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朱翊钧没说话,不停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背书给皇爷爷听吧,朕最爱听你背书。”
朱翊钧问:“皇爷爷想听什么?”
“三……三十三。”
他说话气若游丝,但朱翊钧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是《道德经》第 三十三 章。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背给他听: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暖阁外,太监、锦衣卫站满了整个院子,却又格外安静,耳边只有凛冽的寒风呼啸,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皆是一片暗淡的白色。
“皇爷爷,皇爷爷!!!”
暖阁内传来小皇孙撕心裂肺的哭喊,众人心知发生了什么,全都跪了下来,伏在地上磕头,带着哭腔三呼万岁。
黄锦推门进去,嘉靖靠在榻上,无论朱翊钧如何摇晃,已经没了声息。
大明第十一位皇帝朱厚熜,嘉靖四十五年,于乾清宫驾崩,在位四十五年,享年六十岁。
皇上驾崩了,这是国丧。嘉靖病了那么长的时间,近一个月来已入膏肓,宫中早有准备。
朱翊钧被陆绎和刘守有带去了另一处暖阁,贴身的几名太监陪着他,给他换上丧服。
不一会儿,张居正来了。走进暖阁,一眼就看到被太监、侍卫簇拥着,安静坐在那里默默流眼泪的朱翊钧。
小家伙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眼睛又红又肿,眸中满是悲痛,像个被遗弃的小孩,那么无助,那么可怜。
“我没有皇爷爷了。”
上一世,张居正没经历这个。所以这一次,他一心等着老师叫他去给嘉靖拟遗诏。
此情此景,看得他心都碎了。
朱翊钧朝他伸出手,他便上前,将人抱在怀里,陪着他,安静的等待着。
外面,太监、侍卫、大臣都在井然有序的忙碌着,悲痛的哭声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外想起了敲门声。王安打开房门,外面站着一位内阁官员,他来找张居正:“徐阁老请张大人速到雍肃殿,有要事相商。”
此时,朱翊钧还靠在张居正怀里,一手攥着他的常服,不肯松开。
张居正等待许久的时刻终于来了,他哄着朱翊钧松手:“殿下,我得过去一趟。”
朱翊钧没说什么,松开手,让他走了。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抹了抹眼泪,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冯保和陈炬跟上,问他:“殿下要去哪儿?”
朱翊钧说:“雍肃殿。”
雍肃殿就在乾清宫西侧小殿,面阔只有三间,是皇帝接见朝臣的地方。因为嘉靖常住西苑,此处空置了二十多年,却一切如旧。
朱翊钧过来的时候,殿门是关着的,门口站着两名内阁官员。看到他来,纷纷躬身向他行礼。
朱翊钧径直上前,推开门走进殿内,明间没有人,他转过头,次间的两人听见动静,也抬起头来,正是徐阶和张居正二人。
张居正手中握着笔,正在写着什么,徐阶从旁指点。
朱翊钧走到案前,明黄笺纸上写满了字,那是由徐阶草拟,张居正执笔的一封嘉靖遗诏。
遗诏是每个皇帝最后,也最重要的一封诏书。嘉靖这封遗诏包括三个内容,首先反省自己在位期间有何过失,又下令凡斋醮、土木、珠宝、织作悉数停止。
其次,裕王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国丧期间,宗室王爷都在藩国好好呆着,不要搞事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赦免因进谏而获罪的众位大臣,活着的官复原职,已经死了的进行抚恤。
朱翊钧看了一眼那一长串名单,杨廷和、杨慎、杨继盛、沈炼、张经、李天宠、李默、海瑞……其中有他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朱翊钧有点走神,原来皇爷爷在位期间,有那么多人蒙受冤屈。
徐阶见他眼睛红红的,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有些地方被寒风一吹,竟是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尤为可怜。
这是未来的皇太子,徐阶不敢怠慢,躬身道:“殿下,还是先回暖阁休息吧,老臣这就去迎裕王……”说到这里,他又改了口,“迎圣上入宫。”
朱翊钧放下遗诏,手指点在上面:“我想在这里加一个名字。”
徐阶震惊的看着他:“谁?”
朱翊钧说:“胡宗宪。”
听到这个名字,张居正也震惊不已,不是因为胡宗宪,而是因为朱翊钧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还想着狱中一个必死的囚犯。
徐阶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没有言辞激烈的表示拒绝,而是委婉的说道:“殿下,名单上这些大臣都是因谏言获罪,胡宗宪是‘假拟圣旨’,罪无可赦。”
朱翊钧问他:“胡宗宪真的假拟圣旨了吗?”
“罗龙文抄家之时,有胡宗宪亲笔所书信件。”
朱翊钧又问:“信件在何处,我没见过。徐阁老怎么知道是他亲笔所书?”
