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可是很不幸，他对贫民窟的了解太浮于表面了。
他很快选定了目标——一幢看起来最多只有七八平米的小平房。这种小平房就算在平民窟里也算非常小了，而且破破烂烂，菲伊断定里面应该只住着一两个人，而且久病缠身。
借着夜色，他小心地凑到那扇已经严重破损的小窗户旁，贴着墙往里看了看。
窗前刚好放着一张旧木桌，木桌上有一碗【杂菜汤】。
【杂菜汤】的做法多种多样，一般来说，只要将三种以上的蔬菜放在一起炖煮，就被会系统默认为【杂菜汤】。
这是最粗糙、低贱的平民食物，菲伊子爵活了二十多年都没有尝过一丁点儿。
放在以前，他会觉得这种东西连颜色都令人作呕，但现在，饥饿和求生欲已经完全控制了他，他不仅不觉得它令人作呕，还被它牢牢拉住了视线、勾住了一切思绪。
从视线触及到它的第一秒开始，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将它灌进自己的肚子。
然后在某一秒，这种渴望完全控制了他，他鬼使神差地直接冲进了两步外的屋门，端起那碗【杂菜汤】就跑。
“什么人！”屋里一声男人暴怒的断喝，紧随而至地就是一记法术光球。
菲伊对此毫无防备，被光球精准击中后背，猛地向前跌倒。
……跌倒的刹那，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保护那碗【杂菜汤】，是以他虽然自己摔了个狗啃泥，但那碗【杂菜汤】依旧被他稳稳地捧在双手之间。
再看到那碗汤一滴都没洒的时候，菲伊子爵发自肺腑地松了口气，但下一秒，他被人一脚踩住后背。
这一脚令菲伊子爵头晕眼花，险些吐血。
紧接着他就被拎起来，身后的彪形大汉虽然挂着七八种久治不愈的负面效果，但提着他还是像提一只鸡一样，菲伊子爵完全无力挣扎，只听到身后说：“偷东西偷到我头上来了？！”
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十几个小孩从那个小平房里涌出来，好奇地望着被大汉拎着的菲伊子爵。
菲伊子爵头眼昏花地看着他们，很诧异在那么小的一间平房里居然装着这么多人。
这名彪形大汉叫雷德安，原本是一名属性不错的冒险者，但在一次打boss的过程中身负重伤，队友们误以为他死了，将他留在了附近的荒郊野岭里。
他被这个贫民窟里的好心人所救才保住性命，但经过三个月的治疗，重伤虽然痊愈，身上却留下了一堆负面效果。
这些负面效果让他失去了加入优质团队的可能，不过如果他愿意放低要求，进一些普通的小队伍还是很容易的。
雷德安向来很脚踏实地，并不介意加入普通队伍继续冒险征程。之所以留在贫民窟，是因为一些奇妙的际遇。
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在贫民窟里感受到的善意。这或许跟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有关——那时候领主、贵族们还没有这么贪婪，世界还没有这么糟糕，普通人便也还没有被逼到像现在这样戾气十足、对一切都不信任。
所以即便在生存最为艰难的贫民窟里，人们也比现在更愿意释放善意。他们竭尽所能地救治重伤的雷德安，附近两条小街上的人自发地开始了一些“轮班”，轮流给他匀一些食物。
然后，雷德安还在这里遇到了一位姑娘，那时大家称呼她为“善良的米瑞拉小姐”。
米瑞拉在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是在贫民窟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因此对其他孤儿很有同理心。所以，她虽然在贫民窟以外的地方一直有像样的工作——有时是裁缝，有时是帮厨，向来都有稳定的薪水，但她还是一直住在这个贫民窟里，照顾那些孤儿，也照顾一直以来帮助她的人们。
雷德安很难说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她迷住的，总之他在伤病初愈时就开始帮她的忙，在她出去上班时替她陪伴那些没有父母的孩子。
后来，等到他的身体更好一些，他重新开始外出刷怪，也依旧在照顾这些小孩。
再往后，他真正和米瑞拉坠入爱河、成为了夫妻，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挺可观的，但还是没有离开平民窟。
他们觉得如果能让这些孤儿活下去，那自己安于清贫也没什么。
就这样，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这样的善举让整个贫民窟都知道他们，哪怕是那些贫民窟里公认的“大恶人”见到他们也很客气。收保护费之类的敲诈行为总会绕过他们，小偷之类的也从不登他们的门。
所以，菲伊来抢他们的杂菜汤才会让雷德安那么震惊。
至于这间看起来面积过小的房子……这实在是认知差异造成的误会。菲伊从小居住的房子就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一幢是一幢，如果增加其他部分，也会设计得画风统一。
但在平民窟，大家先建起一间房、再沿着它扩展一间相邻的，两间画风截然不同，是很常见的事情。
