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笕素
萧北捷不紧不慢地?走?出房门,他静静看着自己的?皇兄,被母后比了半辈子,他似乎永远也越不过去的?一脉“大山”,“你来得倒是比我预想的?快。”
萧北冥冷冷一笑,彻夜奔袭令他凤眸中尽是血丝,甲胄上经雨水冲刷,只留下淡淡的?兵刃砍过的?残痕,他拔剑出鞘,剑身直指萧北捷的?脖颈,平静的?语气下藏着杀意,“她呢?”
萧北捷没有?躲闪,他看着剑身闪出的?寒光,索性闭上了眼,不肯再?说一句话。
萧北冥轻转剑身,血痕顿现,“再?问最后一遍,她呢?”
宜锦在屋中正欲躺下歇息,再?找机会逃出去,才合衾躺下,却听院中有?人争执,她迷蒙中似乎听见了萧北冥的?声?音。
她睁眼,慌张笈着绣鞋出了门,推开门扉时看见他扬剑的?那一幕,也顾不得遮挡风雨,任由衣衫被地?上的?雨水浸湿,朝他飞奔而去,“萧北冥!”
萧北冥看向她的?方向,冷静的?面庞上终于松懈了一瞬,他移开长剑,愣愣地?看着她奔来,等那具温热的?娇小身躯拥入怀中,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宜锦能听到自己飞快的?心跳声?,她庆幸自己来得足够及时,那一剑如果真的?砍下去,萧阿鲲的?手上沾了血,不值得。
弑弟的?罪名太过沉重,这一世,她不想让他再?背负如此沉重的?罪责。
萧北捷就?站在他们身后,天空阴沉沉的?,豆大的?雨滴落在他的?额头,顺着鼻梁一路往下流,他咽下了唇边苦涩的?雨水,却在想,为什么呢?
明?明?他才是父皇的?嫡子,又有?章家舅舅做后盾,怎么就?一步一步败到这个地?步了呢?
如今除了母后,全天下的?人都?只以为他死了,燕京已经回不去,北境忽兰王此次受挫,定然?也不会放过他,似乎无论走?那哪条路,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这时他眼里忽然?又出现了那把剑,真是把好剑啊,幼时父王曾手把手教他射箭与剑术,可无论他怎样努力?,永远比不过兄长,次次考核都?是兄长赢。
明?明?他输了父王也耐心教导,萧北冥赢了,也从?未得父王一分特殊对待,可他就?是知道,在父皇的?心底,萧北冥才是堪当大任的?那个。
天赋向来是不公平的?,父母之爱也不见得是公平的?。
他悄无声?息地?捡起地?上那把寒光四射的?长剑,拂去上面的?雨水,用?尽浑身的?气力?朝着那人宽阔的?脊背刺了过去,剑鞘上的?剑穗随着雨水坠入淤泥之中。
就?在这朦胧的?一刹那,他怔了怔,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皇兄与他一处住在仁寿宫,皇兄的?生辰,他心心念念给?皇兄送了一只剑穗。
那时母后偏心,可他却极喜欢这个皇兄,他有?的?东西,皇兄也要?有?,于是他想方设法给?了皇兄一枚剑穗,皇兄神色淡淡,推辞着没有?收,可最后还是耐不住他软磨硬泡,收下了。
原来这只剑穗,萧北冥一直没有?丢掉。
萧北捷笑了起来,雨幕中,他竟有?些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宜锦眼睁睁看着那柄剑狠狠地?刺过来,她眼中折射出那剑身的?寒光,便只来得及躲过去,下意识挡在了他的?身前。
宋骁眼疾手快,出剑拨去了萧北捷那只持剑的?手,可他的?力?道太过强劲,反倒使萧北捷手中剑锋一偏,刺入宜锦的?胸腔,她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串佛珠,似乎也有?所感应,瞬间碎成粉末,与褐色的?土地?融为一体,她忍着痛没呼出声?,但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萧北冥揽住她如落叶般失了重的?身体,盯着那串碎成粉的?佛珠,开始有?些头痛欲裂,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场景闪电般塞满了他的?脑袋。
他想起了一切。
想起上一世他做了皇帝,与她相识在燕宫禁中,想起他因治疗腿疾时留下的?暗疾,那些被疾病所困的?夜晚,一次次想要?伤人,是她陪伴在身侧;想起冬至日他在宣德楼上与她吐露心声?;也想起她在百姓面前替他挽回君王的?声?名……
更想起她在乾马关前痛斥忽兰,守住城门,最后被赛斯伤了性命,奄奄一息躺在他怀中的?场景。
他觉得喉咙里藏了万两黄连,眼睛却酸涩无比,旧日的?残影与现实缓缓地?重叠在一起,令他开始生出一种命运弄人的?错觉。
她此刻躺在他的?怀中,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轻飘飘的?,弱小而没有?丝毫重量,琥珀色的?眼眸虚弱而清亮,渐渐闭上了眼。
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怕得发抖,那颗曾经被她一点?一点?填满的?心开始裂开缝隙,慢慢被黑暗笼罩。
宋骁命人严加看管靖王,见陛下似是陷入梦魇,急忙道:“陛下,谢先生医术高明?,正随军医治伤员,快马赶回去,娘娘的?伤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回过神,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流到下颚上,她流出的?血沾湿了他的?衣袍,那抹红是如此刺眼,他不敢触碰她的?伤口,轻轻将她打横抱起,便就?近朝着小院走?去,只对着宋骁留下一句,“她伤得太重,不能轻易挪动,请谢先生来此处。”
宋骁领命,旁边一位年轻的?军士支支吾吾问道:“统领,这……这人怎么办?”
