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泉雪
她?跑到凌霄宗最高的山上, 张开双臂对着初升的晨曦放声呐喊,眼见风云千樯,曾以为?将来一片坦途。
哪想过临到了结局, 却是孤零零地躲在破败的小?屋里, 听着窗外风声大作,满地狼藉。想等?的人, 程昀泽也好?,玉衡也罢,一个都没有来。
愿意陪着她?的,只?有认识不久的容潇。
程思瑶微微仰起头。
她?曾从许多人口中听说过清河剑派大小?姐的名头,难免也生出过几分攀比之心。旁人提起对方?时, 她?只?会故意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直到听说清河剑派灭门?的事,她?才恍然发觉, 自己?那点小?小?的嫉妒之心, 在生死面前有多么可笑。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过你居然还活着, 后面我?见过你出剑,又是如此年轻的金丹后期……咳咳……”她?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 用帕子细细擦掉唇边的血,“抱歉,我?没有问过你的意思,让小?季子算了一卦,这才确定?是你。”
容潇抿了抿唇,将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
她?清楚萧无名这个身份不可能瞒过所?有人,越是往后,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程思瑶微微瞪大了眼,很是意外:“你不问问算出了什么卦象吗?”
“不问。”容潇道?,“我?要做的事早就定?好?了,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改变。”
“……”程思瑶轻声道?,“小?季子说过想给我?算一算,我?也拒绝了。不过我?没有你这么通透,我?只?是……”
她?脸上毫无血色,靠着床柱才能勉强维持坐姿:“我?只?是害怕。我?不知道?要是算出了必死的结局,我?还有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我?一直都胆小?懦弱,无非是仗着我?爹的纵容……要是真到了那一步,我?大抵是没有勇气了吧。”
容潇心想,不是这样的。
她?握着程思瑶的手腕,不停输入柔和的水灵力,想要让她?好?受一些。
她?向来话?少,即便开?口大多时候也都在得罪人,面对此情此景她?哑口无言,左思右想也憋不出几句劝慰的话?。
但她?却觉得,不是这样的。
浮生若梦启动之前,她?带来了墨竹的刀,隔着窗户扔给了程思瑶。
而后一脸严肃的玉衡闯了进来,她?站在外面,清清楚楚听见了他们争吵的全过程。
——这两人分明都知道?浮生若梦的后果,玉衡试图劝阻,是程思瑶无比坚定?,执意要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为?华阳城芸芸众生换来一线生机。
“你已经很勇敢了。”容潇缓缓道?,“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勇敢。”
“是吗?”程思瑶眼睫颤了颤,“谢谢你……我?爹从来没有这么夸过我?。”
她?吸了吸鼻子似是想哭,想到前面说过的话?又强忍了回去,自嘲地笑了笑。
“他什么都不肯说,宁愿让我?平白恨了他这么久,也不愿意告诉我?真相……罢了,就算告诉我?又能如何呢?我?娘终究还是因他而死,我?还是会恨他。他就是这种人啊,端庄自持,无懈可击,哪怕结发妻子今日才死在他的怀里,他明日依然能继续守在凌霄宗,履行?他宗主的职责……”
她?的父亲是一座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大山,挡住风霜严寒的同时也遮盖了她?的视线。她?的一生都困囿于凌霄宗内,所?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华阳城。
她?站在山脚费力地仰起头,直到脖子酸痛无比,眼睛被炎炎烈日熏得落泪,举目所?见依然是巍峨的高山,高耸入云,仿佛要捅破苍穹与天相接。
永远也无法逾越。
就连如今她?气息奄奄,濒死之际,也不曾见到他的身影——华阳城近一半百姓都感染了瘟疫,程昀泽定?是忙得不可开?交。
与半城百姓的安危比起来,他唯一的亲生女儿又算得上什么呢?
