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笕素
转过?两个街角,便到了集英巷,燕王府的地段虽好,却略显冷清,但燕王未遭逢此难时?,也鲜少有人上门?走动,倒是一如常态。
门?房见?了来?人,忙躬身行?礼,引入前厅,顺便派小厮去后院报王妃。
宜锦得知宫中来?人,心中也是一惊,她?听说来?人是隆昌帝身边的邹公?公?,心下稍安,命人去前厅招待不?可怠慢,自己则换了衣衫,重新梳妆,才去前厅见?人。
路上芰荷有些?不?放心,问道:“姑娘,要不?要派个人通禀殿下?”
宜锦只道:“他?恐怕要比我们先知道。”
前院后院都是萧北冥的人,宋骁手下领着的那帮兄弟,没有一个是吃闲饭的,稍有风吹草动,书房那边必是最先知道的。
芰荷笑道:“也是。”
邹善德带着贾四道于王府前厅吃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薛家那位王妃不?慌不?忙地入门?,她?妆容清丽,光彩照人,却并无骄矜之色,反而欠身朝着他?微微行?了一礼。
“公?公?今日?前来?,是本宫招待不?周了。王爷腿脚不?便,想来?还要些?功夫,不?如公?公?先用些?茶点?”
邹善德深知自己即便是御前之人,但仍旧是奴,怎敢受此大礼,忙道:“王妃客气了,方才已用过?茶,老奴在这候着就好。”
宜锦目光微转,瞧向那战战兢兢跟在邹善德身后,穿着医官服饰的中年男子?,笑道:“想来?这位便是宫中那位神医吧?早听民间传闻,言大人是华佗在世,医术了得,改日?必要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
贾四道乃是章皇后所荐,听见?燕王妃这样夸他?,十分自得,像模像样行?了一礼,嘴上却谦逊,“承蒙皇后娘娘厚爱,微臣才能过?府替燕王殿下看诊,王妃谬赞了。”
宜锦听了这话,眼底笑意淡了淡,她?广袖下的手不?由交缠在一处,前世这个贾四道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治好了萧阿鲲的腿,可却也让他?深陷杀戮与自伤,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这一世,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过?一会儿,宋骁便入前厅禀道:“王妃,殿下今日?腿痛,下不?了床榻,只有请贾太医移步荣昆堂了。”
宋骁低着头将话说完,想起方才殿下生龙活虎的模样,不?禁有些?心虚。
宜锦吃不?准这消息是真是假,昨夜萧阿鲲去睡书房,也不?知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难免担心,便引路道:“既然如此,劳烦公?公?与贾太医移步荣昆堂。”
邹善德与贾四道忙称不?敢当。
入了荣昆堂,邹善德见?院中还专门?辟了一处地种瓜果时?蔬,不?由感叹燕王妃是个会操持内务的。
贾四道随着一众人进内室,转过?紫檀木雕兰花的三折屏风,便见?罗汉床上隐约躺着个人影,走近了才瞧见?燕王殿下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邹善德与贾四道请安,萧北冥微微睁了睁眼,瞧见?宜锦那双担忧的杏眼,用手捂住嘴咳了几?声,便“虚弱”道:“有劳太医替本王诊脉了。”
贾四道在榻前的藤墩上坐下,手按上了燕王的脉搏,他?闭目感受脉息,过?了一会儿睁眼道:“王爷脉象阻塞,气虚逆行?,血气不?畅,还需要好生休养。”
话罢起身按了按萧北冥的膝部,见?对方没有反应,摇了摇头,写了个药方,递给宜锦道:“王妃照着这方子?煎药,每日?服一次,可助血脉归经。”
宜锦接过?方子?,示意骆宝接过?药方,又取了赏银将邹善德与贾四道客客气气送出府,这才算完。
等她?返回内室,见?他?斜倚床榻边,手上捧着一本兵书,正看得投入,哪里还有方才那虚弱的模样。
宜锦见?他?无碍,便掀了门?帘,转身就要走,身后人却唤道:“知知。”
宜锦缓下手上动作,故作不?知,“殿下需静养,妾身还是改日?再来?探望。”
萧北冥见?她?真要走,眸光暗了暗,道:“昨夜皇后赏的那两个东西来?书房了,你可知道?”
宜锦听他?称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东西,憋笑着实辛苦,她?整了整衣衫,优雅地在榻前藤墩上坐下,点了点头道:“妾身听说了。”
萧北冥见?她?要多端庄有多端庄,丝毫不?生气,自己心口反而闷了一下,一时?兵书丢到床头,把她?的手捉到自己手中,皱眉道:“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宜锦见?惯了他?往日?阴沉肃穆的样子?,眼下这人拉着个俊脸,剑眉紧皱,不?知怎得就想起前世的他?,为人君者?,不?露悲喜,哪怕打?落了牙齿,也混着血吞,不?肯示弱。
她?竟觉得,眼下他?这样,也是令人心疼的,想要逗弄他?的心思也淡了,撅嘴道:“有一点点生气。你不?是也把人送庄子?上喂猪了吗?我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那么几?个如花似月,正值芳龄的姑娘下庄子?喂猪,想着也有几?分滑稽。这样的事情,也只有萧阿鲲才能做得出来?了。
萧北冥见?她?这样说,算是满意了,抓住她?的手无意识把玩着,宜锦被他?挠得手心有些?痒痒,便抽回了手,问他?:“父皇派贾四道过?来?,绝不?是替你诊治这样简单,你方才是怎么瞒过?他?的?”
