暮春的夜里仍有些寒凉,宜锦出了浴桶,只觉浑身上?下都冷飕飕的,她忙找衣衫穿上?,却发现自己忘记拿小衣了,在套上?外?衫出去拿和叫萧阿鲲帮她拿之间摇摆了许多?次,想起萧阿鲲腿脚不便?,她还是随手套了寝衣,捂着胸前出去了。
她出去后直奔床榻,卷进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脸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对上?萧北冥错愕的目光,她也只道:“太冷了。萧阿鲲,水有些凉了,我叫他们换水。”
萧北冥却道:“天也晚了,不必换水了。”
话罢,便?拿着自己找好的衣衫,摇着轮椅到?了净室内,搁架上?仍旧挂着知知脱下来?的旧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兰香。
萧北冥忙移开目光,他褪去自己的衣衫,腿部?纵横的伤口露出,丑陋如枯死?的树根,他艰难地入了浴桶,水确实不烫了,他闭上?眼睛,想到?知知也在这水中沐浴过,不知怎得,额上?开始冒汗。
这场沐浴比他自己想的要持久许多?,等穿上?衣衫到?了榻前,身上?的燥热之气总算平息了,知知身材娇小,偌大的罗汉床,她也只占了小小一个角落,剩下一大部?分的空位都是留给他的。
他如往常一样上?了床榻,熄了床头的烛火,这才安心躺下,他眼角余光见知知只留了个背影给他,心里有些失落,但想到?知知没有看见他方才狼狈的模样,他又松了一口气。
等到?后半夜,萧北冥却被热醒了,他感觉到?有人紧紧抱着他的臂膀,还靠在他怀中,一双玉腿更是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他没舍得动,于是就以?这样奇怪的姿势挺了一整夜。
直到?鸡鸣时分,怀里的人才翻了个身,还不忘咕哝,“萧阿鲲,你?怎么洗了这么长时间……”
萧北冥:……
上一篇:娇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