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扶梦
织愉应下。
时间紧迫,她没时间梳妆,乘步辇随钟渺往城主府去。
一路夜色无垠,无星无月,满目苍黯。
好在如今天气不算太凉,织愉只披外袍也不冷。
到城主府,钟渺径直入房,织愉紧随其后。
屋内弥散着不同寻常的药味,钟渺说那是为钟隐吊命的续神草。
钟渺施术,以龙角珠结合异法,用磅礴灵气修复钟隐之伤。
织愉在一旁观望,瞧见钟隐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发间与口鼻耳里还渗着血。
她曾见过这种伤势。
在凡界时,谢无镜曾在围杀中一掌打碎杀手天灵,血顿时从那人七窍与发间涌出,就像现在的钟隐。
钟隐自盖天灵,脑中已重伤,还能救活吗?
织愉眉头紧皱。
不懂,实在不懂,为何钟隐突然想不开?
织愉思索着,忽听床上传来一声闷哼。
她闻声望去,钟隐缓缓睁开眼,眼帘半耷拉着,看见她,扯唇笑了下。
他艰难抬手,打开龙角珠。
织愉在一旁连忙接住。
钟渺急得吼他:“你做什么!”
钟隐气若游丝:“不必……救我。阿姐,你听我说,等我死后,将我的尸体烧毁,你与父王母妃,寻一处清净地退隐,我……”
“闭嘴!”
钟渺厉声呵斥,再运功法,以龙角珠为引,疗他之伤。
钟隐无可奈何地望着钟渺:“阿姐,我不想成为傀儡。”
织愉疑惑看向钟渺。
钟渺施术之手一顿,唇抿成线,似是知晓隐情。
但她一言不发,专心施术,决意留住钟隐性命。
织愉问:“是天谕在将你带走的那段时间里,对你做了什么吗?”
钟隐转眸看织愉。
她长发披散,只囫囵披了外袍便过来了。一身急匆匆的模样,是为他担心吗?
钟隐笑了,“是钟莹。”
织愉眼睫颤了下。
纵使已有猜测,也直到听见钟隐回答,才敢确认——她梦里一直正派的钟莹竟会如此。
钟隐语调轻松,并不难过,“我早就告诉过你,钟莹不是好人。她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那都是真的,你却不信我。现在你信了吧。”
听他声音含笑,织愉五味杂陈,“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你只需要信我接下来的话就好。”
钟隐渐渐有了些精神,“这段时日,钟莹一直在以天谕的身份与我联系。她命令我去做一些事,但我不做,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崩溃,最后顺从她的心意。”
钟莹为何如此?
织愉震惊,启唇欲问。
钟隐示意她噤声,听他说,“但昨夜,她要我要么杀了你,要么杀了阿姐,或者……主动代替她成为天谕去死。”
“她知道现在那个已死的天谕,不能完全打消你的疑虑。因为她遗留下的疑点,与南海国鲛皇族有关。她想要一个有能力成为天谕的鲛皇族死去,让天谕这个身份彻底从世上消失。”
“这一次的命令,我知道她是认真的。而我从五百年前,就已无法摆脱她,唯有一死……”
钟渺低喝:“阿隐!”
钟隐:“阿姐,我不想这世上,无人知道我是谁。”
织愉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钟隐继续对织愉道:“我和你说过,钟莹有位大皇兄,乃是纯血龙鱼血脉。在这龙鱼血脉渐失的鲛族,被当作是鲛族的希望。故而即便他母族低微,亦得鲛族重视,受父皇疼爱。”
“世有传言,钟莹杀了她的大皇兄。可无人能解释,她的大皇兄那时在南海国,她在乾元宗,又尚且年幼,如何隔空杀人?”
“我能解释。因为……我就是那个五百多年前就该死去的……她的皇兄。”
织愉愣住。望着钟隐那张与钟莹三分相像的脸,顿觉原来如此。
钟渺怒斥:“不要再说了!”
