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泉雪
玉衡小心细致地将铜钱系在腰间,言简意赅道:“坎水位,正北。”
“好,那我继续了?——”
脚下环境陡然一变,潺潺水声透过云雾,厚重的?水汽扑面而来。
云开雾散,只见壁立万仞,一道瀑布从九天直直地坠下来。
程思瑶“嘶”了?一声:“怎么觉得有点眼?熟,不会又是墨竹师姐……”
“不是,”玉衡道,“凌霄宗关押犯错弟子的?思过崖,正是位于坎
水位。”
“思过崖?自从我爹上?位以后,凌霄宗纪律严明,这里就很少派上?用场了?……”
何康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大概所有修仙宗门都有个类似于禁地的?地方,传说中这里往往沉睡着神兵利器,或是关押着上?古大能,总有不怕死的?弟子耐不住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凌霄宗的?思过崖便是这种地方。
何康这时候还是个初入仙门的?少年,对凌霄宗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这天天朗气清,他便逃了?任务,偷偷溜到了?思过崖。
然而思过崖并无他想象中的?波云诡谲,这里看上?去只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瀑布。
“就这啊,我还以为有什么呢。”何康小声嘟囔着,“宗主三令五申不让靠近,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跟着长老学会了?这里的?阵法?,真是白期待一场……”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满心失望地打算离去,又忽然瞥见瀑布下似乎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换做旁人此时定会警惕起?来,但何康偏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即眼?前一亮。
“嘿,你也?是来思过崖探险的?吗?这里有没有奇怪之处,分享分享?”
黑衣人没有回应,面容被?兜帽遮盖得严严实?实?,垂着头,了?无生息。
何康觉得不太对劲,朝这边走了?过来:“你是凌霄宗的?弟子吗?”
黑衣人身?影一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何康身?前,食指点在何康眉心。
何康动作霎时凝滞,连呼救都不曾发出。
兜帽之下的?声音沙哑极了?,犹如?砂石摩擦,听不出是男是女:“你没有来过思过崖。”
何康惊恐的?眼?神渐渐变得木然,跟着重复道:“我没有来过思过崖。”
黑衣人接着道:“别人问起?,你只推说是睡过头了?。”
“别人问起?,我只推说是睡过头了?。”
“你会在新年过后的?第二天,到达都定河最上?游。”
“我会在新年过后的?第二天,到达都定河最上?游。”
日光昭昭,草木葳蕤。两人说话音调都毫无感情起?伏,仿佛拙劣的?念白,配合着后面湍急的?水声,显得诡异极了?。
程思瑶惨白着脸:“这是什么术法??居然能种下心理暗示……”
“邪修。”容潇皱了?皱眉,“此人不能留。”
“对,我要赶紧告诉我爹。”程思瑶道,“这可是在我凌霄宗的?地界,他胆敢如?此猖狂,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
说话间何康已?经浑浑噩噩地离开,剩下那黑衣人原地驻足许久,方才?转过身?。
他动作很慢,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上?来的?僵硬。
程思瑶突然抬高了?声音:“等等,我看见……”
眼?前场景于这一瞬间定格,除了?他们几人以外,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程思瑶后半句戛然而止,骤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豆大的?泪珠沿着少女姣好的?侧脸滑落下来,渗入泥土之中。
她捂住嘴,许久才?吐出一个颤抖的?音节:“娘……”
——黑衣人转身?之时,兜帽恰好被?风掀起?,露出几缕青丝,与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眉如?远黛,面如?春花。
正是早已?死去的?徐瑶。
第55章 相见不识
徐瑶是什么样的人呢?
师从隐者青松道人, 世间唯二掌握了浮生若梦的人,程昀泽的救命恩人,后来的凌霄宗宗主夫人, 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后猝不及防地逝去,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
她?去世时程思瑶才刚到记事的年龄, 对她?为数不多?的印象, 都是凭借她?在凌霄宗留下的蛛丝马迹, 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程思瑶记忆中最清楚、最浓墨重彩的一段, 就是徐瑶的死。
那时候徐瑶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整日卧病在床。为了让她?安心养病,程思瑶并没有与徐瑶睡在一起。
她?半夜被突然猛烈的狂风暴雪惊醒, 发?现?爹娘都不在身边, 便跑到隔壁房间来寻。透过门扉间的缝隙,屋内暖黄色的烛火静悄悄地泄出来, 在地上拉出一条晃晃悠悠的带子。
透过这条缝隙,程思瑶看见她?记忆中伟岸的爹爹,将?下了毒的药碗端到徐瑶面前。
紧接着是一阵激烈的咳嗽,而后烛火熄灭,一切陷入寂静。
这个场景成了她?日后的梦魇, 无?数次午夜梦回, 她?恍惚觉得她?又站在了那间小屋的门外。风雪怒号,半掩的门扉霍然掀开, 娘亲站在门内, 字字泣血, 质问她?为何作壁上观。
程思瑶哑口无?言,连为自己争辩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杀母仇人的女儿, 从小锦衣玉食,在凌霄宗的庇护下长大。
她?如今享受的一切,都是程昀泽给她?的。
她?生而有罪。
之后的事她?记不太清了,只是模糊记得这件事闹得很大。徐瑶生前在世上没留下多?少痕迹,死后却可谓是极尽哀荣。葬礼举办得隆重极了,四大宗尽数前来吊唁,天南海北的修仙者都要给凌霄宗这个面子。
人人都说,凌霄宗宗主是个世间少有的痴情种。
失去娘亲的女孩站在他们中间,望着棺材里娘亲安详的面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没有人会信一个孩子的话?,纵使信了,又能如何呢?
