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疏
而且来报案的,还是一个半大孩子。
许小华让巧薇坐在椅子上,把巧薇的鞋袜脱了下来,干涸暗红色的血迹,渗透了厚厚的一层层纱布,让人看着心里都揪得慌。
“同志,你们看看,我妹妹昨晚为了救妈妈,赤着脚跑了快一个小时,这么冷的天,一双脚都差点废了,可是她都不敢停,怕停了,妈妈就没有命了,你们真的不管吗?”许小华说着,也红了眼眶。
先前只知道巧薇的脚受了伤,今天这么直观地看,才发现,这姑娘昨晚等于是在冰刀上狂奔,今天怕是站都站不起来,还跟着她来公安局报案。
巧薇也哭着道:“不止一次了,我奶奶和爸爸经常把我妈妈关在房间里打,你们救救我妈妈吧,我可以不吃饭,我可以不上学,求求你们救救我妈妈吧!”
巧薇没想到报个案这么难,哭得越发撕心裂肺。
许小华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小筝姐命多苦啊,旧社会的时候,给她赌鬼爸卖给了刘家,刘家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地主家都没这么狠的心肠,羊毛女都给解放军救出来了,怎么就没有人救小筝姐?这是新社会了,为什么没人救小筝姐?”
俩人的哭声,在公安局里此起彼伏的,外面路过的人都忍不住伸头看一眼。
俩个公安本来只是想着谨慎一点,多问几句,现在给俩孩子哭得,心里也很是不好受,立即就表示会出警。
许小华忙抹了眼泪,还补充道:“同志,你们不知道,小筝姐一直想离婚,但是她丈夫在厂里因事故残废了,厂里就一直压着不批她的离婚申请,同志,你们得管管。小筝姐也是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她的命又不是厂里的,凭什么没有离婚的自由?”
公安听说女方愿意离婚,立即心里就有了数。
当即就按着刘巧薇说的地址,去了刘家。巧薇要跟着去,许小华心疼她脚上的伤,“你不要去,你在这等着!”
她还怕刘家母子看到巧薇报案,会立即扑上来打。
这是刘家自家的孩子,巧薇要是挨了几巴掌,都是白挨。
刘巧薇有些不放心地道:“小华姐,万一我奶奶和爸爸不承认怎么办?”
“没事,你表叔和叶恒他们都是人证呢,你妈妈还在医院里,有验伤证明,他们抵赖不了。你安心在这等着,等事办完了,我来接你。”
想了一下又道:“你爸去了单位,我们肯定还得跑一趟单位,你在这不要着急,我肯定回来接你。”
“谢谢你,小华姐。”刘巧薇望着许小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妈妈被打,她恨不得拿刀捅了奶奶和爸爸。
可是又没有勇气,如果不是小华姐,她压根不知道要怎么救妈妈。
许小华跟着公安到刘家的时候,杨思筝的婆婆陈三梅正在门口换蜂窝煤,看到公安进了院子来,直接走到她家门前,还有些傻眼,结结巴巴地道:“同志,有……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家把儿媳打死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吗?”
一听说儿媳死了,陈三梅吓了一大跳,“咋……咋就死了?不是给子表叔送到医院去了吗?”
“怎么说,真有这回事儿?”
想到杨思筝昨晚脸色苍白的骇人,陈三梅心里也有些发慌,忙道:“我真没想把她打死,是她自己不守妇道,在外面偷人,我和儿子这才动的手。”
想起这事来,陈三梅还恨得慌,“同志,她要是真死了,也是她的命,省得活着丢人现眼的,给孩子们脸上抹黑!”
又悄悄瞥了眼公安道:“同志,一家人过日子,磕磕绊绊是常有的,怎么还闹到公安局去了呢?我家可没人报案,你们这不多管闲事吗?”
许小华想不到有这样恶毒、无耻的人,“你撒谎,你们三天两头打小筝姐,一有点儿不顺就打人,要不是吴家拦着,你们早就把人打没了,现在还往小筝姐身上泼脏水,你咋不说,你们自己该死呢,你们活着不丢人显眼吗?孩子们有你们这样恶毒的奶奶和爸爸,脸上就有光彩了?”
陈三梅给骂的一脸懵,又闹不清楚这姑娘的身份,舔了舔唇,问公安道:“这是谁啊?姑娘你话可别乱说。”
“你管我谁?你们都快把人打死了,还好意思把自己描补的跟个受害者一样,我就不信,这街坊四邻的,没有人知道你们家是什么东西?你们这么欺负人,比旧社会的恶婆婆、老地主都狠毒,现在这新社会了,难道还没有人能办得了你们不成?”
这话说的陈三梅额头上直冒冷汗,她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对建国初期打地主的事,还是印象深刻的,狡辩着道:“是她不守妇道,我才打的她,我和大军也没下重手啊,她自己不经打,赖我什么事啊?”
