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笕素
宜锦有些忍俊不禁,“是我自己醒得早。它倒是长得快,也记人不怕生。”
芰荷边添鸟食边道:“再过些时日会飞了,只?会更?顽皮。它通人性,嬷嬷同我说话,它总往一边凑,还会自己找鱼。”
宜锦披了件外衫下榻,听?着阿鲲的“壮举”,走到笼子前,点了点它的小脑袋,美眸含着嗔怪,“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阿鲲用头?顶柔顺的鸟羽蹭了蹭她?的手心,一副讨好的模样?。
宜锦的目光从它身上?移开?, “冬至停朝三?日,陛下呢?”
“陛下一早便同段大人,蒲大人在前殿议事,这会子还没出来呢。”
宜锦垂首,昨日他陪她?出宫祭拜母亲,又将?燕京城几乎逛了个遍,若是被前朝知?晓,定然又要参上?一本,她?已然很知?足。
“芰荷,替我更?衣梳妆,去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芰荷应了声?好,却犹豫着要不要将?昨夜之事告诉自家姑娘,又怕自家姑娘听?了糟心,“姑娘,太后?娘娘那头?,一定要去吗?”
宜锦点了点头?,“满朝皆知?陛下并非太后?亲生,且关系疏离,但正因如此,孝道礼节才要更?齐全,叫旁人拿不出错。”
她?并非圣贤,去见太后?也不是为了孝道,她?只?是想?叫萧阿鲲轻松些。
宜锦瞧着芰荷仍旧面露难色,替她?盘髻也有些心不在焉,便知?芰荷定然有事情瞒着她?,眉头?微蹙,“你伴我多年,心里有事便是藏也藏不住,到底怎么了?”
芰荷才将?昨夜章漪在后?殿引诱帝王一事转述。
宜锦纤指微动,选了一支凤钗递给芰荷,既不过于隆重也不失礼,她?神色淡淡,并未因这件事牵弄情绪,“你若不告诉我,我反而担忧,但现在,我心中却有底了。”
她?换了身朱红大袖衣,腰身如柳,端庄中透着柔美,芰荷怕她?着凉,便又给她?披上?白?狐狸毛的大氅,主仆几人踏着雪便往仁寿宫去了。
章太后?正在用早膳,听?瑞栀说是薛氏来了,心里有些膈应,也没了胃口,放下调羹,用金丝帕子擦了擦嘴,冷声?道:“叫人进来吧。”
章琦在一旁伺候着,想?到昨夜的事,只?剩窘迫,她?低着头?,“姑母,我可否退下?”
章太后?睨了她?一眼,“这宫中,迟早不只?她?一个女人,你怕什么?”
话音才落,金银丝线织就的云锦凤纹衣裙便款款而入,薛氏女云髻雾鬓,朱钗华贵却不俗气,面若银盘,眸若星辰,细腰盈盈不堪一握,端庄之中透着柔美,如同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仙人。
同为女人,章漪不得不承认,薛宜锦,确实是个美人。
往日她?瞧不起薛氏,是因为她?出自长信侯府这种没落门户,可是如今,她?自己家道骤变,才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荣华是天长地久的。
她?如今,看得起薛宜锦了。
能将?灾民处置妥善,打理好皇庄,又能在宫变之时稳住燕王府,釜底抽薪,这等心智,岂是寻常妇人?
宜锦俯身行礼,“臣妾问母后?安,不知?母后?昨夜歇得可好?”
章太后?转着手中佛珠,半眯着眼睛,不冷不热回道:“尚可。昨夜皇后?歇得早,恐怕不知?,陛下昨夜在后?殿浴池幸了漪儿?,哀家这侄女自幼便是世家贵女的典范,出了这样?的事,断不能委屈了她?。”
宜锦看着太后?身侧那个姑娘,上?一世的章漪,也曾为了家族荣耀献舞于萧北冥,那时她?何等心高气傲,可后?来章家伏诛,再见她?时,已再无当日之风貌。
她?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母后?所言,臣妾都明白?。但母后?也知?晓,陛下做了决定,谁也改不得。”
章太后?听?她?这回话,眉头?皱得更?深,“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哀家会找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
“黄道吉日就不必了,朕不会叫章漪入后?宫。”
门口内侍宫娥听?见这声?音,忽然跪倒一片,玄色的身影踏雪而来,话音冰冷如雪。
萧北冥阔步而入,飘落的雪丝还在他宽厚的肩头?,他面容清冷,目光似是一道锋刃,直直看向章漪,“你若是出宫嫁人,朝中清贵任你挑选,嫁妆仍旧从章家公账出,若是执意留在宫中,便做个寻常女官,终生侍奉太后?。你自己选。”
