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泉雪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凉州城破,异族南下,九州陷入乱世,百姓颠沛流离。
“杀——”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天道高高在上,缄口不语。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自此以后?,她的名姓将无人知晓。
容潇靠着?城墙慢慢坐下来,捡起一块脱落的石砖。
她用了最后?的力气,以剑作笔,以砖作纸,将她记忆中的清河剑法刻了上去。
但她的剑会记得。
等到若干年后?的将来,清河剑派将会在凉州城的废墟之?上建立。纸质的文书会褪色会失传,但刻在石头上的剑痕永远也不会褪去——直到被清河剑派某个弟子捡到,对其上镌刻的剑法惊为天人,交予掌门之?手?,从?此在清河剑派代代流传下来。
第一式,桃花流水。
这是她初学剑法时?遇到的第一道坎,因为没有见过山下的桃花,迟迟无法领悟,直到摇光送来了时?兴的话本,纸页间夹杂着?桃花的香气。
第二式,雨打梨花。
这是她在华阳城调查瘟疫源头时?,阻挡徐瑶所使出来的招数。她那时?感染了瘟疫,灵力受阻,因而使得有些艰难。剑风乍起,院中枯黄的草木萧萧而落,扬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雨。
第三式,微雨小荷。
这一招用得较少?,是非常柔和的对群招式,剑出之?时?细雨纷纷,连绵不绝,也可变招为一道横亘数丈的冰墙。如她立在华阳城的城门上,拦下想要?出逃的百姓。
第四式,飞瀑流泉。
清河剑派的遗址之?上,她面对使用过不见春的洛菁,一招飞瀑流泉破开对方?防御,斩碎了流月琴与?艮山钵两件神器。
第五式,海上明月。
这一剑落在了寸草不生的荒原之?上,这里有孤城万仞山,有源源不断的敌军,有密不透风的长夜,却也是在这里,蓦然升起了一轮皎洁孤高的明月。
第六式,水天一色。
十五岁时?,宗门大比她凭此剑拔得头筹。后?来于鹤水村斩邪修,引来海浪滔天,水天相接,波光粼粼的水面与?落日同辉。
第七式,雪落梅梢。
凌霄宗斩程昀泽,见细雪萧萧而下,剑尖染血,宛如雪地之?中怒放的残梅。
第八式,濯缨沧浪。
这一剑若能使出,当有剑意直冲云霄,飞鸟自长空俯冲而下,掠过汹涌浪尖。但这一剑实在艰涩难学,清河剑派自开宗立派以来都无人能掌握,她本是最有希望的,但至今也无法参透。
以后?也没有机会了,难免有些遗憾。
喉咙中猛地涌上来一股腥甜,容潇脸上血色尽褪,一口心头血喷涌而出,洒落在无名剑上。
她已?经快要?握不住剑了,靠着?城墙才能勉强维持坐姿,瞳孔开始散大,眼中神采渐渐消散。
她闭上眼,轻声接上最后?一句,恍惚间她的灵魂好像回到了孩提之?时?,夜空中萤火点点,娘亲轻柔的歌声落在她耳边。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初春的阳光落在身上,显得暖洋洋的。云沧镇某处巷陌里,蔺琼华放下手?里的筷子,怔怔地望向远处的海面。
海面上泛着?银白色的光泽,犹如无数碎钻在跳跃。那里波澜壮阔,水天相接,帆船的影子明明灭灭。
不知为何,她蓦然落下了一滴泪。
她起身向大海走去。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海水轻柔地吻过她的脚面,洁白的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像是清河剑派被长风吹起的雪。蔺琼华展开双臂,仰起头望向天空,猛烈的日光遮蔽了天空中的一
切,看不见那为失路之?人指明方?向的北斗七星。
她唱着?歌,一步又一步,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遥不可及的海平面上。
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83章 雪落无痕
东风拂过, 带来淡淡的花香,参天古树的枝丫之中探出半个朱红色的屋檐。三两人群聚在酒楼里,大堂正中央的说书人鹤发童颜, 捋了捋胡子,惊堂木重重一拍,扯着嗓子道:
“说起这?江湖上的风云变幻, 便不得不提起曾经盛极一时的清河剑派。清河剑派掌门容宴修为到了元婴中期, 实力仅次于凌霄宗宗主程昀泽……可惜这?位程宗主渡劫失败已然陨落, 我们暂且不提, 今日就只说说这个清河剑派。”
二楼雅间,一白衣女子掀开帘子,微微探出头来。她打扮十分随意,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邋遢了, 领子乱七八糟,用来挽发的发簪居然是随手捡来的木筷。
桌上摆着一坛酒, 看其?标签显然来自这?家酒楼,坛中酒已经见了底。对面坐着另一位相对年轻的女子,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师父,该回宗门了。”
段菱杉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摆手:“不着急, 左右回去也没?什么?事, 先?听他讲讲呗。”
“无事的是你?,我回去以后还有宗门事务要处理?——”
段菱杉打哈哈:“你?说啥?风好大我没?听见……”
“清河剑派曾在四大宗之中排名第二, 门中弟子所学‘清河剑法’虽是以五行中最为阴柔的水灵力为主, 却能?以柔克刚, 引动剑意凛冽如冰雪,因而清河剑法可谓是天下第一的剑法。只可惜新?一代弟子大多天赋平庸, 没?有惊才绝艳之辈,因此清河剑派的没?落也在意料之中……自从去年冬季清河剑派满门被屠,无一活口?,三大宗查不出凶手,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说书人甩了甩折扇,叹惋道:“说来这?清河剑法,据说是清河剑派开宗立派之时,于凉州城的废墟之中发现的……剑法被人刻在了凉州城的石砖上,单是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磅礴的剑意……可惜,可惜!本就不知是何人所作,如今也彻底失传了。”
段菱杉提起酒坛,给自己满满斟上一杯。
“我还挺想见见这?清河剑法呢……可惜没?来得及。”她摇了摇头,“四大宗如今只剩下了三个,真是多事之秋啊。”
白毓微微一顿,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之色:“没?见过吗?可我怎么?记得……”
“上哪见过?清河剑派位于北方,同我们这?里隔了十万八千里。说书人说得不错,他们这?一代没?有什么?好苗子,我看过他们的宗门大比,没?有见过有谁真正掌握了这?套剑法的,唯一会的掌门,又不可能?亲自下场……”
段菱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忍不住咂舌:“这?么?多年了,他们家的酒还是一个味道,也不知道改进改进。算了,还是拿出我自己珍藏的好酒吧,陪我喝点?”