许小华道:“那你回头也给吴家人打打,看你这老虔婆经不经打,你们不就欺负没人给小筝姐出头吗?吴家可会管,公安也会管,你和刘大军就等着蹲大牢吧!”
此时,连公安同志都听不下去,扬声问陈三梅道:“这么说,杨思筝受伤住院,确实是你和刘大军所为?”
陈三梅见两位公安面色凝重,心里直犯嘀咕,也不敢应“是”,也不敢应“不是”,低着头缩成了鹌鹑。
刘家住的筒子楼,一个院子里几十户人家,公安一来,就都伸头来看,听是为着杨思筝的事,有个大姐就出来问道:“思筝真给她们打没了啊?真是作孽,昨天被抱出门来,我看着就不好。”
又有人道:“陈婆子,你媳妇那么能干贤惠,你咋还往死里欺负人呢?”
“是啊,这要真是出了人命,你家可得赔命!”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听说杨思筝人没了,有些早就看不惯刘家母子做派,或者是平时就有龃龉的人家,纷纷向公安反映情况。
公安这时候出面,表示要带陈三梅回去配合调查。
陈三梅一听说要带她去公安局,吓得小腿肚子直发抖,有些咂舌地道:“这打个自家儿媳妇,咋还犯法了呢?”
许小华冷笑道:“不仅犯法,要是杨姐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和你儿子都得赔命!”
听到赔命,陈三梅干瞪着眼,有些委屈、惶恐地望着公安道:“她那么个破鞋,还要人赔命?还有没有天理?”
许小华冷声道:“老天要是有眼,难道还庇护你这个杀人犯不成?你想打杀人就打杀人,你以为没有公安,没有法律的吗?”
陈三梅小声道:“那也是她搞破鞋在先,不然我也不会下狠手打她,这去了医院,还不能上工呢!”
想到这人一嘴一个“破鞋”的,许小华又有些气不过地道:“明明是你自家心肠恶毒,看不惯杨姐,还编排人家偷人,她要是有这心思,会在你家陪个残废过这么多年?她图什么?图你这么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婆婆?还是图又窝囊又残废还打人的废物丈夫?”
说到这里,许小华想到刘大军还在单位里呢,忙道:“公安同志,刘大军不在家,今天上班去了,我知道他单位在哪。”
听到还要去儿子单位,陈三梅立即瞪大着眼,急慌慌地道:“你们怎么还能去大军单位呢,这要是影响他工作怎么办?我们大军本来就废了一只手,这要是再没个工作,以后日子怎么过啊?你们不能去!”
顿了一下又喊道:“就是杨思筝知道,也不会愿意你们去的,她的工作,还是靠着大军得来的,要是大军没了工作,罐头厂还能要她不成?我们先前那么打她,她也不往外吱一声,就是怕影响了大军的工作,你们可不能这么干!”
许小华冷冷地看着她,看来这老婆子心里明白得很,知道杨姐顾虑俩个孩子,不会把事情闹大,所以才把人往死里欺负。
许小华冷笑道:“不仅要去单位闹,我还要到报社去说,让报社来采访呢!”她早就想好了,这事要闹就得闹大,不然单位可能会为了息事宁人,又走调解的路子,或者是借机拿工作的事来威胁杨姐,让杨姐知难而退。
只要事情闹大了,单位就是为了防止负面新闻,也不会辞退杨姐的。
公安听到还要闹到报社去,心里立即就有了轻重。
上午九点钟,刘大军被公安从单位带走调查了。
许小华说去报社的事,也不是空口说的,转身就把刘巧薇带着,去了京市日报门口。
一到门口,俩个姑娘就哭了起来,喊着“救救我妈妈”,很快引来了人围观。
她们这是家庭伦理问题,报社的人倒很愿意接待,许小华早就打好了腹稿,把杨姐往旧社会的“白毛女”身上套。
巧薇脑瓜子也很灵,把妈妈被打,奶奶克扣她饭食的事,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还给报社的女记者看了她的脚,最后哭着问:“姐姐,你们救救我妈妈吧,我妈妈要是死了,我奶奶也会把我饿死的。”
上午十点钟,许呦呦正在给爸爸办理出院手续,忽然看到京市日报的记者程雁文,出现在住院部大楼里,这是她京大的同学,忙喊了声:“雁文,你怎么在这?”
程雁文回道:“今天上午俩个姑娘来报社里喊救命,我们了解了情况,发现是一起恶性虐待妇女和儿童的案件,人现在还在医院住着呢,报社派我来采访一下。”
正说着,就见许小华那边问到了病房号,朝这边走过来,忙道:“呦呦,我先走了,回头再聊。”
许呦呦回头一看,就恰好看见了许小华,心里正诧异着,她怎么在这?难道是来看爸爸的?
