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等我长?大了,我要骑高高的马,我也要赶牛赶马骡子,那个?时候我就能帮娘放羊了。”
在姜青禾还有点温情?时,蔓蔓很务实地问,“明天我也长?大了,能再吃一盘糖油糕吗?”
“等糖油糕自己变成糕,油炸出来后跳进盘子里的时候,”姜青禾说?。
蔓蔓哼了声,“那长?大一点都不好。”
在蔓蔓已经能渐渐独自入睡后,持续了很久的冬天悄悄退去,积雪在日头的照耀下?,隐没进泥土里,冬风转为春风,草木开?始蓬发。
生?生?不息的春天来了。
第140章 不要辜负土地
立春早早过去, 初春却刚来临,经过雪水的浇灌,万物迎来新生。
去年地里那不过小半茬的麦苗齐齐蹿高返青,田间地头?满是?野草, 春山上的草木从枯黄到新绿。
平西草原的牧草蓬蓬勃勃钻了出来, 厚实的草层绵延不?绝地遮盖住黄土地, 原先种过草籽的地方,今年又冒出了新芽。去年冬飞转南的禽鸟落在木架子上,在原先的水泡子里下蛋产卵孵化。
最大的湖泊迎来了绿翅鸭和天鹅在水里刨游,棕头?鸥飞来啄水,鼠兔出没, 一派生机勃勃。
虽然初春还带着些许冷意,姜青禾脱去了厚重的棉袄, 换上了轻薄的对衫。她带上锄头?, 跟土长一起走到了去年她们种下灌木的戈壁滩。
那时抢着雨后土地墒情好时种下的, 后来轮流灌水, 那时树苗也没见长, 本来戈壁的土质并?不?好,苗种能成活都该千恩万谢了。
但?是?积雪从底部融化, 一点点滋养着灌木的根系, 让它扎进更深的土层里。所以姜青禾过了一冬再来看这?些苗种, 柠条已经从单株变成七股八丫杈, 还有向外分?叉的意思?, 上头?布满星星点点的嫩芽。
花棒在戈壁与黄沙边扎根,渐渐长高, 枝芽在微风中摇摆,沙打旺的草叶覆盖了一大片, 遮住底下的麦草方格。
看见这?样?的生机盎然后,土长反反复复盘看过每一株苗,脸上浮现了笑意,却又那样?复杂。
“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旱天,”土长看着此时茂盛的苗种,想到盛夏一连几个月不?落雨,在暴晒下又得?损一批苗种。
“先种下呗,没了再补,”姜青禾绕过柠条走来,她抬头?看看天色,问?土长,“金凤姐,先量地吧。”
她俩今天除了看树苗长得?好不?好,还是?过来丈量土地的,得?按一亩地来购买苗种,不?再像前面那些地一样?随意混种。
“俺们这?记土地数其?实乱得?很,别看俺们说是?亩,可其?实还有斗、石、段、块和垧。这?斗和石就是?看下籽多少来算,只是?这?段,俺们说三段为两亩,垧的话,俺也说不?好,计数太乱了。”
土长指着自己的脚跟姜青禾说:“就俺们贺旗镇底下那么多村落来看,一垧有五百方步的,有四百五方步的,还有四百方步的,简直是?胡闹。”
“按亩就合算点,俺们把?五方尺作为一弓,”土长走过去拿起放在地上的步弓,一个跟开合到极致的圆规一样?的器具,她握着上端的把?手说:“二百十?四弓为一亩。”
“这?片地是?平的,没有弯弯绕绕,测个亩数容易,你今天也能上手,但?是?到了那些边角荒田合算的话,它又不?是?方的,就得?吃些苦头?去一点点划线,把?它一块块划成方的再算。”
所以要?是?得?在衙门征收前,合算完要?开荒地的亩数,那真的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姜青禾接过步弓,她当然知道测量土地没有那么简单,尤其?那些极其?不?规则的地,要?是?想精准算出亩数,得?花个小半天的时间。
但?是?在戈壁滩这?种起伏几近于无,相?当于平地的,用步弓翻转测量是?容易的,一边走满六十?弓,在边角插上树枝,四个角插好就为一亩。
在量地时土长不?会说话,这?种事要?很专注,计数不?能错误,边缘线也不?可以偏移太多,要?合乎正确的亩数。