宋骁看了一眼宛若木胎泥塑的?靖王,冷声?道:“带回矩州,押进府衙严加看管,等陛下处置。”
那小兵诺诺应了声?,给?萧北捷上了脚镣,狠狠给?他来了一脚,嘴里愤愤不平,“娘娘一个女子,尚且能不远千里也肯救被忽兰囚禁的?燕人,而你,却伙同忽兰伤燕人,什么靖王,我呸!猪狗不如的?东西!”
萧北捷没有?反抗,任由那小兵给?他戴上脚镣,他凝望着萧北冥离去的?方向,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他没想伤薛宜锦的?。
他怎么舍得伤她。
*
宜锦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八岁那年,大雪封山,寒冷的?山洞里,少年奄奄一息,没有?丝毫求生的?欲望,她真的?害怕他死去,割臂以血喂他,少年最终醒了过来,那夜有?猛兽夜袭,是他护住了她。
再?一转眼,到了九岁那年,她去云来观给?逝去的?娘亲上香,百姓们迎他归城的?欢呼声?响彻燕京,她自山道上遥遥看见他凯旋而归,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马蹄之下的?幼童。
再?后来被逼着嫁入靖王府,靖王被诛杀后,她又在那个雪夜阴差阳错入了皇极殿,相知相识,直到与忽兰再?起战事,她于战场之上殒命,化作一缕游魂陪伴在他身侧。
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已见证了他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她知道他冷硬壳子下包裹着的?善心,知道他的?执拗与坚毅,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伤疤与难堪。
母亲乔氏逝后,她无依无靠,唯独萧阿鲲,是他告诉她“人活在这世上,端看谁更能豁得出去”,从?来没有?谁如他一般,坚定地?站在她身后,她因此得以无所畏惧,可以痛快做自己。
可是她所苦苦求来的?第二?世,这样快就?走?到尽头了吗?
她舍不得。
浓重的?酸涩令她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可是她感觉到有?人紧紧牵着她的?手,泪珠几乎灼伤她的?手背,那人唤她“知知。”
第91章 大结局(上)
石城郡的春雨带着初春的寒意, 柳絮如梨花,被雨水沾湿掉落在地。
谢清则一身青色衣衫湿透成了深青色,他连雨具都没来得及穿戴, 提着药箱,踩着泥水进了这不?起?眼的农家小院。
现在小院里躺着一个他牵肠挂肚的人,从燕京离开?之后他到了北境治病救人,荒漠之中每当圆月升起?之时, 他都会?想起?知知,他只有反复劝说自己, 她在王府过得极好?,他应当放下的。
可今日知道她性命垂危,他却无法自欺欺人了。
天?色已?晚,屋内点?了一烛火,仍显得有些幽暗,床榻上躺着一个娇小的影子, 若不?仔细看, 几乎瞧不?出那里躺了个人,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帝王一身狼狈, 挺阔的脊背弯下,形状并没有比他好?上多少。
见人来了,萧北冥面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黑黢黢的眼中却微微有了亮光,他起?身, 将?最近的位置让给谢清则。
谢清则没有再顾忌繁文缛节, 他放了药箱下来, 搭脉悬诊,她面色雪白, 唇上没有任何血色,只能看这一眼,他便闭了眼,感受她的脉搏。
他蓦然睁开?双眸,诊脉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萧北冥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动,他握紧了拳头,低声问?道:“如何?”