帝王的言语不带丝毫情感,比腊月的冰窟还要叫人心寒。
章漪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姑母脸上?,又瞧了眼帝王,他牵着薛氏的手,对着薛氏时,却没有了方才的冷硬。
昨夜她?即便处处效仿薛氏,新?帝也不为所动,章漪心头?只?剩苦涩,思?索良久,抬头?道:“臣女两个都不想?选。”
这些时日,她?寄宿在宫中,听?着宫人们的冷嘲热讽,一夜看尽人情冷暖。是太后?的侄女又如何,是国公府嫡女又如何,富贵荣华转瞬即逝,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半分由不得自己。
她?如今的处境,留在宫中遭人嫌弃,便是嫁人,被抄家定罪的罪臣之女,又能挑到什么像样?的人家。
她?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长到二十?岁,她?也想?自己做一次决定。
她?忽然间顿悟,这些天压在心中似磐石的思?绪也刹那间烟消云散,她?跪下行了大礼,叩首道:“臣女愿去云来观清修,终生不复出。”
第83章 矩州
陆寒宵携宜兰走汴河水路, 一路朝西南下,但因?冬季河流水缓慢,不?比夏日?疾驰, 历时一月半才到沅州地界。
宜兰有孕在身,虽还未显怀,但在船上吃喝多是干粮,又兼之孕吐, 人反倒瘦了一圈,更似蒲柳一般。
陆寒宵心疼发妻, 船才停靠码头,他?便同船家说多停半个时辰,好?上?岸替宜兰备些吃食。
河浪震荡,宜兰每每眩晕,幸而清霜自燕京带了些橘皮,嗅着没有海风那股咸味儿, 倒也不?甚眩晕了, 但靠了岸, 她也想下去走走, “整日在船上人都要僵了,又没到不?能挪动的月份,我同你一起去。”
陆寒宵见她说起出去反倒来了精神,白嫩的面颊上?也出来两个?浅浅酒窝,他?只好?妥协, 替她披上?青莲绒的灰鼠斗篷, 扶着她上?了码头。
沅州地处燕朝南部, 冬季湿冷,一股子冷风钻到衣衫里, 从脚冷到头。恰逢雪落,街上?行人皆穿着皮袄大氅,瑟缩肩臂,连往日?热闹的酒楼茶馆也门可罗雀,倒是路边的早食茶点与酒垆颇受青睐。
陆寒宵怕宜兰受冷,也不?远行,就近找了家堂食小店,小二穿着一身灰色短袄,手里拎着茶壶,手脚麻利,拿了两个?茶碗,热气腾腾的水柱自壶嘴中倾泻而下,竟一滴都没溅出,笑着道:“郎君娘子请用。”
不?同于燕京的官话,这小二的口音带着鲜明?的沅州特?色,但能勉强听懂。
陆寒宵低声道:“要两碗阳春面,并你们店里的特?色炒菜来上?三四个?。”
“好?嘞。”
小二将汗巾抛在肩头,便朝着热火朝天的后厨去了。
等上?了菜,才知?沅州此地冬日?湿冷,一应菜色无辣不?欢,他?怕宜兰吃不?惯,正想再叫,却见宜兰吃得津津有味,便也作罢。
一碗汤面下肚,并沅州特?色的腊肉,芷江鸭,肉质鲜嫩,酸辣可口,一路的疲劳都去了大半。
不?好?叫船家久等,付了银子便要继续回船赶路,这时门口却来了两三个?乞儿,他?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模样,浑身脏污,这样冷的天也只穿了一件单衣,嘴巴冻得乌青。
几个?孩子尚未开口说话,那小二便无奈开口驱赶:“今日?真的没有了,你们换个?地方讨。再叫我看见,乱棍打了出去。”
那几个?乞儿似乎习惯了被拒绝,眼中也无失望,只是麻木着转身就走。
宜兰腹中有了孩儿,也见不?得这些孩子受苦,“你们等等,都过来吃碗面。”
那小二叹了口气,“夫人心善,矩州那头常年?战乱,忽兰那群狗东西一到冬日?便四处烧杀劫虐,每年?从矩州逃来的流民不?计其数,若都是这个?救法,小店的生意也不?必做了。”
宜兰问:“这样冷天,沅州官府竟无人安置这些流民?”
小二道:“起初官府还派胥吏建了救济所?,可灾民实在太多?,沅州也并非什?么富贵地,粮食也不?多?,本州的百姓尚且都顾不?上?……”
话说着,他?却也朝着后厨道:“四碗阳春面!”转头朝着陆寒宵道:“郎君与夫人衣着富贵,但再往北走,可不?要随意施舍善意。”
小二只丢下这句话又去忙碌,宜兰看着那几个?孩子,却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她即便给些银子,这些孩子未必能守住,日?后又该怎么办?
陆寒宵凝眸看着那几个?孩子,拍落了年?级最大那个?孩子身上?的飞雪,轻声道:“带着他?们吃面去吧。”
那孩子脏污的脸上?流下两串泪,跪下就要磕头,宜兰赶忙拦住,问道:“你们父母呢?怎得只留下你们几个?孩子?”