测完五亩地后,最前面竖着的木头?旁边影子渐渐短了截,姜青禾已经走不?动了,她累得?一屁股坐在荒滩上。
“干不?动了?”土长从另一头?拎着步弓走过来,坐下拧开羊皮水囊问?她。
姜青禾指指自己的脚,她今天穿的还是?厚底布鞋,但?是?那些戈壁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很多尤为尖锐的,硌得?脚底生疼。
她自嘲,“我应该跟马一样?在蹄子上钉个脚掌,这?石头?忒硌脚。”
怪不?得?那些骆驼客带着骆驼走戈壁滩,都得?在蹄子上缠上牛皮底,或者钉蹄掌。
土长笑她,“那你这?人?脚估摸着没法?要?了,走吧,都晌午了,先量这?些地,等叫大家伙捡了石头?再量。”
“石头?捡了铺砂地?”姜青禾撑着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的土粒子,好奇地问?土长。
“是?啊,俺想想还是?得?铺砂才能在旱天保住根苗,”土长弯腰捡起块小石头?,在手掌心掂了掂,她看着满地深嵌在土地的石头?,摇了摇头?,“都得?先挖出石头?,把?地翻一翻,下种漾肥后才能铺砂。”
“这?砂也讲究得?很,不?是?俺们说的这?里的石头?,这?种能用是?能用,总不?如砂好。砂有三种,一是?去山里挖土,筛了土后留下来的山砂,二则是?不?常见的井砂,三就是?那清水河里底下捞出来的河砂了。”
土长跟姜青禾边走边说:“这?土的砂也不?是?不?能用,得?筛。要?是?树苗能活得?好,俺是?不?想铺砂的,实在是?磨人?得?很啊,这?一亩地得?三五个人?来铺一天,所需的砂实在多,除了自己下河捞以外,镇上买卖更贵。”
“但?铺了砂后,来一次雨就能保墒,地里的水不?被日头?晒没,那旱天也不?用怕树苗枯死,而且这?铺了砂的地能管二十?年,不?能用了再换一批砂就成,麻烦就麻烦些吧。”
“到时候请虎妮她三叔,在砂田里种瓜的,他是?挖沙的老把?式了,看河道和山沟流向就知道哪块地方的砂最多。”
姜青禾感慨真是?术业有专攻啊,她问?了嘴,“在清水河挖?”
土长摇头?否认,“你回家收拾一下,俺们下午去黄水江那里,让瓜把?式瞧瞧哪里砂多,俺和你瞅瞅江,想想咋挖,等想好了俺们去趟镇上,把?挖渠和理书这?件事都办下来。”
时间紧得?很,春耕在即大伙要?开始准备新一年的耕种,拖拉的话还要?误了开荒地。
所以下午姜青禾揣上徐祯做的枣窝窝当干粮,坐在牛车上分?给土长和瓜把?式时,土长笑她,“这?是?哪门子的干粮,吃的这?么好。”
枣窝窝还不?是?那种揉了面把?红枣塞进去的,而是?得?先煮红枣再晾干,用黄米面和苞谷面调拌在一起,切好的红枣塞进去,捏成窝窝型上锅蒸。
徐祯用的是?软黄米,不?是?那种硌牙的硬黄米,蒸起来颜色好看,吃起来口感糯,而且煮过又晒干复蒸的红枣很面,加了糖刚刚好的甜。
瓜把?式吃了一口就笑说:“难得?吃到这?么精细的吃食了,这?面筛的细,放的糖也好,俺吃到这?口算是?得?你的济了。”
姜青禾拿出那一兜的枣窝窝来,半敞开给两人?,“你们吃嘛,多吃点,叫你们今天享享我的福。”
这?话叫土长和瓜把?式都笑了一通,吃完一个枣窝窝后便没人?再吃。因为走过戈壁滩后是?黄土地,人?都没办法?开口说话,风吹起来一阵黄风,让人?呛咳。
姜青禾只好裹紧焊在身上的头?巾,虚着眼透过缝看到哪了,她的屁股都快颠成四半了 。终于听见哗啦啦倾泻直下的水声,有湿润的水气?钻过来时,她知道到地方了。
黄水江不?同于贺旗镇内最大河域乌水的平平波动,它有个坡,让它的河水十?分?凶猛湍急。所以即使?它的河面宽阔非常,羊皮筏子也没有办法?从这?里过,而且它冬日不?上冻,只是?水流速渐缓。
瓜把?式自己拴好了牛,下去找水流浅能有砂石堆积的地方了,留下姜青禾跟土长面对着这?浑浊的黄水。
