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柠檬九
林乔到底离得近,见叫不住,干脆追上去,抓住了男生的手臂,“齐怀文你要去哪儿?”
“放手!”男生用力挣了一下,语气冷得像冰。
林乔没放,“现在还是上课时间……”
“我叫你放手,你没听到吗?”一直低垂视线的男生骤然转回头,林乔这才发现他桃花眼里一片赤红。
她见过齐怀文很多面,冷淡的、懒散的、话中带刺的,却从没见过他这样,仿似一只受伤的幼兽。明明张牙舞爪,谁靠近都要咬上一口,可他看着她的眼神却告诉她,他就要哭了。
这个时候他又想听谁说教?
他只想找个地方默默舔舐伤口。
林乔松了手,“别走太远,老师会担心。”
清澈的凤眼就那么微仰着望向男生,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倒让齐怀文不禁窒了窒。
他抿抿唇,似乎想说些什么,齐副校长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齐怀文,回去给吴海洋道歉!”
这话也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男生,他眼神重新冷至冰点,“你怎么不回去给我妈道歉?”
一句话说得又狠又恨,几乎是吼出来的,齐副校长脚步一顿,清瘦一张脸上怒色褪尽,只剩苍白。
林乔见他下意识去捂胸口,赶忙上前,“您不要紧吧?”
齐副校长抬抬手,想说自己没事,前面少年闻言似乎顿了下,却头也没回,一转眼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他的手又垂落下来,连头也是,看得从后面跟出来的吴海洋忙扶住他另一边,“您先别激动。”
林乔毕竟有经验,让吴海洋翻了翻齐副校长的衣兜,很快找出一瓶速效救心丸。
吴海洋刚要倒,齐副校长摆摆手,已经缓过来些,“我没事。”
他深吸两口气,脸虽然有些苍白,人却是站住了,还安慰吴海洋,“他不是针对你,是因为我。”
恐怕还是和他有关系吧,不然齐怀文出去前,也不会看了他一眼,倒像是早就认识他。
只是齐副校长都这么说了,吴海洋也就点了点头。
此时不仅四班,三班也有人偷偷探出头想看个究竟,林乔问齐副校长:“您要不要先回办公室休息?”
“不用,刚开学也讲不了什么课,我还没介绍完。”齐副校长摇摇头,带着吴海洋又回去了。
林乔也只能先压下这件事,转身回教室,先将三班这节课讲完。
下课后,她没在四班看到齐怀文,上下一节课的时候过来看,男生的位置依然空着。打听了班里几个学生,都说齐怀文一直没回来,这林乔就有些担心了,准备把这事和齐副校长说说。
没想到齐副校长办公室也没人,说是一节课之前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去找齐怀文了。
林乔一直惦记着这事,第二天早上去学校,早读铃一响,她就去教室后门看了眼。
齐怀文还是没来。
不仅齐怀文,齐副校长也没来。到了中午,才听说他心脏病发住院了。
“身体都这样了,还想着来学校呢,早上一出门就栽在了家门口。这要不是对门小杨爱人看到,赶紧把他送去了医院,他怎么没的都不知道。”赶去医院的路上,高组长忍不住跟林乔念叨。
林乔也有些无奈,“一会儿还是劝劝齐校长,让他多休几天吧。”
然而两人到了医院,齐副校长一见他们,第一件事竟然是问林乔:“怀文去学校了没有?”
这林乔心里就有些沉了,“他没回家吗?”
一听这话,齐副校长就知道了她的答案,抖了抖泛紫的嘴唇,“昨天半夜回了,今天早上又走了。”
看来两父子在家里碰上,再度不欢而散,以齐怀文的态度,两父子甚至可能连话都没说上。
林乔有些头疼,“回去我帮您找找吧,您先在医院好好休息,注意别太激动。”
见齐副校长还是不放心,她沉默了下,终是道:“我能问问您原因吗?”
齐副校长一愣。
“齐怀文对您有心结的原因,我能问问吗?单纯不满您对学生太好,他不像那么不懂事的孩子。”
听高组长说,齐怀文以前挺懂事的,难道以前齐副校长就对学生不好了吗?
要治病,那得对症下药,林乔觉得不把事情弄清楚,这父子俩的问题很难解决。
这回齐副校长沉默了良久,看得高组长都站起了身,“你们聊,我先回家吃饭,省的回去晚了家里那口子念叨。”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齐副校长道,“这件事,是我对不起怀文和他妈妈。我不想说,主要是怕吴海洋知道,心里有负担。毕竟这件事本来也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没处理好。”
果然还是牵扯到了吴海洋,不然齐怀文昨天离开时,也不会是那么激烈的反应。
林乔没说话,高组长见他没有要瞒自己的意思,也坐了下来,“是不是和怀文妈妈的过世有关?”