她被术法牵绊,无力阻拦钟隐,否则她必然堵住他的嘴。
钟隐接着道:“那年,是我自己偷跑出南海国,上了南海国使者的灵舟,到达乾元宗。因为我得知,原来我的生母当真杀了钟莹的生母。而我上的那艘灵舟,是我父皇与母妃为取钟莹性命派去的。”
织愉眉头轻蹙。
同为皇室出身,不用钟隐解释,她也知为何钟莹失去了生母,旁人还要不远万里夺一幼女性命。
因为要打压钟莹的母族,因为怕钟莹有朝一日得势会报复。
钟隐:“我自出生,便能感知他人情绪。父皇告诉我,这是龙鱼纯血特有的天赋传承。他对我期望很大。但正因为这份传承,让我一直很同情钟莹。”
“那时的她在我眼里,是一个出身尊贵却不受宠的妹妹。她时常孤零零地在宫中一个人待着,我能感受到她渴望过父母的疼爱,能感受到当父皇与母后冷漠以对时,她的茫然无措,她的无望与难过。”
“稚子何辜,故而我去找她,叫她去请赵觉庭保她一命。那时我分明感受到她看到我时的惊讶与感激,待她回来时,我得到的却是她剑带封魂之术,贯穿我的身躯。”
织愉眉头紧皱。
钟隐目光悠远,嘴角轻扬。
他现在已不会为那段过往难过。
眼下更重要的,是将真正的他告知织愉,让她记住他。
记住他,而不是钟隐小王。
钟隐继续道:“那时赵觉庭就在一旁。我清楚地记得,钟莹对他说‘道尊看好,从今往后,灵云界拥有纯血龙鱼血脉的,便是我钟莹。’而后她瘦小的身影围着我转来转去,在我身旁布下阵法,施展换血邪术。”
“换血完成后,赵觉庭问她是何人教她此术。她说是她母后。我也在意识模糊中,听到她说了此术的威能。”
“此术有两层。第一次施展,便是换血。换血的两人从此以后便是血脉相连。第二次施展,施术者便为血主,受术者为血奴,从此渐渐失去意识,沦为血主的傀儡。”
“之后他们说了什么,我便没听到了。再次醒来,已经回到南海国。我的父皇已经被赵觉庭告知此事,他抱着我,面露哀戚。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心疼,但他对我说——”
“钟宁我儿,昊均老贼无眼,竟择那女人的孩子做徒。父皇现在不能与他为敌,我儿放心,父皇会为你报仇的,你……安心地去吧。”
说着,钟隐气息忽乱,呕出口血来。
织愉百感交集地安慰他:“我记得了,你叫钟宁。好好休息吧,等你好了,我再来听你接着说。”
钟隐摇摇头,强撑着道:“我还没说完。”
他转眸看向钟渺,“我的父皇舍弃我,是阿姐赶来救了我。她说服了我的父皇和她的父王母妃,从那以后,我便是洪王次子,对外宣称是因体弱多病,一直被寄养在隐世大能那儿,直到那时才被接回来。”
他含笑注视钟渺,“我问阿姐,你我素无瓜葛,为何救我。”
钟渺一直在为他吊命,厉声道:“别说了!”
施法的她最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在迅速流逝。任她如何挽救,也无力回天。
钟隐:“阿姐说,她算到鲛皇族日渐衰微,而我,是最后的纯血龙鱼血脉了。”
“我说,可我已经不是了。”
“阿姐说,纯血龙鱼血脉,看的不是这身血脉带来的能力,而是为善的本性,善性的天赋。”
“她说,我是跨越了时空的、龙鱼神族的孩子。”
钟隐笑起来,“可惜除了阿姐,没有人会这么想。”
织愉看见他说着说着,双目渐渐失去焦距,眼前一片空洞。好似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合上了双眼,无力低喃:“这些事,我一直藏在心底,如今终于能说出口了。”
“阿姐,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钟莹已经对我施展了第二次血咒,她不会操控我去扮演天谕,因为她怕被人看出异样。但这次我若活着,却不顺从于她,她必会操控我去杀你、杀织愉、杀我身边所有人,直到……别人杀了我为止。”
“更何况你知道的,当年事成定局时,父皇为了不让我影响南海国皇族的威信,就对我下了咒。”
“倘若有一日,我将当年真相诉说,我便会死。”
“阿姐,我一直觉得,比起洪王夫妇,比起我的父皇母妃,阿姐其实更像我的母亲。一个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会接纳我的母亲,一个总是在教导我的母亲。”
“多谢你,阿姐。”
钟隐深吸口气,睁开眼,无光双眸转向织愉的方向。
他确实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知道她还在那儿。
他对她笑,“对不起……”
织愉:“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何必这么说。”
她的声音在他耳中变得模糊而又遥远。
钟隐五感在丧失,说出的话也变得含糊不清:“那日午后,你我初见,我知道……你其实……我想带你走出来……可我终究还是……空有感受之能,却无能……为力……”
钟隐双目渐阖。
“不……不!阿隐!”
钟渺倾尽全身灵力,借龙角珠之势试图扭转乾坤。
然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钟隐的气息,如缥缈的云烟散去。
钟渺牙关紧咬,片刻后,倏然对织愉道:“烦请夫人退后。”
织愉担心钟渺做出牺牲自己的事,想要劝解。
然而见她双目赤红,眼神决然。
织愉终是什么也没说,退到了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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