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疏
许怀安怔怔地望着这个才十六岁的侄女儿,一时忍不住热泪纵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将这个孩子当成自己孩子的。她那么小的时候,他抱着她、背着她、扛着她,走街串巷地买糕饼和糖果,哄着她说以后要养伯伯。
她走丢以后,他也常常做噩梦,怕这孩子在外面受了苦楚和委屈,怕这孩子被别人虐待。
得到她的确切消息,他的喜悦并不比九思和秦羽少,他想着一定要好好弥补这孩子,把中间十一年的空白都补上。
许怀安无论如何不愿意收,只喃声道:“你留着,这是伯伯的心意,小花花你留着。”
许小华没有多说,放到了他们的行李上。
许呦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哭了起来,跑到老太太身边,拉着她胳膊道:“奶奶,今天的话,我妈妈说的不对,我叫‘许呦呦’,我就姓许,我从来没有想过,不当你的孙女儿,奶奶,你别不要我。”
沈凤仪现在对这一对母女,都没有什么好印象,“哦,既然这样,你妈妈张口的时候,你怎么不反驳,呦呦,你可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你二十三岁了,毕业于京大,在中央党报工作,你不笨,也不傻。还要我老婆子再说的更清楚一点吗?”
无非就是,沾到好处的时候,就姓许,遇到一丁点坏处,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
老人家的眼睛,像是贯穿了她的皮囊,直探灵魂一样,许呦呦不由微微闪了下眼睛,不敢与奶奶对视。
沈凤仪也撇过了眼,把手里的两份材料交给了小华,“小花花,你拿着,以后他们谁要有脸上门来和你抢东西,你就甩给他看。”
许怀安临出门的时候,忍不住跪了下来,“是儿子不孝,”又朝秦羽和侄女儿道:“是伯伯对不住小花花,九思不在京市,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就到外文出版社来找我。”
俩人都没应声,许怀安深深吁了一口气,狼狈地带着妻女走了。
这个点,正是下班的时候,许家长房三口,手上大包小包的,个个脸上神情都很不好,邻居吴奶奶看到,忍不住问道:“怀安,云霞,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要搬家吗?”
许怀安不吱声。
曹云霞望了丈夫一眼,描补道:“是,我有了身孕,医生说要注意保胎,怀安最近工作又忙,总不好麻烦老人家那么大年龄了,还费心照顾我,我们搬到怀安单位附近去住。”
“哦,那是大喜事啊,云霞,生的时候要通知啊,我给你送点红糖和鸡蛋去。”
“哎,谢谢婶子!”
“谢什么,你婆婆这回可高兴了,改明儿我找她唠唠去。”
曹云霞脸上的笑容不觉浅了点,家里的这档子事,怕是纸包不住火的,现在深悔说了那句“呦呦不姓许”的话来,不然还能让女儿当个中间人,回去哄哄老太太。
现在是说什么都晚了。
等出了白云胡同,一家人站在胡同口,曹云霞才问丈夫道:“怀安,我们去哪住啊?”这年头住旅馆要开介绍信,单位宿舍和家属房,都是大批人排着队等分的。
许怀安也有一瞬间的茫然,还是很快道:“我有个朋友调去外地了,他家的房子本来是要出租的,我们先去那住吧!”
半小时后,许怀安带着妻女到了一处筒子楼门口,和隔壁的邻居就是房主的叔叔,是认识许怀安的,听他说了来意,就拿了钥匙出来道:“你们真是运气好,本来今天上午有一对钢铁厂的小夫妻要来租的,押金没带够,说明天再来,你和我们家俊生是老朋友了,这房子你想租,他肯定是愿意租给你的。”
许怀安忙向刘叔道了谢。
刘叔摇摇头,又道:“都说亲兄弟也明算账,许同志,咱们把话说在前头,押金十块钱,房租每月十二块钱,你没有问题吧?”老人家说着,一双精明的眼睛朝一家三口看了看。
让曹云霞和许呦呦都有些不适。
许怀安点了点头道:“自然,会按月支付,不会拖欠,刘叔您放心。”
“哎,好!”
