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嘉靖四十三年,海瑞被选拔为户部云南司主事,赴京师任职。
这就是个简历,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来,甚至还没有黄锦所说“他把家眷送走,给自己买了个口棺材”立得住人设。
后来,朱翊钧专程找到陆绎和刘守有,问道:“是你们抓的那个海瑞吗?”
刘守有说:“我抓的。”
朱翊钧来了兴趣,坐在太液池边一块大石头上:“给我说说呗。”
“说什么。”
“怎么抓的?”
“嘿!”刘守有抚掌,坐在他旁边,“那日我带人闯进他家里,他就在堂屋中间坐着,旁边放一口棺材。”
“然后呢?”
“没了。”
“……”
看刘守有刚才那架势,朱翊钧还以为他要讲个多么精彩刺激的抓捕画面,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
刘守有见他小脸上写着“我不信”,便又说道:“真的,没了。除了那口棺材,和他屁股下面那把凳子,他家啥也没有。书上说,家徒四壁,我算是第一次见识了。”
“那海瑞瘦得跟麻杆似的,穿一身粗布衣服,上面还打着补丁,哪像是个当官的,京郊种地的都比他穿得光鲜。”
朱翊钧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刘守有挠挠头,“后来就送去了镇抚司,下了诏狱。”
说到这里,刘守有还嘀咕了一句:“这段时间,诏狱可够热闹的,前些日子来了个胡宗宪,这几日又抓了个海瑞。”
朱翊钧问:“他俩在诏狱怎么样?”
刘守有答道:“胡宗宪整日长吁短叹,写写画画,海瑞嘛,该吃吃该睡睡。我瞧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家里伙食兴许还不如诏狱。”
朱翊钧看着他,若有所思。刘守有被他这么看着,浑身不自在:“怎……怎么了?”
朱翊钧说:“武进士,你不该做锦衣卫。”
刘守有立刻站起来,躬身,抱拳:“臣多谢殿下提携。”
朱翊钧也站起来:“你应该去茶馆说书。”
说完,他转身就跑开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刘守有,回头去问陆绎:“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陆绎白他一眼:“话多。”
“……”
嘉靖病了好些日子,也不管朝中事务,都交给内阁处理。朱翊钧除了上课练武,其余时间都陪着他,跟他一起用膳,同他说话,哄他开心,让他赶紧好起来。
期间,太医每日都来给嘉靖诊脉。皇帝总是阴沉着脸,太医们也是小心翼翼。
这一日,到了请脉时间,嘉靖却坐在龙椅上睡着了。太医在殿外磕头,朱翊钧让太监去把人喊进来。太医进来之后,抬头看了嘉靖一眼,跪在下面迟迟不敢动。
这位太医姓徐,朱翊钧见过他几次,疑惑的看着他,轻声问道:“徐太医,你在等什么?”
徐太医说道:“陛下龙袍落在地上,臣不敢上前。”
朱翊钧一低头,果然看见嘉靖的宽大的衣袍洒落在地上。太医不敢上前,是担心会踩到,那可是死罪。
朱翊钧弯腰把嘉靖的衣摆提起来:“现在好了,你过来吧。”
徐太医上前,诚惶诚恐的给嘉靖诊完脉,又行了一礼,这才无声无息退出殿外。
这才初夏时节,徐太医满脑门汗水,后背从贴里到常服湿透了。
徐太医一走,嘉靖就睁开了眼,嘴角竟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自从看了海瑞那封《治安疏》,这几日嘉靖就没露出过什么好脸色。今日却不知怎么的,竟然笑了。
朱翊钧摸不着头脑,于是问他:“皇爷爷,你笑什么呀?”
嘉靖推他:“去,给朕拿纸笔过来。”
这事儿朱翊钧可干不了,只能让太监帮他。
几名太监又是研墨,又是取笔,又是拿出御用龙笺,忙活完了才交给朱翊钧。
小家伙把纸笔递到嘉靖手中,好奇的站在旁边,看他要写什么。
嘉靖提笔在龙笺上写道:“伟顷呼地上,具见忠爱。地上人也,地下鬼也。”
伟就是刚才那位徐太医,他叫徐伟。
写完,嘉靖合上手谕,递给太监,让人送去内阁。
朱翊钧看得似懂非懂,长大之后想起这件事,才明白,嘉靖忌讳颇多,大臣在他面前无不小心谨慎,生怕说错半个字。
而他年少无知,总是无所顾忌,甚至口不择言,皇爷爷却从未责备过他。
过了几日,嘉靖感觉身体好些了,看到朱翊钧坐在他旁边看书,便说道:“去,把那本奏章给朕拿过来。”
朱翊钧抬起头来,问道:“哪本?”