“我还以为这?是?条小河,小河水浅,旱天一蒸就没了,可这?河就算挖个五六条水渠,它也少不?了太多的水,”姜青禾一路往上,看着越发宽阔的河面,只觉得?用来挖渠引水灌溉实在很合适。
尤其?这?片水域的前半截是?黄土地,而不?是?戈壁滩,开荒地种草和挖渠能互相?兼顾。
“衙门不?给你挖能有啥法?子,只能再去磨磨了,”土长揉了揉眉头?,她手指着黄水江那坡的下游地段,“你看从那往后移一点,先立水闸再挖渠,绕过那些石块,难是?难了些,但?两三年内能挖通,这?水渠就能养活一片的林地。”
姜青禾听着土长的话,眺望远处的一片的黄,这?里连棵高出地面一米的植被都没有。
正是?因为草木不?丰,所以狂风能席卷着沙漠里的沙子毫无阻挡地漫过春山湾。
但?是?如果水渠挖成,水流浇灌着树木让它成活,长成一片防风林,那么黄毛风的威力能逐渐削弱。
她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谈不?上什么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绝对有利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可明明是?对于土地极其?有力的事情,却要?花大钱去办下来,姜青禾扔了块石头?打水花,看着石头?跃过河面然后消失。
她说:“谁管渠道?”
土长指指天,“最大的那个官管水利,俺们是?见不?到的,俺们只能见到渠正。”
姜青禾从南边雨水丰茂的地方来,哪怕待了两年也难以摸清这?里水渠的重要?性,重要?到有朝廷委派的水利官员,以及渠正,还有各渠会有渠长分?管,也会有的地方派威望重的老人?为水利老人?管水渠。
“你晓得?为啥不?,俺们这?里地段好,左边的庄子离得?远,右边的又隔着一道黄水江,前后都是?山,哪来的村子,所以俺们这?水渠只供俺们自己用就成。”
土长敲了敲自己的腿,指着远处那些不?靠山前后相?连的村子说:“可是?你瞅他们那地段,一村挨着一村,那渠是?得?从两村或三、四村田道里头?过的,这?天旱不?雨地又缺水,为着点粮食不?都争水保田地。”
“为着渠先给哪边的田用,几个村子间打死人?的都有,尤其?是?旱年的时候,一点水动辄打的头?破血流。所以为啥衙门要?分?派渠长管水渠,还有选水利老人?,实在抢水抢得?忒狠。”
“他们闹了人?命官司后,衙门管水渠管得?更严了,要?是?被发现挖私渠那就是?重刑,蹲四年牢还得?做苦役。不?仅如此,哪怕你上报去要?挖渠,没有渠正带着小吏来瞧过和盖红章,你都挖不?了,这?是?俺说的为啥要?花钱疏通,就是?拿钱请他们走一趟来瞧瞧。”
姜青禾听得?眉头?紧皱,却又琢磨到点名堂,她望着远处那连片的村庄,已经能想到复杂的水渠结构。
她忙问?土长,“我们湾里是?不?是?没有渠长?”
土长摇了摇头?,“俺们这?种算小打小闹的,就算从清水河挖到棉花地的一段,也到不?了要?渠长的地步。”
“是?啊,就是?我们这?没有渠长,衙门也不?知道这?里水利的地形啊,尤其?你说对岸闹的事情,我们跟他们是?相?连的,衙门还以为又是?这?片的,肯定不?敢给你开渠。”
姜青禾不?敢说摸透了衙门渠正的心思?,她觉得?大概就是?如此。因为这?里为着水渠闹事多,而春山湾就隶属于这?片黄水江的区域,地形上也被划分?到跟对岸村子一块,所以为了规避麻烦,他们干脆直接拒绝挖渠请求。
所以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怕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土长忙问?她,“那你觉得?咋样?会给俺们开渠?”
