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在去年, 一亩地出稻谷最多的人家是三石左右,那对于种了十几二十年的庄稼户来说,是驴在屁股后头追也撵不上。
可今年,各家割了成簇的稻, 在谷桶里打, 土长专门让人拿了升斗来, 好好量一次粮食。
用斗装稻子称量时,女人地里的稻子也不捡了,男人扔下锄头?,不管那刨到一半的稻秧子,只管凑进去瞅。
量的是今年稻子出的最少的李老汉家, 三蛋子忙问,“多少石, 瞅着可比去年还要?多, 咋就落了个最末呢。”
在众人的殷切期盼下, 土长难得开怀大笑, “这里有一石五!”
一石五在上一年是啥概念, 姜青禾想,她去年照料了小半年, 一亩地才出了一石三的稻子。就这她还不是最少的, 更少的将将吊牢一石。
但在今年却大变样, 最少的都有一石, 两石出头?的人家仔细数数也有十来户, 最多的高达四石,让人惊掉下巴。
徐婆子面上自得, 言语谦虚,“鸭粪肥田, 俺放了二十来只鸭子嘞。”
不出所料,她明年的鸭子也不愁卖了。
当然姜青禾没有那么好的种地水平,也种不出四石的稻子,她比去年翻了个倍,出了两石七的稻子,这叫她属实觉得不可思议。
她一个种地的苦手,刚开始插秧都能在稻田摔个底朝天,稗子和?麦子傻傻分不清,连啥时候上肥、追肥也不知道。
经过一年多,她居然能种出两石多的粮食,姜青禾站在竖满稻茬的地里,她茫然四顾,突然很想徐祯。
这是两人一起种的。
这时蔓蔓在地里捡了一把稻子,手紧紧护住稻子,还要?低头?绕开那些稻茬,然后稻子捧到姜青禾面前说:“娘,看我的捡的!”
“我要?捡得多多的,喂小鸡仔吃,”蔓蔓攥着手里的稻子,她要?姜青禾帮她放进背着的小包里。
她说的小鸡仔也不是家里养的,而是姜青禾从王婆那里买来的三四只,放在童学里给?小娃养的。
“那你捡,累了歇会儿,喝点水,还有放那的甜糕记得吃,”姜青禾给?她擦擦脸上的汗,嘱咐道。
蔓蔓只顾着点头?,她将脑袋从姜青禾后面探出去,兴奋地招手,“小芽,二胖!”
两个胖乎乎的娃拿着小口袋乐颠颠地跑过来,“蔓蔓!”
小芽边跑边往外掏,她挥着“俺来喽,快吃快吃,吃饱干活呀。”
她拿的是一个花锅盔,印了花样子,油亮油亮的。蔓蔓捂着装了油炸蚕豆的袋子跑过去,三个娃欢天喜地蹦跳了会儿。
然后排排坐,小芽掰花锅盔,其他两个眨巴着在等?,双手合拢伸出,等?着她将锅盔放到自己手上。
在大人看来极没有出息,跟拉枣杆子(要?饭)的似的,肯定要?狠狠打手心。
可蔓蔓会说:“我就是很想吃啊,想她分点,嘴巴说不出来的,它要?流口水的。”
得了花锅盔,几个娃埋头?一顿啃,啃完太饱了,吃饱不想干活,就找了田缝躺着,被旁边路过的大婶笑话?,说哪来的三只小猪崽。
吃饱歇够后,她们才开始捡稻子,从一开始在蔓蔓自家的田里捡,后面边上的大伯吆喝:“蔓蔓,今年到叔公的田里拾稻子喽。”
蔓蔓早不记得之?前稻子熟成时,她趴在田垄边问隔壁大伯能不能到他家地里捡稻子,大伯没答应,反问能不能去她家捡。
可这会儿,她被请着去捡稻子了。
一时三个娃雄赳赳气昂昂地想要?一脚跨过田垄,跨不上,灰溜溜老老实实地从田边上往外走。
“娘,你别等?俺哈,俺要?去干大事嘞,”蔓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姜青禾好笑,“那晚上不用给?你留饭了是不?”