“就那个海瑞呈上的那本。”
“啊?”朱翊钧惊讶的张着嘴,忧心忡忡的看着他,“还要看呀。”
嘉靖在他后脑轻拍一巴掌:“让你拿你就去拿。”
朱翊钧没办法,只能到御案上,翻出那本奏章给他送过去。
嘉靖展开奏折,又从头到尾细细的读一遍。朱翊钧怕他又气出个好歹来,站在旁边,随时准备抽走他手中的奏折。
这一次,嘉靖从头到尾看完了,尽管心中还是不爽,但也没有那么怒不可遏。他又将其中段落翻来覆去的看,看过之后,才叹一口气:“唉!”
朱翊钧在旁边歪着头看他,紧张地问:“怎么了?”
嘉靖合上折子,递到他手里:“此人可比比干,可惜,朕不是纣王。”
比干朱翊钧知道的,辅佐商朝两代君主,被誉为“亘古忠臣”。
纣王朱翊钧也知道,商朝最后一代君主帝辛。在张居正给他讲的关于昏君和暴君的故事中,占据重要篇幅。
一时间,海瑞和他的《治安疏》就像两枚震天雷,把朝野上下炸开了锅,大臣们私底下都在讨论他。
很快,不止朝堂,就连京城的百姓也听说了海瑞这个人,和他不惧生死,敢于直谏的勇气。
朱翊钧实在很好奇,这个海瑞,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就算是户部尚书和内阁也给不出答案,他们高高在上,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国家大事,怎么会留意一个六品主事?
结合黄锦和刘守有对他的描述,想来此人的确是个清官,还是个不怕死的清官。
直觉告诉朱翊钧,只有一个人能满足他的好奇心,这个人就是冯保。
“大伴,今晚我要听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纣耳。”
第86章 到了就寝的时辰,……
到了就寝的时辰,冯保给朱翊钧换了一件轻薄的纱衣,让他坐在床边
陈炬端来牛乳,小家伙不喝热的,要再晾一会儿,先缠着冯保给他讲故事。
冯保笑道:“睡前故事,自然要睡前才能讲。”
朱翊钧把小手贴在透薄的瓷碗上试了试温度,稍微凉一些,他就迫不及待捧起来,一口喝掉。
喝完奶他把碗一放,就要往床上爬,却被冯保拦住了:“刷牙!先刷牙!”
“……”
朱翊钧长大了,虽然不喜欢,但也能拿着牙刷,蘸些青盐,自己刷牙。就是潦草了些,冯保站在旁边不停提醒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每一颗牙齿都要照顾到。
朱翊钧漱了口,擦擦嘴,纵身一跃跳上床,顺带着一脚把那个“侍寝”多年,现在已经失宠的布老虎踢到床位,乖乖地自己躺下:“大伴,现在可以讲了吗?”
他要睡觉了,其他太监推出寝殿,守在门外。冯保拿了把折扇,一边给他扇风,一边说道:“好好好,殿下想听什么故事,《伊索寓言》还是《天方夜谭》?”
朱翊钧说:“我想知道那个海瑞的故事。”
“海瑞呀,”冯保拿扇子的手顿了顿,笑道,“他……大概是个笔架子成了精吧。”
“呀!”朱翊钧一翻身坐起来,“笔架也能成精吗?”
冯保把他按回枕头上:“我开玩笑的。”
他又轻摇折扇,微风轻轻吹拂朱翊钧额边碎发:“我听说,他在南平县当教谕的时候,朝廷派御史到当地县学视察。其他老师都跪在地上通报姓名,唯独海瑞长揖行礼,说:到御史所在的衙门当行部属礼仪,这个学堂,是老师教育学生的地方,不应屈身行礼。”
“他旁边的人都跪着,就他站着。御史瞧着像个山字形的笔架,便说他是‘笔架博士’。”
朱翊钧惊叹道:“原来他这么有趣呀。”
“殿下觉得他有趣吗?”
“有趣呀。”
“他的同僚可不这么觉得。”
朱翊钧好奇:“为什么?”
“殿下别急,要说海瑞的故事,咱们需提到三个人。”
朱翊钧问道:“哪三个人?”
“第一个是胡宗宪,第二个是鄢懋卿,第三个是朱衡。”
前两个人朱翊钧都很熟悉,第三个不太熟,但他听说过。他还记得,曾经严世蕃和徐阶因为此人有过多次争吵。
冯保又说:“殿下,记不记得咱们在讲徐渭的时候,说过什么?”
“记得!”朱翊钧很愿意展示他的好记性,“一个人往后的人生际遇,往往与他在童年时候的经历息息相关。”
冯保笑着替他拂了拂脸上的发丝:“对,海瑞也一样。”
“在他四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母亲只能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供他读书。海瑞从小没有朋友,唯一的指望就是考取功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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