只?能做被放弃的那一方?。
更何况就算他来了,也救不了程思瑶的命——这从来都不是二选一的选择题,两边从一开?始就没有对等?过。
身为?被放弃的一方?,程思瑶连怨怼的资格都没有。谁都知道?程昀泽是为?了华阳城的百姓,无奈之下才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待到她?死后,旁人只?道?是程昀泽为?了大我?牺牲小?我?,他的声望必定?会更上一层楼。
程思瑶深深弯下腰,终于还是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和他这辈子互相折磨了十几年,到头来搞得谁都不痛快……要是,要是真的有天道?轮回,下辈子还是不要做父女了吧。”
她?不想再见到他
了。
她?也不希望徐瑶再次遇见他,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就让他们二人的人生做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程昀泽继续做他的凌霄宗宗主,前呼后拥,风光煊赫,成为?修仙界人人敬仰、高山仰止的旗帜。徐瑶跟着她?的师父隐居世外,再不问凡俗之事。
也许某日徐瑶还是会阴差阳错救下了他,但这次她?千万不要爱上程昀泽,坚定?不移地随他出山。
程思瑶仔仔细细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复又抬起头,眸中映着飘摇不定?的烛火。
“容潇,我?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
容潇递给她?干净的帕子:“你说。”
“我?娘尸身已毁,但她?当年下葬时一并埋了许多她?生前用过的东西……咳,以我?爹的性子,他很可能会再为?我?娘立一座衣冠冢。”她?道?,“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比我?爹活的长久……倘若百年之后,他要是想起来我?和我?娘了,还得麻烦你拦住他,我?和我?娘都不愿意与他葬在一处。”
程思瑶尚未出嫁,按照习俗,死后是要与父母合葬的。
容潇道?了声好?。
“还有第二件……容潇,你能帮我?找找纸笔吗?我?爹不来看我?,但我?总要留下点什么东西,告诉他我?的态度……希望别像我?娘的手稿那样,被他一把火烧了。纸笔我?记得在那边书架上……”
容潇眼眶有些酸涩,她?不想在程思瑶面前哭出来,连忙掩饰般地转过头,起身去寻。
这间?屋子虽破败不堪,但仍然能从各种地方?看出来,它是精心布置过的。东南角摆放着书桌与书架,书架上面零零散散放着几本修炼秘籍,以及凌霄宗一些早已过时的事务折子。正对着窗户的是朱红色的梳妆台,铜镜蒙尘,只?能模模糊糊映出人的影子。
处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唯独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不知踪影。
若是春夏季节,墙上爬满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小?院中繁花开?得正盛,几片花瓣飘落水上,沿河而下。阳光越过透明的小?轩窗轻轻洒下来,女主人端坐于梳妆台前,噙着笑意对镜梳妆。
男主人俗务缠身,却还是会时常来到这里。或者他干脆把宗内的事务挪过来,遇见拿不定?主意的事,主动询问女主人的意见。女主人一边抱怨着他吵了自己?休息,一边和他细细探讨,犯事的弟子该如何处理。
若到了肃杀的秋冬季节也无妨,他们皆是修仙者,只?需要随手布下几个阵法,依然能让此地温暖如春,如同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他们会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不需要多么漂亮,也不需要天赋多高,单是凭父母二人的实力,已完全足够她?恣意追寻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而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可如今故事里的一家三口只?剩下了最小?的女儿在此,即将迎来生命的落幕。时光修复不了绵延了许多年的恨意,反而愈来愈深,成为?横在父女之间?的遥不可及的天堑,至死也无法原谅。
书架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仅有的几本书残缺不全,想来是遭了虫蛀。容潇施法除去灰尘,终于找到了程思瑶要的纸笔。
纸张早已泛黄,边缘残破不堪,轻轻一碰便碎了一块,脆得不像是纸。毛笔笔尖处的狼毫黏在了一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写字。
几本摆放得乱七八糟的书籍之后,一本明显干净许多的话?本静静躺在下面。
它的纸页虽也泛黄,却不似其他书籍那样许久无人打?理,每一页都极为?妥帖,不染尘埃,也没有任何折角,可见之前曾被人好?好?地收藏过。
因为?经常被人翻阅,装订纸页的线不堪重?负,脱落了一部分,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粘好?。
容潇盯着它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