萧北冥目光微微冷了冷,“不?过?是提前服了些?扰乱脉象的药。他?来?,不?仅是父皇授意,更是皇后的命令。郭勇参了章琦,章琦受罚,采买草药一事也被移交给郭勇。皇后疑心是我做了手脚,自然又要试探。”
宜锦见?他?语气极其平淡,仿佛话中那两人与他?毫无干系,却替他?感到难过?。
她?默默牵住他?的手,“贾四道给的方子?必不?能用,但我仍会做戏,府中咱们身边的人都信得过?,可随宅子?一起赏赐下来?的那些?人,身契仍在大内,难保其中没有皇后的线人。”
萧北冥凤眸微动,光影透过?窗棂倾泻入室内,调皮地盘旋在她?的发丝间,将她?的脸庞衬得白?里透红,樱唇色泽正好,待人采撷。
宜锦见?他?不?出声,渐渐察觉出不?对劲,眼下宋骁他?们都守在房外,情况倒是有些?危险,她?瞧了半天,决定反客为主,“萧阿鲲,你闭上眼睛。”
萧北冥哪见?过?这阵仗,心跳竟失了节律,他?顺从?地闭上眼睛,长睫微颤,鼻梁高挺,好一副美男图。
宜锦着实欣赏了好一会儿,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内室,她?想起萧阿鲲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谁让他?昨夜睡书房的,这就是睡书房的代价。
芰荷忙跟上自家姑娘,只剩邬喜来?摸着后脑勺嘟囔:“王妃这是遇着什么好事了,笑得这样好看。”
第67章 相守
夏夜风燥, 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洒下朦胧的光辉,王府后角门徐徐打开, 邬喜来将?人引进来,照例去了书房。
萧北冥坐在临窗的位置,眼?眸低垂,若有似无望着荣昆堂的方向, 但随着脚步声渐近,他收回了目光。
谢清则行了礼, 打开药箱,他行针之前,动作却顿了顿,“成或不成,只此一次了,此番与剔骨疗伤也不遑多让, 殿下想好了吗?”
萧北冥想到魏燎自边关寄来的那封书信, 想到隆昌帝与皇后的多番试探, 又?想到知?知?多日来的担忧, 他眼?睫低垂,眉目坚毅,“不论成败,只管一试。”
谢清则却比眼?前人还要紧张,哪怕他见过伤者无?数, 治过许多疑难杂症, 可是给人剔骨塑筋还是头一次。
他额头有些微汗, 俯身?将?刀具取出,以酒清洗, 用炭火淬之,烛火印在他白净的脸上,连鼻尖的微汗都?照得一清二楚,但他却来不及去擦。
锋利的刀刃划开嶙峋的疤痕处,血水沁出,萧北冥一动不动,他咬着牙,闭目凝神?,痛意席卷,像是千万把刀刃在翻卷着血肉,鼻尖是浓烈的血腥味,已分辨不清到底是哪处伤口更痛些。
他想起战场上搏杀的将?士,想起黄沙裹尸,夕照残血的悲壮景象。
他已经离开北境太久,但刻在记忆中血腥的味道?却从未散去。
如段桢所说,只要章家不倒,那么前线的惨剧便不会就此而终,章氏的贪婪和?私欲像是一只饕鬄,永不会有满足收手的那一日。
他要保住龙骁军,保住北境的战果,就要先站起来。一个站不起来的主帅,无?法服众,更无?法保护所爱之人。
萧北冥额角的青筋渐渐抽动,他紧咬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冷汗顺着□□的青筋向下滑动,直至下颚,最后触地,半刻钟过去,地上便已有水迹。
谢清则将?一旁的绢布递给他,“若是疼,便咬着布团。”
室内唯余烛火与木炭燃烧发出的细微之声,谢清则用银针归位筋骨,时间过得极慢,等最后一步缝针做完,他浑身?汗湿,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提着一口气嘱咐邬喜来:“缝针之后,伤口敷药一个时辰要更换一次,需得有人在旁照看,若是体热,便要及时按照药方抓药煎熬,令他服下,室内多用冰盆,勤洒扫。”
他转头看向床榻上虚弱的人,将?那瓶粉末放在案头,低声道?:“日后伤口愈合反复,会比今日还要痛,这是麻沸散,若是王爷实在疼痛,可服下,但不能使用过量,否则会成瘾,难以戒除。”
邬喜来连连点头,但谢清则仍旧不放心,收好银针,便叫邬喜来取纸笔来,将?医嘱事无?巨细记下,到这时,窗外天已蒙蒙亮。
竟是一夜过去了。
骆宝领着谢清则出了门,天刚擦亮,灰蒙蒙的瞧不清人脸,门口却隐约站着一个笔直的人影。
骆宝心惊,待走近了,才发觉竟是王妃与芰荷姑娘。
谢清则见她眼?下乌青,心中不由苦笑,如知?知?这般敏锐的女子,燕王又?怎能瞒得过?只恐怕眼?前人也在外守了一夜。
他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语,可最终也只是颔首,没?有说话。
宜锦见他面色不大好看,府中到底也不安稳,便开口道?:“兄长?费心疲累,早些回府歇息,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谢清则欠身?行了一礼,“要当心的,我都?一一写下了。现?下仍不敢言成败与否,夏日外伤易溃烂,还需仔细照料。”
宜锦自?然无?有不应,她目送马车远去,一颗提着的心却仍旧没?有放下。