……因此，菲伊看到的最小的那一间，只是两个人成婚之前米瑞拉居住的小房子。现在经过二十几年的努力，这一小片七八间房都是他们的。
雷德安拎着菲伊子爵质问：“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们好欺负？嗯？你以为我们愿意照顾这些和我们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就意味着我们可以任人宰割了吗？！”
“哦亲爱的，快放下他！”正做饭的米瑞拉握着锅铲从屋里跑出来，“孩子们都看着呢！”
雷德安没松手，扭过头：“让孩子们知道善恶分明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但我的意思是……”米瑞拉目光下移，牵引雷德安看向菲伊的手——都这个时候了，菲伊竟还牢牢捧着那只装【杂菜汤】的碗。
米瑞拉流露悲悯：“只是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而已，放他下来吧。”
雷德安怔了怔，终于把菲伊放了下来。米瑞拉扶住他：“走吧，跟我进来，我再给你找点别的食物。”
“谢谢……”菲伊子爵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吐出的这两个字。
委屈吗？
他竟然沦落到这种田地！
感动吗？
他所鄙夷的“低贱的平民”竟然对他如此仁慈。
虽然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没有认出他。
他沉默地跟着米瑞拉夫妻走进那片平房。
他们带他坐到餐桌前，木质的桌子已经很陈旧了，而且没有上漆，无可避免地浸染了污渍，缝隙里还居住着霉菌。桌上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同样破破旧旧的，恐怕连一个铜币都不值。
菲伊木讷地落座，将那始终被捧在手里的汤小心地放到桌面上，但没敢动。雷德安大喇喇地坐到他对面，打量他两眼：“你吃吧。面对你这样饥肠辘辘的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菲伊子爵这才放松一点。系统马上捕捉到他想吃的念头，一柄木勺生成在他的手边。
菲伊子爵再也忍不住，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米瑞拉很快端来了一碟面饼，看见他吃得这么迅猛，不由苦笑：“慢一点吃，别噎到了。”
但菲伊子爵慢不下来，他太饿了，作为从来没有遭受过饥饿的人，这种饥饿对他来说更加折磨。
他于是一口气吃完了那碗【杂菜汤】和足足四个面饼，在这期间，雷德安只是坐在他的对面一言不发地打量他，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那群方才跑出去围观他的小孩子围在雷德安身边，同样在打量他。
当他终于放下碗缓了口气，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爬到雷德安膝头，隔着桌子，费力地把手里的东西推到菲伊面前。
那是一块小小的【烤苹果干】，做法很简单，就是将苹果放在火上烤到干透。
对平民窟的小孩来说，这是难得一见的零食。
“哦，妮芙。”米瑞拉笑吟吟地在她身边弯下腰，“你确定要把盼了这么久的苹果干送给别人吗？”
妮芙认真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菲伊的目光落在那块粗糙的【烤苹果干】上，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年轻人。”沉默了半天的雷德安开了口，“恕我冒昧——你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还不错，这让你看起来不像是应该进入贫民窟的人。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会沦落成这样吗？发生什么了？”
米瑞拉不满地瞥了丈夫一眼——最近这片领地太乱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许多富庶的人家惨遭抢劫，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雷德安问出这样的话，她很难不嫌他情商低。
菲伊哑了哑：“我……被绑架了。”
他没有说谎，但很自然地隐去了大部分信息。
“我没钱了……也没有装备、药剂、食物，所以就只能……只能……”吃饱之后，他的羞耻心回归，为自己的偷盗行为面红耳赤，“对不起。”
“好吧，道歉就不必了，就最近这种局面，你这样的事应该也发生了很多，能活下来就很好了。”雷德安安慰了他一句，顿了顿，问他，“接下来你要去什么地方？有打算吗？或许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我……”菲伊卡了壳。
他想说出自己想去的那座庄园的位置，但那里离这儿实在太远，他不用问都知道对方提供不了任何帮助，说出来只会让对方为难。