“不成的,不给?俺留饭叫使黑心(使坏),俺得回来吃的,俺还要?喝鸡蛋汤阿,”蔓蔓操着浓重的方言味,试图往大人那话?靠拢,说完一手拉一个,一蹦一跳走远了。
姜青禾望着她的背影,有点感慨,小孩长得太快了,一眨眼有了许多好朋友,不再?赖着大人。
每天吃了饭,后门就有三五个小娃蹲着,等?蔓蔓一起玩编花篮,边唱边蹲,又或是搭城门,两个娃手举起来,掌心对掌心,过的人一边喊,一边伸手劈,大摇大摆过城门。
姜青禾总怕出的太远不安全,让她们在后门墙那空地上玩,要?是有点啥事,喊一声也听?见?。
还专门给?放了几把长凳子,另有张小桌,可以叫她们玩累了坐下来歇歇,相互分吃东西。有时候姜青禾会煮甜汤请她们吃,她们就更喜欢来找蔓蔓过来玩了。
后门那一方小天地每天都有欢声笑语的,除了姜青禾做活会搬出来看她们玩外,苗阿婆和?李郎中也会特意搬了凳子,手里做着挑棉籽的活,耳边听?几个娃在笑。
只是眼下总难免感慨,姜青禾继续捡稻粒,这会儿背着谷篓走来的宋大花嘎嘎乐,“你家蔓蔓梳个毛角子(辫子),还干啥大事去嘞?”
“三伯那邀她去拾点稻子哩,”姜青禾开玩笑,“叫她也哄伴去你地里拾点?”
“来嘛来嘛,”宋大花摆摆手,“给?她捡,从谷筐里给?她几升吃吃都行。”
再?也不是早前还要?拉上两个娃,在姜青禾的地里,趴在地上一寸寸土地搜寻过去,甚至试图扒开裂开的土层,去捡掉下去下去的稻子。
可这一年走过来,宋大花虽然还会仔细捡谷粒,拥有两石稻子,能换将近十石麦子的她,自然不会再?那般抠抠搜搜的。
赶来的虎妮喊,“那分几斗给?俺吧,俺老不爱吃散饭馇馇了。”
“长得莽,想得美,”宋大花抬手捶了她一记,“只有掉地里的,你要?拾了,分半给?你。”
“亏杀了俺想着,今年收了粮能大方些,没成想还是这鬼里鬼气的,”虎妮呸她。
姜青禾也不打圆场,只顾着笑。
到了将近黄昏,没有夕阳只有点点白云的天,各家要?运稻子回家去,晒在戈壁滩上好换粮。
这会儿蔓蔓才红着脸,吭哧吭哧拖着一小袋的稻子回来,她喊:“娘,你来搭把手嘛。”
“嚯,这老沉,哪来的?”姜青禾一提起,估摸了约有个十斤上下,小一斗了。
蔓蔓拍拍自己勒红的手心,挨个数,“大山伯伯叫我去捡、三虎拉我去他家地里,还有徐婆婆、花婶婶,她们捡了给?我的。”
“我不给?小鸡吃了,毛杏姨姨说小鸡不吃太好的,娘,这给?你,你给?我差的。”
蔓蔓玩得实在高兴,她说:“明天我还来。”
姜青禾可不敢让她再?去别人地里捡了,平白占人家的便宜。
不过她欣慰地想,连稻子也愿意叫外人拾了些去,眼下这日子算是起来了。
蔓蔓的这袋粮食,姜青禾晒了会儿后磨米,叫蔓蔓尝了来自各家新米熬出来的粥,配上炒的油汪汪的鸡蛋,吃的无比满足。
其他的姜青禾只晒了还没磨,她想等?着徐祯回来一起吃。
秋天除了不下雨,日头?很不错,稻子晒了两三天就干巴了,茫茫戈壁滩铺满了各家的高粱篾。
收粮的时候,老把式会拿铁锹铲起稻子,迎着风口一抖,那草屑沙土都扬了出去,只留下稻子,他们管这叫戗粮食。
今年还多了一步,排队在办事的屋子旁边用谷风车。
大伙惊奇极了,看着相当干净的稻子倒进去,转动那摇柄,沙土稻皮草屑就从边上的风口扬了出来,堆在木板上。
比起迎风扬场的还要?干净。
以至于叫来看粮的伙计抓了好几把,也瞧不出太大的沙粒,他说:“你们这是用筛子筛的吧。”
“哪呢,”有人自得地接话?,“这不是湾里搞了架南边来的谷风车,贼好用,怪道人说南边好嘞,那脑子真活泛。”
“嘿,你们湾里这玩意也能搞到手,去年来还戗粮食的吧,今年这竟也有了,”伙计捏紧了袋口重新缠绕,语气全然透着不敢相信。
“这算啥嘞,等?明年你来,俺们这又跟今年不同喽,”那汉子面色平静,要?是话?语中尾音没那么上扬的话?,也许伙计真信了。