谢清则站起?身,行了个礼,额上的汗开?始溢出,他不?是没有见过棘手的病症,可对着的人是知知,他不?敢有丝毫冒险,低头道:“陛下,娘娘背后中剑,失血过多,恐伤及肺腑,也伤及……皇嗣。”
“皇嗣”二字传入耳中,萧北冥却愣在原地,可他来不?及高兴,知知还躺在病榻上,他只觉得胸腔似被热油煎炸,不?得安稳。
这个孩子,委实来得不?是时候。
他阖上猩红的眼眸,咬牙道:“救知知。倘若孩子保不?住,不?怪你。”
谢清则微微抬首,帝王无论何时都不?能外泄心绪,但此刻,帝王的背影却没有再避讳外人,显示出萧瑟与痛苦。
他没有再看,命人生?了火炉,烧了滚水,便清洗了刀具。
时间过去太久,凝固的血液使得伤口与衣物几乎黏连在一起?,他遏制着自己恐惧的心理,要求自己如对待普通病人一样?心无杂念。
他快速地剪开?衣物,白皙的背脊露出半个拳头大的伤口,那把剑仍旧深入伤口,任何轻微的移动都有可能让伤口再次大出血。
半个时辰后,他举着银针的手已?经开?始颤抖,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结,他才?呼出一声气,额角的汗已?再次将?头发浸湿,他默默站起?身,叮嘱道:“血止住了,可娘娘失血过多,要好?好?将?养。方才?又把了一次脉,皇嗣的脉息很是微弱……”
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
陛下后院只有知知一人,皇嗣事关?重大,即便他在北境,也能听到关?于新帝后宫的风言风语。
况且,这是知知第一个孩子,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做了母亲。
谢清则收好?药箱,回首看了眼病榻上的人,他知道医治完,自己没有理由再待在此处,多看这一眼已?是僭越,背上药箱,行礼道:“微臣去熬药。”
萧北冥坐在床榻前,整个人陷在阴影之中,他想握住她的手,可她像是易碎的琉璃,他不?敢触碰,只能问?谢清则,“她要多久才?能醒?”
谢清则沉默着没有说话。
萧北冥低下头,遮住凤眸中的晦暗,俯下身,轻轻在她手上落下一吻,一滴泪坠落,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竟只能唤出一句“知知”。
她这两世凡是受伤受累,皆是因他之故,他只恨未尽早除去靖王,才?致今日之祸患。
想到此处,他起?身,吩咐邬喜来,“派人看着靖王在狱中,七日喂一次水,不?许他入睡,狱中十八刑,每日一次。”
他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薄唇张开?,又加了一句,“别让人死了。”
邬喜来受命,却忍不?住胆寒,狱中十八刑,那可是诏狱那群大人研究出来的,不?叫人死,却比死还要难熬,即便七尺男儿进去,也是要形销骨立,撑不?住几日的。
谢清则熬好?了汤药,萧北冥给她喂下。
可宜锦没有知觉,牙关?紧闭,怎样?都进不?了药,萧北冥只有自己先喝了药,再渡给她。
可整整三日过去,她却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连呼吸声都时有时无,除了没有起?烧,旁的都不?容乐观。
宋骁每日负责往来乾马关?与石城郡之间的文书,萧北冥在宜锦的病榻前立了一张书案用于批阅奏折文书,空了便守着眼前人,短短三日,胡茬长了一轮,潦草如莽夫。
邬喜来虽按时送膳,却不?见自家陛下吃下几口,心里担忧,可却没有丝毫办法。
宜兰在乾马关?知晓宜锦遇害一事,日夜忧虑,最终还是忍不?住与陆寒宵说道:“知知遇害,至今昏睡不?醒,芰荷留在燕京,并未跟随,她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我心中实在不?安,明日便备马去一趟。”
矩州城虽然经过那一战奇袭安定下来,可战后重建仍费神费力,陆寒宵支不?开?身,却又担心宜兰,知道自己劝不?动,便派了上百个身手过人的甲士跟着。
宜兰到石城郡,已?是一日后的事情?,清霜扶着她下马车,到了这处农家小院,见到帝王时,心中吃了一惊,几乎认不?出这是前几日战场上英武的帝王。
萧北冥见她有了身子,已?经显怀,便道:“阿姐有身孕,不?必行礼。”
宜兰听他随知知叫自己阿姐,有些吃惊,却又觉得帝王这是真?的将?知知放在心上,她没有拿乔,只是行了常礼。
萧北冥看着宜兰起?伏明显的腹部,想起?知知肚子里的孩子,他垂首,凤眸暗沉沉,似是一潭死水,可是心脏却传来阵阵抽痛。
他只有每日怀着期望,否则日子就像是坠入无尽地狱。
*
宜锦能感觉到有人轻轻地覆住了她的手,轻柔的嗓音像是踩着棉花,她回想了很久,却始终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声音。
宜兰看着面色苍白的妹妹躺在床榻上,眼泪几乎就要下来,她勉强笑?了笑?,低声道:“知知,阿姐来看你了。你可知道,你也要做母亲了。”
之后宜兰的话,宜锦却都听不?进了,她不?敢相信自己有了孩子,可回想起?来,确实就是月前那次,她用了阿姐给的丸药。
她开?始有些恐慌,她身上的伤,会?不?会?让孩子不?能健康长大?
强烈的意识让她不?自觉地动了动手,这细微的动作却被宜兰捕捉到,宜兰惊喜地抹掉眼泪,握住她的手,“知知。”
眼皮子沉重像是挂了秤砣,宜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能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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