书房简陋,仍是新婚时那张床榻,上头躺着的男人面庞棱角分明,但面色却苍白如纸,像是被抽去了血肉的人偶。
宜锦在榻前坐下,怕吵到他,又?挪到一旁的藤墩上,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用帕子擦去他额头上新沁出的汗渍。
他今夜仍旧没?有回荣昆堂,她便知?道?他定然有事瞒着,他既不说,便是怕她忧心,因此她也只有在外等着。
前世这个时候,他恐怕也是自?己熬着,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命运。人做出不知?吉凶的选择,是很难的事情。但他仍旧做出了同前世一样的选择。
她这样看着他清淡的眉眼?,竟有一瞬的恍惚,不知?今时是何日。
天光大盛时,萧北冥醒了,他睁眼?,与眼?前画面一起涌入脑海的,是翻山倒海般的痛意。
他抬了抬手,想要替她理一理被压散的发髻,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牵一发而动全身?,腿部撕裂的疼痛令他咬住了牙。
宜锦感知?到这细微的动作,忙坐起身?,睡意抖落一大半,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没?有起烧,又?问?道?:“你可有哪里不适?痛不痛?”
她眼?窝有些发青,莹白的面庞因为趴着睡多了几道?红痕,萧北冥看着她,忽然觉得心中像被什么东西盈满,连痛意也渐渐平息。
他自?幼时起,无?论是面对病痛还是死亡,都?是一个人。这世上也没?什么人在意他的生?死,因此战场之上,他总是身?先士卒,最不要命的那个,可老天却偏偏不收他的性命。
眼?前的女子,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无?论是十三岁那年?阴冷的雪夜,还是今时今日静默的陪伴。
他抿唇笑了笑,故作轻松道?:“知?知?,一点也不痛。”
宜锦眼?睫低垂,眼?泪却顺着睫毛滴落下来,她亲眼?看着那一盆盆血水自?屋中端出来,又?怎会不痛,她没?有点破,只是动作轻柔地擦去他额角上的汗,轻声道?:“我熬了肉羹,你睡到晌午,早膳也没?吃,兄长?说前七日你只能吃流食。”
萧北冥点了点头,芰荷见状便将?肉羹呈上来,他腿上打了板,不能动弹,进食不便,可他不想让知?知?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便接过碗,也不用调羹,似要一饮而尽。
宜锦见他这般模样,便也猜到他的心思,前世这人哪怕是在床笫之欢时也不肯让她瞧一瞧他腿上的伤口,她便知?道?他习惯了在所有人面前都?无?坚不摧。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用汤匙拨了拨热气腾腾的肉羹,“也不怕烫。人都?有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萧阿鲲,疼了要跟我说。”
萧北冥听着她轻柔的话,忽然愣住了,他没?有再拒绝,顺从地让她喂,半晌,才开口问?道?:“我没?有同你说治腿的事,你不生?气?”
宜锦瞧他一眼?,“若我生?气,你就会同我说吗?你啊,从前早就习惯了万事一个人扛着,痛也自?己忍着,可这样不好,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萧北冥注视着她,凤眸有些暗淡,他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从不肯露出软弱的一面,因为他清楚地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在真正在意你的人面前,哭泣才是有用处的。
哭泣在章皇后乃至隆昌帝面前,都?是无?用的。
可现?在,哪怕没?有眼?泪,没?有言语,眼?前之人也会心疼他。
萧北冥用完肉羹,痛意麻痹了一切,他根本吃不出什么味道?,但他却觉得这是他吃过最香的肉羹。
他低声道?:“知?知?,回荣昆堂歇着。”
这不是商量的口吻,她已经一夜未眠,晨起还给他做了早膳,便是男子也受不住,更何况她是个女子。
宜锦一夜守着他,怕他夜里高热,旁人来照料她都?不放心,眼?下是真的有些困意了。
她再次探了探他的额头,没?有起烧,一切正常,道?:“你该换药了,换药后我就去歇着。”
听到换药两个字,他脸色僵了僵,低声道?:“知?知?,听话,回去歇着。我叫宋骁过来替我换药。”
宜锦起身?,对着门口唤了一声宋骁。
宋骁闻声而入,抱拳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宜锦扫了萧北冥一眼?,道?:“给你家殿下换药。”话罢,她便携芰荷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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