刘叔听他应了下来,就把钥匙给了他,然后道:“一会我把合同拿过来,你们先进去看看,你们这拖家带口的,怕是得置办不少东西呢!里面有个小炉子,是俊生留下来的,可以先用着,一会我借几块煤球给你们。”
等刘叔走了,一家三口进了房间,才发现里面大概二十来平的样子,一室一厅,里外只有空荡荡的两张床板。
许呦呦先就皱了眉头,她这么大了,再和父母挤在一个房间里多有不便。但是她也知道,眼下这情况,能有落脚的地儿算不错了。
许家这边,沈凤仪带着小华去叶家,把徐晓岚请了回来。老太太握着她的手道:“晓岚,先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这事是我家老头子和你爸定下的,我们老人还在,明天我就跟着你去一趟安城。”
徐晓岚望了一眼她身旁的小孙女,“婶子,我知道你是好心肠的,这回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不然不会这样苦逼着你家……”
沈凤仪拍拍她胳膊道:“我知道的,你把你爸的情况,详细和我说一说,我这边也好准备点东西,总不能空着手去的。”
徐晓岚忙道:“您这么大年纪,跟着我跑一趟,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哪好让您还费心费力的。”
沈凤仪笑道:“你别管,这是我们老一辈的情谊,当年在蓉城的时候,我们俩家一起在敌机轰炸的时候,挤在一间农舍里打地铺,米粮都是共在一块吃的,我当年还给庆元那孩子打过一件毛衣呢!”
徐晓岚当时虽然在外地上学,寒暑假也会回去住一段时间,对沈婶子说的这些事,也有一点印象。
闻言也就没再客套,把她爸的情况仔细说了,末了道:“最近这半个月,状况愈发差了,我都不敢离开他一步,就怕一个不及时,没看到他老人家最后一眼。”
沈凤仪这时候才问道:“佑川呢?我记得他本来在安城的水利局工作?”
“我哥半年前被单位派到下面的霍县去了,”提起哥哥,徐晓岚语气轻缓了一点,“您知道的,他年轻的时候,就一腔正义、有胆识,这回去了基层水利局,听说解决了好几桩麻缠事儿。”
沈凤仪点头,“是,佑川是的。当年情况那样危急,大家都仓皇奔逃躲避敌机的炮火,他还记得我们家老人腿脚不利索。”至今想起来,沈凤仪仍然是感慨万千,当时她们连一件衣物都来不及收拾,老头子也只拿了银行的存折,剩下家里一件东西都没带。
这样奔慌逃命的时候,徐佑川还愿意背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这一份情谊,沈凤仪觉得,就是徐家提什么要求,都是不过分的。
“晓岚,我家的情况,你今天大概也看出来一点,许怀安算是和我们断亲了,许呦呦其实说起来,是他的继女,她不愿意,这事我也没法子。”
说到这里,望了望一旁的小孙女,眼里不由噙了泪,“这个孩子,丢了十一年,回来还不过半个月,今年也才十六岁。”
许小华忙站起来道:“我没问题的,就是签一份订婚书,我没问题的。”不说徐佑川救了她家长辈,就是徐庆元在小小年纪,还把她从人贩子窝里救了出来呢!