姜青禾从背着的布袋里拿出一本册子和一只炭笔,她指着黄水江以及对岸村子,又对着眼前的黄土地和远处的春山湾绕了一个大圈。然后才说:“画个明确的地形图,给衙门看,让他们知道我们这?就是?个山洼子,不?管是?黄水江还是?清水河,都挂靠不?着其?他村子的,跟他们说清楚,这?水渠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土长恍然大悟,她用力拍了拍姜青禾的肩膀,“还得?是?你的脑子活啊,俺咋没想到嘞。”
“可要?是?姐你不?跟我说,我哪想得?到,”姜青禾说的是?实话。
她也不?再说啥实话客套话,专心画起了地形图,她的绘画和记忆能力还行,画出来的东西哪怕粗略,也精准地把?春山湾处的地方给画准确了。
两人?都觉得?可以,等她画完,瓜把?式从远处回来说:“一处能挖,明天叫人?来挖吧”,在夕阳西下时坐车圆满回程。
第二天姜青禾带着地形图,以及打好的腹稿和土长坐上羊皮筏子,一路顺流到了镇上,来到了位于六部之外的水利部门。
渠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他记性还行,看见土长的脸就说:“你是?那个之前找了俺好几趟要?挖水渠的,你们那边挖渠不?好挖,俺们过去也是?为难。”
“不?为难,俺是?老实本分?人?,咋会想着为难渠正你呢,”土长陪笑道,她将卷起来的图纸一点点摊开在桌子上,“渠正你看,俺晓得?俺之前莽了点,让你老人?家难做,这?回俺带了地形图,你老人?家先瞅瞅,再看能不?能让俺们挖渠。”
渠正怀着好奇接过那卷边的地形图,被上面的划分?线、河流走向还有村庄分?布以及土地给惊了下。
他见多识广,更精细的水利图纸都见过,只是?小小的感叹了一下,就看起了这?个地形图,他边看边问?,“你们是?哪个村子的?”
“诺,就在这?两山夹缝中的春山湾啊,”姜青禾适合接上,“我们这?里就是?个山洼子,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家,而且渠正你瞧,这?黄水江把?我们跟对面村子都给分?开了。”
“而我们要?挖的水渠,跟对面村子沾不?着关系,那河流湍急,你瞧上头?我画的那坡,那是?水流最急处,连羊皮筏子都难以过去的地,更别提我们这?又没有桥,等于跟对岸的村子彻底分?开了。”
姜青禾见渠正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才接着往下说:“所以我们从这?头?来挖渠灌溉这?片地,就是?只给我们湾里用,而且不?分?户。”
听到这?渠正才动了动,他抬起头?问?,“不?分?户是?啥意思??”
“这?片水渠不?用来种庄稼,而是?挖了种树的,这?片树不?属于家家户户,当然也不?能说它属于湾里,种下了就是?这?片地里的,”姜青禾回道。
渠正点点头?,意思?用来种树的,这?跟灌溉各家各户的农田又要?更讲究点,因为镇上早几年对此是?有出过布告的,要?支持各村各户种树。
他又细细看了眼这?张地形图,他问?,“那你们树种下了没?”
土长告诉他,“去年种下的,抢着雨后半夜给种的,现在基本都活了,要?是?成的话,渠正你可以带着人?去瞧瞧。”
见渠正犹豫,姜青禾便说:“从镇上到春山湾坐筏子平稳得?很,顺流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不?会颠簸。”
这?会儿才是?大早上,回来还能赶上最末的晌午饭,渠正瞅了姜青禾一眼,咋就跟个人?精似的,毕竟他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的折腾,但?是?羊皮筏子还能坐一坐的。
最后他叫了两个小吏一起坐筏子到了春山湾,见这?个庄子虽然落在群山之间,可一切似模似样?,从边上走还能听见里头?有朗朗读书声。
询问?了番晓得?是?社学,他不?禁连连点头?,心下好感已经升了不?少,等见到那茫茫戈壁滩上长出来的苗种,他来回走了一遍,又蹲下来细瞧,从开枝程度就晓得?说的不?是?假话。
等他带着小吏从黄水江那里回来后,渠正最后只说了词,“中!”
“到衙门领盖章条子吧。”
姜青禾跟土长暗暗欢喜,又不?敢表露,只能一路憋到了衙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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