“我见过一个人,他说胡宗宪来往公文都是由他代笔,从未听闻胡宗宪自己写信。”
“殿下!”徐阶说道,“假拟圣旨乃是死罪,自然不能让他人代笔。”
“那这个叫王汝正的巡按御史,为什么要派人去抓徐渭?”
“……”
徐阶没有说话,宫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旁边几人大气都不敢喘。
朱翊钧左右看了看,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这里只有徐阁老一人,李阁老、高阁老和郭阁老,他们今日都不当值吗?”
“!!!”
此言一出,徐阶简直五雷轰顶,张居正和冯保也不可置信的看向朱翊钧。
徐阶的目的就是要瞒着几位同僚,独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届时新帝感激他,百官拥戴他,无论朝堂还是民间,他都能威望大增,还能顺带着拉拢在他和高拱之间摇摆不定的张居正。
没想到,他却被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道破了心思。看朱翊钧一脸天真的神情,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们真是大胆,我的皇爷爷……”朱翊钧想说皇爷爷没了,可是提到“皇爷爷”三个词,忽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到旁边的张居正怀里,难过的喊:“皇爷爷走了,我没有皇爷爷了,他不要我了。”
他哭得太伤心了,一抽一抽的,到后面嗓子都哑了。
张居正搂着他,哄了半天也哄不好,心疼得不行。
他早就知道,这个孩子并非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他们只是名字一样罢了,其他的,无一相同之处。
只是他没有想到,四年的相处,在不知不觉间,他和这个孩子竟然建立起如此深厚的情谊,自己一点也见不得他这般伤心的模样。
张居正看向他的老师,不就是一个胡宗宪,他都已经在家赋闲两年,严嵩和严世蕃都已经死了,朝中严党被彻底铲除,胡宗宪是死是活真有那么重要吗?
徐阶没说话,只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但在场众人都知道,他改变了主意。
胡宗宪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那份名单中,这不重要,徐阁老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朱翊钧却并没有因此停止哭泣,他是真的伤心,一想到皇爷爷就忍不住大哭。
但太监们正在为嘉靖梳洗更衣、设置灵堂,黄锦不让他过去。
徐阶又叹一口气:“殿下回暖阁休息吧。”
朱翊钧拉着张居正不肯松手:“张先生陪我。”
张居正一直陪他呆在暖阁中,直到天黑,徐阶和黄锦才一起从裕王府,将新皇迎进宫来。
别说朱翊钧,这么多年,裕王也是第一次来乾清宫。
他的父皇,一直以来他最害怕的人,驾崩了。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他终于熬出头了,即将继承皇位,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
然而,此时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难过还是高兴。
他没有痛哭,自然也笑不出来。他只是木讷的跟随徐阶和黄锦入宫。任由宫人替他换上丧服,来到灵堂。
嘉靖身着龙袍,安放在棺木中。
在看到父皇那一刻,裕王先是本能的畏惧,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已经驾崩了。
这时候,朱翊钧也来了,他走到裕王身边,仍是说着同样的话:“我没有皇爷爷了。”
裕王蹲下来,将儿子抱进怀里,听到他的话,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他也没有爹了。
他不仅没有爹,也没有母亲,没有兄弟了。
天地间,与他血脉相连的,只剩下怀里的儿子。
第94章 虽说国丧由裕王主……
虽说国丧由裕王主持,但其实,他什么也不懂,全是身边的大臣和太监跟他说什么,他就照着做。
朱翊钧一直陪在他身边,小家伙从小生长在嘉靖身边,对于繁复的宫廷礼仪制度,甚至比裕王更加清楚。
白天,朱翊钧就跟着裕王处理各种事情。晚上,父子俩就跪在灵堂为嘉靖守灵。
朱翊钧年纪还是太小了,寒冷、劳累加上巨大的悲伤,让他哭着哭着竟忽然倒了下去。
“钧儿!!!”
裕王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把儿子抱了起来,紧张的问道:“钧儿,怎么了?”
“太医,快宣太医!”
朱翊钧长睫毛颤动两下,睁开眼,迷蒙的看着裕王,动了动嘴唇,哑着嗓子说:“我要皇爷爷。”
说完,他又合上眼皮,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裕王心疼坏了,也不不知道儿子这是怎么了。
别说裕王,周围的大臣、太监和锦衣卫也吓坏了,连滚带爬跪了一地。
外面的狂风暴雪没有停过,临近年关,也是北京城最冷的时候。灵堂总是有人进进出出,殿门也常开着。外面冰天雪地,殿内也好不到哪儿去。
裕王想把儿子抱起来,但朱翊钧现在可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他抱不动。又想起陆绎,赶紧将人叫来。
陆绎将人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向暖阁。
不一会儿太医都来了,给朱翊钧诊过脉,裕王在一旁紧张不已:“怎么样?”
太医躬身,看着裕王,一时间不知道该称呼“王爷”还是“陛下”。
裕王忧心儿子,催促道:“钧儿怎么了?”
“王爷放心,殿下并无大碍,只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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