徐家姑姑说的又很明白,这订婚书只是权宜之计,当不得数的,也就是哄着老人安心罢了。
她应得这样干脆,徐晓岚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和沈凤仪道:“婶子,你家的情况,先前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个孩子这么点大年纪,就如此有担当,我心里也感念得紧,这事咱们先不定。还麻烦你们跟我跑一趟安城,我想我爸了解了情况,怕是也不会为难一个小姑娘。”
听她这样说,秦羽心里松了一口气,忙道:“那我明天一早去买车票,妈,你看下要带哪些东西,趁着现在商场还没关门,我和林姐先去置办一点。”
沈凤仪忙数了奶粉、罐头、糕点等几样东西,秦羽一走,徐晓岚也开口道:“婶子,我今天晚上怕是不能留下来吃晚饭了,我还得去一趟京大,通知庆元跟我回去一趟。”
“哎,好,那你晚上过来住,家里房间是有的,明早咱们也好一起出门。”
“您放心,我和彦华说了,今天住她家。”
沈凤仪点头,“那也行,你路上慢点儿。”
等把徐晓岚送走,沈凤仪握着孙女的手道:“奶奶都觉得对不住你,你才刚回来,你养父母那边都没逼着你嫁人……”
许小华忙安慰道:“奶奶,没事,我还有件事,没和你说呢!”
见奶奶看过来,许小华才道:“1952年,徐庆元比我早几天被扔到了人贩窝里,后来是他带着我逃出来的,当时我俩爬出狗洞以后,人贩子就追了过来,他帮我引开了人贩子,我逃出来了,他自己又被抓进去了。”
沈凤仪有些狐疑地道:“还有这么巧的事?”她怀疑是孙女为了让她安心,故意诓她的。
许小华忙道:“奶奶,还有更巧的呢,那天他听你喊我‘小花花’,就怀疑我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我们出去逛公园的时候,他就问我小时候有没有爬过狗洞。”
“那先前你们怎么不说?”
“哦,他让我不要说的,可能是怕你们觉得,又欠了他家一份人情。”
见孙女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沈凤仪不觉也信了几分,微微叹道:“孩子倒是个好孩子,长相、学历、人品都没得说,但是你今年才十六岁呢!”
许小华却想得开,“奶奶,不是说只签个婚书吗?再者,我看徐家姑姑的意思,这事最后也未必就要落实,人家要的就是我们家一个态度。”
沈凤仪摇摇头,徐老爷子在临终前,这么逼着自个女儿来她家议亲,晓岚甚至都朝怀安夫妻俩跪下了,徐家怕是出了什么事,老爷子这是临终给孙子安排后路呢!
庆元这孩子,明年就要从京大毕业,自食其力是肯定没问题的,家里什么事会波及到他?沈凤仪稍微转一下脑子都知道,是身份上出问题了。
所以他刚才才问晓岚,佑川最近怎么样?
徐老爷子先后任教于京大、汉城大学、京市政法大学,说一句门生遍布全国各地是不为过的,定然是有人和他漏了消息,要他早做准备。
“小花花,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呦!”沈凤仪想了想,到底是把这里头的一层关系,摊开了说给了孙女听。
沈凤仪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徐老爷子大概确实是偏爱这个孙子的,他不仅希望孙子在这场祸事中不被殃及,甚至还希望孙子能够按照原定的轨迹,继续向前发展。
可能确实也找不到相托的人家,才把这桩婚事旧事重提。
许小华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虽然看过了很多年代文,但是对这个年代的政治氛围,还是不够敏感,压根没想到,徐家这样子,是等于在“托孤”的。
沈凤仪见孙女有些发懵,摸了摸她头道:“没事,我们这趟去,不行的话,先和徐家商量着认个干亲。”
“奶奶没事,我年纪还小,就算结婚也是四五年以后的事了,到时候人家徐同志说不定都有心仪的对象了,这桩婚事自然而然就取消了。”她现在都庆幸自己年龄小,这桩婚事对她的影响可以降到最低。
又安慰奶奶道:“就算他家以后成分不好,我也不怕,我就在工厂当个小学徒,既不是公家单位,又没有什么政治上的前途,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沈凤仪忍不住摸了摸孙女的脸,“小花花,你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明明先前因为养父成分的事,连高中都上不了,现在说起被影响,却这样轻描淡写的。
许小华确实没有那么重的心理负担,她现在又不进校读书,又不考大学,最多是不能申请入党之类的。
她这几年先好好学学技术,等本领学到家了,再想办法带着奶奶和妈妈逃离这风暴的中心。至于徐庆元,她想,他一个京大的准毕业生,总不至于在几年以后,混得还不如她一个小小的初中毕业生吧?