她?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稍稍侧了侧身,用身体挡住程思瑶的视线。
耳边心脏怦怦直跳,一声比一声剧烈,险些盖过了窗外凛冽的风声。
容潇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只?要她?翻开?这个话?本,一切都将水落石出,无可挽回。
她?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却说三十载前,江湖上盛传一则佳话?。某大宗门?少宗主成泽,天赋异禀,剑术超群,年纪轻轻便展露出不凡之姿,手持一柄利剑行?走江湖,挑战四方?英豪,竟无一败绩……”
“他主动跳下万丈悬崖,本以为?是必死之局,再无回寰余地……哪想这一跳,却让他结识了他此后相伴一生的爱人。”
“他从见到阿瑶的第一眼就动了心,阿瑶远离世俗,为?人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轻轻柔柔地对他一笑,成泽只?觉得心都化了……他寻遍了许多地方?,才找到这番腐草化萤的美景……他尽力掩盖内心的感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阿瑶的态度……终于欣喜若狂地确认,阿瑶对他也有意……”
“宗主继任仪式后不久,阿瑶便如约嫁给了成泽。大婚当夜,他们共饮合卺酒,红烛帐暖,被翻红浪。”
“……最终,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在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书页中间?夹了一小?瓣桃花,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点,边缘切得整整齐齐,必然是某种利器所?致。
熟悉得就像是……某年的阳春三月,苍山负雪,晨曦自山巅缓缓升起。
桃花曾经在她?的无名剑上绽放,被她?新学的剑招碎成了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其中一片落入书页之中,再也没有被翻开?过。
时至如今,闻起来似乎仍带着淡淡的芳香。
第60章 遥夜沉沉
“容潇, ”程思瑶低低咳了几声,沙哑着嗓子?道?,“你在?看什么?”
容潇手中捧着话本, 怔怔地回过头?去。
她默然?片刻,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之前,有?人来?过这里吗?”
“应该没有吧……知道这个地方的, 只有?我和我爹了?。”
程思瑶觉得容潇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她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她深究了?。
她只是静静坐着, 就感到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 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尖轻轻刺入,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四面八方涌来?, 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原来?徐瑶临死之前, 过的竟是这种日子?。
她接过纸笔,指尖颤抖得厉害, 几乎握不?住笔。
大脑晕晕乎乎的,真的好想睡啊。
程思瑶吸了?吸鼻子?,止住眼眶将出未出的泪水,极其缓慢地在?纸上写下一笔。
纸张年代过久,触及干涩的笔尖, 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笔尖蘸的墨水也有?些年头?了?, 黏稠无比,这一笔没写到一半就中断了?。
像个笑话, 如同?她的人生一样。
容潇默默站在?旁边, 一时间心乱如麻。
她十岁那年, 摇光拜访清河剑派,从?山下带来?了?时兴的话本子?, 据说还是什么难抢的限量版。
容潇一心只有?练剑,对男男女女的情?爱故事没有?兴趣,随意翻了?翻,便将它塞入了?清河剑派的藏书阁里。藏书阁中少说也有?几千本书,这个俗套的故事自此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她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没想到命运如此奇妙,兜兜转转,居然?还有?重逢的机会。
——但清河剑派的东西,怎可能出现在?相隔万里的凌霄宗,还是一处鲜有?人知的小屋?
除非……
程思瑶写完了?信,不?知道?想起了?哪段回忆,自嘲道?:“其实我跟他之间也没剩下什么好说的了?,就算我写了?,他大抵也不?会看……我不?在?了?,对我爹而言反而是解脱吧。他终于能安安心心去做他的宗主?了?,不?会再有?一个不?成器的女儿败坏他的名声?……”
不?是的。
容潇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想说,你爹爹也许……并不?是你以为的那般,冷心冷情?,刚正不?阿。
程昀泽其实……
人都?是有?私心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