那大孩子神色更是悲戚,低头看着自己露着脚指头的草鞋,道:“父亲参军,战死了。母亲去年?得病……也走了。”
即便心智成熟,毕竟还是个?孩子,说到父母,又揉了揉眼眶,孩子倔强,不?肯在外人面前掉眼泪,但却更令宜兰心痛。
她拉住这孩子冻得像腊肠一样的小手,将随身荷包里的几两银子悄悄塞到他?手中,摸了摸他?的脑袋,“这里有些银子,莫要叫旁人瞧见。吃完面,你和弟弟妹妹们扯些衣裳并鞋袜,寻个?地方落脚。过了冬日?,出去找个?老师傅学一样活计,能糊口便好?。”
那少年?起先不?肯收,但看着旁边饿得骨瘦如柴的弟弟妹妹,便只好?收下,硬是唰得跪下,“嘭嘭”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见两位恩人要走,将脖子上?一块平安符摘下来,递到宜兰手中,急切问道:“不?知?郎君和夫人姓名籍贯,来日?平安一定归还今日?所?赠金银。”
原来这少年?叫平安。
是了,这样战乱的边陲小城,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
“矩州陆寒宵,日?后有缘再见。”
那少年?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麻木的脸上?,那双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凹陷的眼睛有了光彩。
出了堂食店,宜兰和陆寒宵面上?都是一片沉重之色。
留了几两银子,够这几个?孩子过冬,但在那之后呢?
无人撑腰的孩子在这个?世道上?平安长大,该有多?难。
宜兰看着茫茫的雪色尽头,城墙深处躲着的那群老弱妇孺,握紧了手中的披风,沅州距离矩州尚且有几十里,灾民便这样多?,可想而知?,矩州境内是如何乱象。
她想到这,便不?敢在此耽搁停留,恰巧这时清霜买了些果干肉脯之类容易保存的吃食,长平则跟在她后头拎着大包小包。
宜兰则道:“就快要到矩州了,怎得买了这样多??”
清霜道:“夫人近来吃的用的都很是不?便,所?以多?备了些,就是到了矩州也能接着用,并不?算奢靡浪费。”
主?仆四人回了码头,日?色已近正午,登舟行驶,到了次日?傍晚,总算到了矩州地界。
乌蒙蒙的天,大雪纷飞,连着绵延起伏的山体都被覆盖上?晶莹雪色,码头停满了客船,两岸猿声渐渐凄厉,正应了那句“江山一夜皆玉换”。
船夫将船拴在系缆桩上?,靠了岸,脚夫们开始卸货,陆寒宵向老船家告辞。
矩州多?山地,高低崎岖,在燕京常见的马车,在矩州即便是富户也难寻出一辆,多?是靠这些卖力气的脚夫搬运货物,陆寒宵寻了半天,总算寻了一辆骡车。
宜兰长这么大,还从未坐过骡车,她牵着衣裙,由清霜扶着上?了车,颠簸着前进,却见官道上?一片狼藉,雪地之中仍散落着血迹,不?远处的药铺里都是些穿着甲胄的伤病。
“这该死的忽兰人,这个?月来了第?四回了。次次都见人命,唉……”
“这日?子可怎么过……朝廷官府也不?见管管。”
矩州话难懂,可宜兰却从这些百姓脸上?瞧见了抱怨。
进了城门,朝着守军呈了路引和通关文牒,那为首的将军挥了挥手便放行。
到了矩州官府衙署,两座石狮子上?堆着厚厚的雪,只能瞧出大概的形状,朱红色的大门落了漆,门扉紧闭,门前积雪堆得颇高,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州的衙门。
长平上?前扣门,过了许久,才听人打着哈欠开了门,是个?腰间别刀的胥吏,见来人穿着不?像是矩州人,但衣料华贵,特?别是站在门口的小娘子,肤如凝脂,露出的一截子皓腕便将矩州本地的女子都比将下去。
长平见这胥吏目光冒犯,冷了脸,“我家大人是新任矩州知?州,烦请带路。”
长平说着一口流利燕京官话,可那胥吏却是听不?懂的,只是不?耐烦道:“你是谁个??你在做朗样嘛?”
陆寒宵上?前,将路引并任状递给那胥吏,那胥吏也是大字不?识几个?,但幸好?关键的两个?“知?州”倒还识得,“你等哈子。”
一会儿便领了一个?穿着半旧绣鸂鶒青袍,素银带,练鹊三色绶,着青色皂靴的中年?官员,这人拱手道:“下官汤力,乃本府同知?,见过知?州大人,不?知?大人今日?来府,有失远迎,大人请。”
话罢举袖引路。
汤力曾在都察院任职,但因?谏章琦罪名被先帝贬谪到矩州,因?此他?既会说官话,又会矩州话。
陆寒宵自汤力口中得知?,自秋末到如今,忽兰散骑便时常侵扰矩州,烧杀劫虐是常事,以至于一旦过了未时,街上?便无人烟,官府也曾招兵剿贼,可这些忽兰骑兵训练有素,官府这些临时磨枪上?阵的青年?,哪里是骑兵的对?手,打不?过,也只有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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