想到这里,忽然笑道:“奶奶,你也不要觉得委屈了我,我刚初中毕业,人家是京大的学生,这桩婚约,占便宜的是谁还说不准呢!”
不说现在,就是放在四五十年以后,这种搭配,怎么看也是女方占了便宜。
京大这边,徐庆元还在实验室里做试验,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发现是室友刘鸿宇,等把实验器材放置妥当,才出来问道:“鸿宇,什么事儿?”
“庆元,你姑姑来找你,像是有急事,就在实验楼下等着呢!”
徐庆元忙把做试验穿的大褂脱了下来,跟着刘鸿宇下楼,等看到真是自己的姑姑,忙问道:“姑姑,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徐晓岚叹了口气,拍着侄子的胳膊道:“带姑姑去食堂吃个晚饭吧!”
刘鸿宇在一旁,把自己的粮票塞给了徐庆元,“元哥,你先拿着,我再回宿舍拿去。”
已经晚上七点钟,食堂并没有什么人,俩人打了两碗热汤面,徐晓岚才和侄子道:“你爷爷这次怕是真不行了,我想着你跟我回去一趟,见见老人家最后一面。”在汤面氤氲的热气里,徐晓岚的眼泪又溢了出来。
徐庆元望着低头小口吃面的姑姑,忽然开口道:“姑姑,你这次来京市,并不是来找我的吧?是许家吗?”
徐晓岚没有否认,抬头望着侄子,苦笑道:“对,你爷爷对我说了四个字,‘死不瞑目’,庆元,我不得不跑这一趟。”
徐庆元沉默了一会,“家里出事了吗?”
“你爷爷不说。”
“我爸呢?”
“你爸还在霍县,没回来呢!”顿了一下又道:“我今天一下火车,就去了许家,沈婶子答应了。”
徐庆元有些意外,“许呦呦怎么会同意?”那天在友谊公园,吴庆军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就知道这是吴庆军正在追求的对象,让他不要插手。
看那天的情景,许呦呦也是对吴庆军有意向的。
他正困惑着,就听姑姑开口道:“不是许呦呦,她爸妈和沈婶子算是断亲了。”徐晓岚说到这里,望了眼侄子,缓声道:“是许家的小孙女,小名叫小花花的那个,你还有印象吗?她比你小五岁,倒是比她姐姐有担当……”
听到是小花花,徐庆元的脑子忽然就“嗡”了一下,“唰”地就站了起来,“姑姑,这怎么可以,她才十六岁!”
徐晓岚想不到侄子情绪这样激动,忙示意他稍安勿躁,“我知道你这边肯定不同意,但是庆元,你爷爷这回非常固执,我实在不忍心让他就这样走。”
见侄子坐了下来,才接着道:“我和沈婶子说了,不行就先订个婚书,过几年再取消婚约就是。沈婶子说,明天跟我们一起回老家,我想着,她家的态度这样诚恳,你爷爷见到了人,未必就会还那么执拗,非要两家结亲不可。”
说完,又看着侄子的反应。心里却有些奇怪,之前提许呦呦的时候,他虽然也表示不愿意,但是也大有对方家若是愿意,他也愿意配合完成爷爷遗愿的意思。
这换成了许小华,侄子的态度却激烈的多,而这激烈大部分不像是为了他自己,而是许家的那个小花花。
徐晓岚正想着,就听侄子问道:“明天几点的火车?”
“最早的一班,我看是七点四十的,你这边能跟着一起回去吗?”
徐庆元点头,“好!”又问姑姑今天晚上住在哪,得知住在白云胡同的徐彦华家,就道:“那一会吃完饭,我先送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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