就见程雁文朝许小华走了过去,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窖一样,以为许小华是带人来采访她爸爸的,等看到人朝二楼走去,心里才渐渐回过味来,刚才雁文说的是“妇女和儿童”,似乎和她家的情况不合。
又不明白,这事和许小华有什么关系?
等办好了爸爸的出院手续,回病房的时候,就把这事和爸爸提了一嘴,许怀安皱眉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小华还在这吗?我去看看。”
许呦呦低着头道:“刚才看她们去了二楼,爸,你知道的,小华现在不理我,我也没好上前去问。”
许怀安倒没有怪女儿的意思,自己忙跑了上去。就看到小华和吴向前站在一块儿,旁边还站着一个记者。
许怀安忙问道:“小华,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许小华摇头,“不是。”也没喊一声大伯,许怀安想再问一句,看侄女冷漠的表情,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吴向前这边,倒是立即指着许怀安和记者道:“这是我们的老邻居,他女儿是《中央党报》的许呦呦,记者同志,这事能不能麻烦新闻界的朋友帮忙一下,给我妹妹讨个公道?”
程雁文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做个联合报道?”
吴向前点头,“像我妹妹这种情况的妇女,肯定不在少数,肯定也有很多人和我妹妹一样,以为忍耐一时,就能风平浪静,但事实是,恶人并不会因为你的宽容、大度而停手,记者同志,这件事本来就很有社会教育意义,不是吗?”他是搞社会关系研究的,今天小华带着记者来,他立即就明白了小华的意思。
这事要闹大,然后给小筝争取社会的同情。
这样小筝的单位和街道办,也不会再一味地想着息事宁人,婚是肯定能离的,工作也是能保住的。
运气好的话,连孩子的抚养权,也是能抢过来的。
吴向前一想到这,心里激动不已,他先前一直苦恼着小筝的事,却从来没有想过,事情还可以往这个方向发展。
这时候,病房里头的杨思筝醒了,许小华立即带着记者进去采访。
病房外头的吴向前,忍不住拍了拍许怀安的肩膀道:“怀安,这回真是谢谢你家小华了,救了小筝的命啊!”
许怀安忙问发生了什么事,等得知了前因后果,心里也觉得有些震动。同时又想到,为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同事,小花花都可以做到这个份上,那么其实,对于曹云霞对她的伤害,她是完全有能力和脑子来报复的。
但是她没有。
内里的原因,许怀安甚至不需深想,都明白,是因为他这个伯伯,因为他这个伯伯没有选择保护她,而选择了庇佑曹云霞。
许呦呦在一楼等了爸爸很长时间,爸爸才下楼来,脸上神色很是不好,忍不住问道:“爸,是出了什么事吗?”
许怀安摇摇头,“呦呦,你吴叔叔家的表妹出了事,他们想做个联合报道,你看下能不能帮上忙?”说着,把杨思筝的事,简单和女儿说了几句。
许呦呦想到刚才许小华和程雁文在一块的事,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念头,“爸,这事,不会是小华起的头吧?”
许呦呦问完,都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荒谬。许小华刚初中毕业,也就读了几个月的中专,怎么会有这样的胆识和气魄?
应该是吴叔叔想的法子,小华大概就是帮忙给记者带了个路。
却不妨听到爸爸道:“对,是小花花去找的《京市日报》的记者,”说着,望着女儿道:“呦呦,你明白吗?她想到了找记者来解决问题,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许呦呦立时呆愣在原地,明白了爸爸的意思。
她原本可以让他们一家三口身败名裂,但是她没有。
第035章
许呦呦在医院门口和爸爸分开, 临走之前,忍不住问了一声道:“爸,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奶奶?”
许怀安愣了一下, 低声道:“下回吧!”说着,慢慢地朝公交车站的方向走了。
他的脊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有些弯曲。
许呦呦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爸爸也不过才四十五岁, 明明一个多月前, 她的爸爸还是神采奕奕、走哪都很有精气神的外文出版社副主编。
可是现在,看着倒像是个有些落魄的小老头。
她知道, 是她和妈妈连累了爸爸, 让他心里背负了无限的愧疚和痛苦,甚至于,在爸爸终于下定决心,要和妈妈离婚的时候, 因为她, 又选择了继续背负这沉重的包袱。
是她对不起爸爸。
许呦呦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她这俩天照顾爸爸,再加上和吴庆军的事,一直没有休息好,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上班。
不成想, 刚走到院子里, 就听到她家的保姆刘姐在大嗓门地喊着:“曹姐, 你这也太挑剔了, 青菜里有个虫子怎么了?我还没见过,谁吃菜吃到一个菜虫还摔碗的。”
“曹姐, 虽然我拿你家的工资,可是我只是来工作的,又不是你家的奴隶,你怎么能把碗往我身上砸呢?你也太欺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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