青松道人不问世事,当?年徐瑶执意出山,两人就此断了师徒情分。谁会为了一个没有后台的死人,甘愿去得罪如日中天的凌霄宗宗主呢?
她?的举动惹怒了程昀泽,将?她?丢到外门,自此不闻不问。
切。
程思瑶想,谁稀罕这个爹。
这段时间反而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宗门弟子知道她?的身份,面对她?总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都说养不教父之过,程思瑶也乐得败坏自己的名声,信手拈来地扮演起了刁蛮大小姐的角色。
她?收了许多?人当?小弟,整日惹是生非,今日砸了华阳城某个富户的马车,明日让人偷偷教训她?看不顺眼?的弟子,别?人若是追究,她?就大手一挥:“找我爹,让他赔你?!”
这种小事当?然入不了日理万机的凌霄宗宗主的眼?,往往在外门长老这里就解决了。长老们对她?处处偏袒,想要轻轻揭过这一茬,程思瑶看在眼?里,只觉得无?趣。
看来程昀泽领导的凌霄宗,也不怎么样嘛。
只有一个新入门的男弟子站了出来,指责长老不按门规行?事。
长老怒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滚回去!”
“钱长老,您若真的了解前因后果,就不会下这样的结论。”男弟子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灵果是宗门药田之物,修为合格的弟子都有资格领取,本?就是先到先得,何来他抢了程姑娘的灵果一说?”
长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向她?:“思瑶,告诉钱叔叔,是不是你?先看到的灵果?”
这是明晃晃的偏袒了。这件事该如何收场,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不是。”
“那就这么定了,把他带下……什?么?”长老愣了愣,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程思瑶更加烦躁了:“我说,不是我先看见的,我就是看他不痛快想抢他的东西,只不过没成功而已?。”
“那,这……”
“该如何就如何,您平时一口一个门规,不是说得挺溜的吗?……对了,麻烦将?今天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我爹,说得越夸张越好。”
关禁闭的惩罚她?早就习惯了,临出门时又回过头,刻意打量了那个弟子一番。
对方生得剑眉星目,衣着一丝不苟,即使在熙熙攘攘的大殿之中,也是最惹人注目的那一个。
明明身处下位,身形却依
然挺得笔直,眉宇间无?半点惧色。常人以能成为凌霄宗弟子为荣,为了一个收徒的名额甘愿挤破了头,这人倒好,满不在乎似的,丝毫不顾台上的长老掌握着生杀大权,随时都能将?他逐出宗门。
程思瑶暗暗记下了他的名字。
季姓,单名一个川字——后来被七星殿看中,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七星,玉衡仙君。
如今这人正站在她?的身侧,紧紧攥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她?眉心有印记,是傀儡。”
程思瑶悚然一惊,终于从凌乱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是了,真正的徐瑶早就死了,她?亲眼?见过的。
死者安能复生,所以他们现?在所看见的,只是一具没有意识的傀儡而已?。
程思瑶咬了咬唇,肩膀微微颤抖着,泪水盈满眼?眶。
萧瑟的风卷起满地落叶,吹得她?踉跄了下,抓住玉衡的衣袖才勉强站稳。
“为什?么啊,呜……小季子,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我娘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让她?经历这些……为什?么真正犯过错的人还能好端端地活着,风光煊赫,我娘却连死后都不得安生?”
“你?是七星殿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书里面不是经常说恶有恶报,天道好轮回吗?”
玉衡将?她?拢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都会过去的,思瑶。”他垂下眼?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只觉得心疼极了,放缓了声音,“这里是幻境,你?忘了吗?”
程思瑶失声痛哭。
幻境中的画面微微波动起来,她?灵力?透支,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你?陪我过去好不好?我想、我想再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