伙计啧啧几声,又问,“今年稻子属你们这最好,一斗能换五斗麦子,八、九斗糜子,指定都换了吧,哎呦还是你们这里好,今年过冬粮食是不用愁了。”
难得听?有人说他们山洼子里头?好,那汉子心里美得很嘞,只脸上不能丢丑,摆摆手道:“旁人俺不晓得,俺家要?留一斗稻子的。”
“做啥去?过年走亲?”伙计说。
“啥呀,留着猫冬吃几顿,俺们还没尝过这白米饭啥味嘞,今年稻子产得多些,叫家里人补补嘴里的亏空,”汉子憨憨笑道。
伙计便不想说话?了,娘嘞,这地里刨食的,惯常恨不得全换了糜子,这会儿说要?吃白米了,莫不是天上下红雨。
之?后又碰见?好些人这般说,伙计从惊住到麻木,不晓得他们哪来的底气阿。
他都忍不住要?艳羡了,在粮商手底下做活,白米也只能一两月吃一顿。
隔日粮商车队进了春山湾,往前七八辆尽够了,如今来了十几辆,每一辆车叠满了粮袋,每车三头?马骡子拉着,才勉强不算吃力。
也就是如今春山湾的众人才有丰收的实感,他们信奉一句俗语,“割到地里不算,拉到场上一半,收到家里才算。”
但凡没到他们手里的粮食,那都是虚头?巴脑的玩意。
可眼下他们真切看到了一袋袋的粮食。
娃热烈欢呼,围着粮袋又蹦又跳,被自家爹娘一把薅回来,可一点没发?火,早就乐得脸上皱纹深深。
有的妇人跟娃说:“娘领了粮,给?你做白面条吃,不掺高粱面、黄米面了,叫你吃个够。”
也有的说:“糜子换些,其他换麦子,麦子好吃。”
这时丰收的喜悦渐渐传染到每一个人,他们以前最怕过冬,这里的冬春漫长,二三月青黄不接,土地上冻未化。
从入冬开始到春四月,一家子七八口,多的十几口人要?靠这些粮熬过四五个月,从不敢吃饱,生怕断顿。
可今年收了稻子,家里人多的,全换上糜子,压根不用算,加上留存的麦子和?高粱还有荞麦等?粮食,一日两顿的饱饭能撑到开春。地里劳作?后,到时新菜长出,野菜蔓发?,山野的馈赠又能让他们度过五月,直到六月麦子收获。
也许今年开了春,大伙见?面一瞧,第?一句话?就是,嘿呦,胖乎了。
代表着猫冬时吃得好啊。
忙忙碌碌的换粮中,粮商腆着大肚走来,他长叹般感慨,“你们这村可算好的,大伙竟有留稻子的。”
姜青禾笑了笑,“日子总要?有点奔头?的嘛,不然辛苦大半年,年年种年年割,全都换了出去,活了大半辈子都还不知道白米饭是啥味,可不亏了。”
她觉得这样可好了,人有奔头?有世俗的欲望,才不会觉得日子难过啊。今年想着吃白米饭,穿花衣裳,明年奔着油盐糖走,后年想学几个字又或者是听?场戏啥的,这不挺好。
粮商听?乐了,“你说得极是啊。”
他又问,“今年你换多少稻子?也只要?麦子不,别的稀罕货要?不要??”
“换个一石吧,啥稀罕货,”姜青禾来了精神。
“稀罕货好些了,俺今年另倒腾了其他买卖,”粮商压低声音,“那白盐你要?不?不是那粗盐,吉兰泰来的细白盐,老好了,一点不苦嗖嗖。”
姜青禾眼神一亮,但她假装不急,缓缓地说:“咋个换价?太高了我也是吃不起的。”
青盐里略带些苦味,她已经很能接受了。
“还能坑你吗,一斗稻子给?你算五斤的盐,”粮商加码,“还有那个沙糖、冻糖你要?不,南边那白花花的糖,贵肯定是比那黑糖要?翻个倍,可它甜阿。”
姜青禾对他说的沙糖和?冻糖很陌生,粮商干脆找了个空地,避着点人拿了些样子货给?她瞅。
嚯,她一瞅,这不是白砂糖和?冰糖吗。
她兴冲冲地说:“换!”
要?知道这里卖糖葫芦的,那都是用红糖糖浆,也就是甜菜汁熬出来裹的,连糖霜也是黄色的。
不能说不好吃,只能说不太合她的口味罢了。
除了这三样调料外,姜青禾还换了一大筐的花生,这花生本地虽然没有种,可西南那边很多,价格也算不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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