白毓深知她师父是什么?德行,冷漠拒绝:“不喝,我急着回去。”
“嘁,不喝就算了……说起来四大宗,七星殿最近好像出了件大事。”段菱杉挠了挠头,绞尽脑汁地回忆,“摇光和开阳收的那个徒弟,叫洛什么?来着,居然都死在了我们宗门附近的幻霞山……死因还在查,可别牵扯到我们……”
白毓问道:“既然是在幻霞山发现的,师父你?不用跟过去看看吗?”
“我去了啊,尸体就是我发现的,只不过我赶在他们来到之前先?回来了……咦?”
段菱杉突然沉默下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轩窗,洒在朱红色的桌面上。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语调传进来:“真可谓是世事无常啊,这?清河剑派曾经的辉煌,如今已成过眼云烟,只有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段菱杉揉了揉太阳穴,喃喃着开口?:“幻霞山……我一个人去的吗?”
白毓不明所以:“是啊。”
“可我从二长?老?那里赢来的罗浮春,怎么?只剩下一半了?”段菱杉罕见地有些迷茫,“寻常烈酒也就罢了,罗浮春这?种好酒,当然是要和朋友一起喝才有意思……你?最近忙得很,那我这?半坛子的酒,究竟是跟谁喝了?”
白毓也愣住了。
“我记得……”她低声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清河剑法,但具体又想不起来。”
那似乎是某个静谧的夜晚,她临湖而坐,望见揽月湖上起了薄薄的一层雾气?,滔滔湖水与夜幕连成一片,吹来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气?息。银白色的月光落在竹林之间,如梦如幻。
竹波烟月之间,有人微微垂眸,端起酒杯:“敬过往。”
有人紧随其?后:“敬未来。”
段菱杉哈哈一笑,举杯对月:“敬我杯中美酒!”
“那我,”白毓想了想,轻声道,“便敬此间月光吧。”
她会在日后无数次回忆起那个知交对饮的夜晚,那个场景太过美好,以至于在回忆中像是水中月镜中花,不等她有什么?动作,画面自己便散了。
那是,什么?时候呢?
——你?过往亲朋死的死伤的伤,最终都掩埋于一场大雪之下。你?新?结识的朋友要么?从未交心,要么?聚少离多,要么?也入了土。
——你?亲朋离散,孤苦半生。
——你?的尸骨无人收敛,你?的名字无人知晓。
笔尖蓦然一顿。
天权垂眉敛目,注视着墨水在纸上泅开。
她近些年很少离开七星殿,大多时候都关在自己屋内专心写作,然而新?作却迟迟没?有灵感。
直到不久之前,她见过一个其?他宗门的遗孤,鲜活而明媚,身上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凌厉剑意。但对方好像总是很忙,匆匆地来,匆匆地走。
天权本想等她有空后再细细询问她的过往,新?作就以她为原型。作为写书人她有种预感,这?本新?作将是她所有作品的巅峰,在她漫长?的余生里恐怕也无法超越。
但为何刚刚提笔,思路就中断了呢?
天权蹙起眉:“奇怪……”
鼻间忽然闻见一股幽香,有人从窗户翻了进来。
“别惦记你?的话本了。”天玑拿走她的笔,破天荒地露出了严肃的神情,语气?匆匆,“掌门急召,速去天罡峰。”
“为何?”
“去了便知。”
除去早就失踪的天枢、前几日刚刚入殓的摇光,其?余五位七星居然都到齐了,就连闭关之中的玉衡都被强行叫了出来。
开阳还沉浸在失去徒弟的痛苦之中,但七星殿向?来对生死看得开,以开阳的年龄也并?非第一次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天权悄悄扫了他一眼,觉得不需要安慰,便不管了。
天璇背着手,让出了观星仪的位置。
他叹道:“你?们自己看吧。”
苍穹之上,星辰摇曳。天枢星与摇光星均已黯淡了下去,淹没?在漫漫无边的夜色里——也就是说,这?二位七星都已经离世了。
循着其?他五颗北斗七星望去,能?隐隐约约拼凑出一个类似于汤勺的图案。
而在汤勺开口?的指向?处,赫然亮起了另一颗星星——
北斗,紫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