“你也猜到了?”齐副校长苦笑。
“本来挺懂事个孩子,妈妈一走突然就变了,想不猜到也难。”
齐副校长就叹了口气,“怀文他妈妈一直身体不大好,29岁才生的他。因为是高龄产妇,那年代又没什么吃的,生下他之后身体就更差了,一年里有小半年都病着,尤其是教师处境不好那几年。”
吃不好,养不好,还要面对不好的处境,人熬着,渐渐也就油尽灯枯了。
“那年听说要恢复高考,我忙着帮几个学生补课,等注意到的时候,他妈妈已经卧床不起好几天了。当时我吓了一跳,赶紧给她找了大夫,还没吃上两天药,又出了那件事。”
白卷英雄一出,断了多少吴海洋这样的学生的路。别说学生,老师们都觉得灰心。
“我听说的时候,吴海洋已经下乡去了,我怕他想不开,就追了过去,鼓励他不要放弃希望。”
当时吴海洋被分到的是云南,从燕都过去,坐火车也要好几天。他一路追过去,还走了半天山路,看到人的时候人果然就像被抽走了全部希望,见到他努力扯了扯唇,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齐副校长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时说过的话,估计吴海洋也记着。
他说城里五年不用人,十年不用人,不可能永远不用人。
他说只要用人,他们这些肚子里有文化的就不怕没有出头的机会,让他好好努力,别放下书本。
他说老师会在燕都等着他,等他回去,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这件事他从来没后悔过,也因为他这番话,吴海洋重新振作起精神,才成了高考恢复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可等他回到家,看到的却只有妻子冰冷的尸体和儿子憎恨的脸……
“怀文当时还小,我以为他不知道我是去找吴海洋了,才把人安排在咱们年级,看来他还是知道了。”
林乔沉默,高组长同样半晌没说话。
他们都知道齐怀文对齐副校长有心结,却没响到这个心结如此之大,中间竟然隔了一条生命。
或许以齐怀文妈妈的身体,齐副校长在家也挽留不住,但齐怀文所知道的,只有他不在。
林乔不知道那几天齐怀文是怎么熬过来的,后面无数个日夜,他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林乔知道,经历过这些,齐怀文还只是叛逆,处处跟齐副校长对着干,无论品行、心性,真的都很好了。
“你当时就不能等几天?”高组长实在没忍住,说了齐副校长一句。
“我见淑云身体有起色,都能下地做饭了,还以为她要好了,哪想到……再说我也怕吴海洋等不了。”
怀文妈妈病一天,他不去一天,怀文妈妈要是一直不好,或是一直不……他难道永远都不去了?
这高组长也无法反驳,“那这事怎么办?这个结根本没法解。”
林乔也觉得棘手,本来就是解不开的心结,现在人还到自己眼前来了,齐怀文不爆才有鬼。
她问齐副校长,“您没跟齐怀文说您是去找吴海洋了,那您是怎么说的?”
高组长当初跟她提起吴海洋的时候,根本没说还有找人这事,估计齐副校长对外一直瞒着,是齐怀文自己猜出来的。果然齐副校长沉默了下,说:“我只跟他说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出一趟远门。”
“那您跟他道过歉吗?”
这回齐副校长沉默了更久。
林乔就知道,中国式家长有个通病,就是吝于跟孩子说抱歉。不管是做错了事,还是冤枉了孩子,事后一句“对不起”都不会说,好像说了,就会影响自己作为父母的威严。
可往往矛盾也是这么产生的,大人的威严是保住了,那孩子的心情呢?他们又该怎么消化这一切?
而且齐副校长和齐怀文中间还横亘着另一样东西——愧疚。
人是有自我保护机制的,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受到严重刺激后,会选择性遗忘让自己痛苦的东西。愧疚也是,因为每一次面对都会感觉到痛苦,久而久之,人就会下意识选择逃避。
而这种逃避,只会加大父子俩的裂痕。
不管他是避而不谈,还是花更多时间在学生身上,避免面对儿子,对齐怀文都是一种伤害。
齐副校长是个好老师,对得起他教的每一个学生,但他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林乔直视向齐副校长的眼睛,“齐校长,如果我是齐怀文,妈妈病重,爸爸还执意要出门,眼睁睁看着妈妈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没有等到人,却得不到一句抱歉,一句解释,我也不会原谅。”
她向来很有分寸感,从不多管别人的闲事,上次说话这么直白,还是对李小秋的父母。
齐副校长垂下眼,脸上渐渐布满愧意与悔意。
林乔知道他不是蠢人,能想明白的自然能想明白,想不明白她再说也没用,反而像在猛踩人家痛脚,转了话题,“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还是先找孩子吧,我回去问问和他好那几个学生。”
齐副校长点点头,又望向她,“谢谢你为怀文做这些。”
身为老师,她抓好成绩,管好学生在学校就行,其实大可以不为学生做这么多。
林乔只是回望向他,“齐校长追去云南的时候,也是为了听学生家长说这一句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为了自己身为老师那颗良心……
齐副校长没再说话,林乔也就和高组长告辞了,下午再次去了班级。
这回不止齐怀文没在,他桌上东西也空了,林乔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立马问旁边的军子。
军子来得晚不知道,但班里还有别人知道,说是中午午休时齐怀文来过,把东西全收拾走了。别人问他话,他也不理,那同学本来就跟他不算太熟,见他脸色沉得吓人就没有再问。
林乔又不是第一天在学校,学生把东西全收拾走是什么意思,还能不知道?
齐怀文这八成是不想念了。
齐副校长能让吴海洋来学校实习,他就能不来学校,这是有他没他,非要死磕到底了……
林乔头疼,问了齐怀文家庭住址就直奔教职工家属院而去。
这边因为是部队子弟学校,外招职工不多,连中学带小学,只有一栋六层高的小楼。
齐副校长家住在顶楼,对于一个校领导来说,位置并不算好。林乔爬上去,敲了好半天门,里面也没人应,下来找人一打听,有个来帮儿子带孩子的老太太说早就背着包走了。
这一走,林乔足足两天没有见到人。齐副校长那边也没见到,最后只能报了案。
公安来学校询问情况的时候,林乔只觉得头疼。
上个月刚找过林伟,这个月又要找齐怀文,现在离家出走流行,谁都得来一下是吧?
而且林伟走,是在家实在看不到出路,齐怀文一个读书的好苗子,说不读就不读了,他可还没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