——这个念头让他产生了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平民在他眼里连人都算不上，但现在，他在担心面前的平民为难了。
所以思索再三，他只说：“如果可以……我想要一张【初级传送符】，距离最近的那种就可以。”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打算。
【传送符】不论什么等级，传送距离都和注入的魔力直接相关。其中【初级传送符】如果只注入下限的魔力值，最远的传送距离也就三十公里，但菲伊想就算能离那个庄园近三十公里也很好，然后他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啧。”雷德安苦笑，“这可有点狮子大开口了，不过……唔，好吧，让我来想想办法，也许能搞到吧。但我不能做任何保证，毕竟，现在的局面你也清楚，【传送符】这种东西可是紧俏物资，很多人指望着用它保命，也有不少人在用它搬家，就算是黑市贩子，也不一定能有存货了。”
说到此处，雷德安长长地叹了口气：“哈哈，说来你可能不信，就现在这样，我都开始怀念领主大人了，也就是菲伊子爵。他在的时候，领地至少没乱到这种程度。”
菲伊子爵一时怔忪，不及反应，米瑞拉的手已经狠狠拍向丈夫的脑门：“住口吧，别给我提他！那个混蛋，除了加税什么都不干，关键时刻都还想再敲我们一笔，然后把我们扔在这里自生自灭！祝愿他死在那些绑匪手里！那才是最适合他的归宿！”
“好吧，好吧。”雷德安揉着额头，不敢反驳。
米瑞拉转而看向菲伊，又温柔地笑起来：“我去给你收拾个屋子，你先安心住下，【初级传送符】的事情我们想想看。”
菲伊局促不安：“我会还钱的……”
片刻前还在恶毒诅咒菲伊子爵的米瑞拉此时真诚地笑道：“啊，你如果有能力还当然好，我们也的确并不宽裕。但如果还不上……就现在这样，大家都挺难的，互相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第107章 冰激凌球
菲伊子爵面对米瑞拉的善良和坦荡，一句话都说不出。
就连米瑞拉由于不知他身份做出的“恶毒诅咒”他都完全无法责怪，他甚至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他的确很该死，太卑劣了。他仗着自己是贵族，不在意任何一个平民的性命，却又想榨干他们的每一枚铜币。
但到头来，是他们救了他。他们或许没有高贵的血统，但在品格上，轻轻松松地把他打得无地自容。
他于是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很多人，比如史书上那些光芒闪烁的骑士，比如他的曾祖父……那位会为了保护领民英勇作战的老子爵。
大约半小时后，菲伊子爵来到了米瑞拉为他收拾的小屋子里。
这间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一个同样破旧的木柜，而且四处都充斥着霉味。
这样一个地方其实很难被称为“卧室”，或者说，米瑞拉和雷德安的整个房子，也很难被称为“平房”。
因为“平房”是系统里的建筑，是有几种固定的规格的。但这里，只是他们私搭乱建的房子，不仅不被系统承认，而且时间长了还会出现发霉之类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在正规房屋里绝不会有。
可就在浓重的霉味里，菲伊莫名地冷静下来，思绪千回百转地思考起了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
他是个自私惯了的人，即便现在，思考也依旧是自私的。他并没有刻意地去想什么大义，对他来说那还是太遥远了，像他这样一直养尊处优又自私自利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想去当什么英雄。
可他开始问自己：怕吗？愧疚吗？后悔吗？
在做过那样卑劣的事情之后又为平民所救，他如果浑不在意地将这件事翻过去，往后余生他该如何面对这一段颠沛流离的经历呢？
他从不想当什么英雄，可就像无数贵族一样，他是看着英雄的故事长大的。这让他在这样的时刻变得非常矛盾——一边想要继续当个麻木的米虫，一边又很清楚什么是卑劣什么是可耻。
……当然，在他做下那些卑劣、可耻的事情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这些，可当时他至少还能在情急之下麻痹自己，现在却连逃避都逃避不了了。
于是在晨光熹微之时，菲伊终于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他并不介意继续浑浑噩噩地过完这一生，但在最近这一阵子，他至少可以稍微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以此告诉自己他还没有那么糟糕，也算报答米瑞拉和雷德安的好心。
拿定这个想法，菲伊就很快有了新的计划——如果雷德安真的能帮他搞到【初级传送符】，他就厚着脸皮和雷德安借一点钱，能置办最普通的装备就好，然后到领地的北部边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