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这个问题可难不倒朱翊钧,他先从桌子后面拿出一叠奏章,一本一本翻给张居正看:“这这一本,是嘉靖三十六年,胡宗宪的奏疏。这一本,是嘉靖四十二年,谭纶的奏疏,还有这些,几任浙直、福建总督和巡抚,都曾积极上疏,希望解除海禁。”
“这些奏疏上都说,西洋海商盘踞于此,民间走私屡禁不止,多与海上倭寇勾结,海禁的祖制已经名存实亡。”
“还有这个,”他又从身后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这是胡宗宪所著的《筹海图编》,其中就提到过,沿海许多地区,山多地少,且天灾频发,并不利于耕种。”
“老百姓依靠大海生活,看奏疏中各位大人的意思,捕鱼应该没有经商赚得多吧。”
“那位福建巡抚也说了,朝廷也可以通过征税充盈国库。”
张居正惊讶的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他刚才想要发言,不是一时兴起,人家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第100章 张居正又问道:“……
张居正又问道:“殿下可记得乾清宫正殿的匾额写的什么?”
“记得!”朱翊钧说道,“写的是敬天法祖。”
“那何谓敬天法祖?”
这难不倒朱翊钧:“古之有言:‘观天之象,究天之极,行天之道,谓之敬天;安祖于土,守祖于陵,习祖于慧,谓之法祖。’”
朱翊钧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明崇尚“敬天法祖,无二道也”,以孝治天下,《祖训》是皇帝的必修课,万万不可违背。
朱翊钧问:“这个祖制是一定改不了了吗?”
“那也未必。”
太祖高皇帝的祖训固然重要,但成祖能将他指定的继承人从皇位上推下去,可见,他说的话,也没有那么重要。
这两百多年来,违背祖制的事情不是没有,就看有没有说服力。
毕竟大明的江山社稷比祖训更重要。
张居正又说道:“殿下想想,明日朝会,如何才能改变百官对此事的态度。”
这些大臣一个个老而弥坚,守旧又顽固,徐阶就是其中代表。
想到这里,朱翊钧突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说服徐阁老,只要他点头,此事就一定能成。”
张居正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可小家伙却又皱起眉头:“那要怎么才能说服徐阁老呢?”
“交给我。”
朱翊钧正想问他有什么办法,张居正却重新拿起书本,“上课吧,咱们今日讲《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
上午的进讲结束,张居正要回文渊阁,朱翊钧一路将他送到乾清门。
一大一小手牵手走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朱翊钧忽然仰起头:“张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殿下请将。”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你说,如果高阁老还在内阁,是不是一定会支持开海?”
张居正诧异的看着他:“殿下为何会这么问?”
朱翊钧说:“我觉得,他和徐阁老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
“想法不同。”
“……”
张居正看着他,惊讶于他的敏锐,然而,接下来朱翊钧说的话,更叫他吃惊:“我觉得,有些时候张先生和高阁老的想法倒是很像呢。”
张居正极为难得的笑了笑:“殿下说得对,也不对。”
“哪里不对?”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乾清门,张居正没有回答,朝朱翊钧稍稍躬身,候在一旁:“殿下请回吧。”
他不说,朱翊钧也不再追问,半眯着眼睛笑了笑:“明日再见!”
张居正看着他的背影一蹦一跳的往回跑,而后才转身出了宫门。
朱翊钧说得没错,徐阶和高拱之间,那些小摩擦都是其次。徐阶实实在在帮过高拱两次,高拱也没有那么忘恩负义。他们之间的主要矛盾就在于政见不合。
他俩一个守旧,一个激进,天天在内阁搞得鸡飞狗跳。
张居正和高拱都属于改革派,执政理念倒是一致,但他俩性格不合。
张居正希望高拱永远不要回来,关键时刻,他甚至可以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但他心里也知道,以高拱在隆庆心中的地位,这几乎不可能。
翌日,朱翊钧天不亮就起来了,冯保为他更衣洗漱,刚梳好头,一转身,人就跑了。
朱翊钧三两步就冲到了院子里,恰巧与准备上朝的隆庆撞了个正着,朱翊钧龇牙:“父皇,早呀!”
隆庆看着日子:“这么早,起来练功?”
小家伙从善如流的点头:“对对,练功。”
“你的烧火棍呢?”
朱翊钧扭头就喊:“大伴,我的棍子。”
“行了,”隆庆朝他伸出手,“走吧。”
这么着急忙慌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早起练功,这是赶着去偷听。
到了正殿,朱翊钧还想躲在后面偷听,隆庆却牵着他直接绕过屏风走到了前面。
今日早朝的主要内容,就是讨论接触海禁的事情。群臣议论纷纷,从交头接耳到争论不休。整个朝会,比长安大街还热闹。
隆庆坐在高台上,一言不发。朱翊钧用余光偷偷看了他爹一眼,甚至觉得他爹的神思已经飞走了。
这么吵是吵不出个结果来的,昨天隆庆说要将此事拿到早朝商议,也只是缓兵之计,这个结果,他心中也早有预料。
儿子希望推进的事情,他努力过了,实在不行,那也没办法。
等大家吵得差不多了,老成持重的徐阶才缓缓出列,向正前方的隆庆躬身一拜:“老臣以为,现在正是解除海禁的最好时机。”
他一句话给这件事定了性,其他争论便显得毫无意义。
李春芳和陈以勤对他态度的转变表示震惊,隆庆也坐直了身体,飘忽的神思又重新回到大殿。
徐阶陈述了他认为朝廷应该开海的理由,其实和昨天朱翊钧对张居正说的差不多,无非是从经济、民生等各方面考虑,只是,他的陈词一看就是准备好的,自然比朱翊钧这个八岁小孩说出来的话,更加让人信服。
朱翊钧甚至能听出,这份发言稿应该是他的张先生写的。
而他认为,徐阶态度的转变绝不仅仅只是这些拿到朝会上说的原因。昨天回去之后,张先生一定拿出了让他不得不松口的理由。
惊讶之后,隆庆脸上露出欣喜之色,随即拍板:“这件事就交由内阁去办。”
说罢,他就站了起来。太监高喊“退朝”,群臣跪了一地。
朱翊钧也跟着跪下来,隆庆走过他的跟前,弯腰把儿子拉起来,牵着他转到了屏风后面。
朝堂上只是一个决策,具体如何实施,还得下来之后,内阁召集相关人员开会商定。
后来,朱翊钧查阅过大量福建送来的奏章,与张居正再次聊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才明白,令徐阶不得不答应开海的根本原因是,短短几年时间,东南沿海走私商贩迅速发展,已经有多个颇具规模的海商,朝廷若是再不放开海禁政策,他们之中极有可能再次诞生一个,甚至多个“王直”那样规模的走私团伙。
王直可是有自己的私人武装,在海外还有自己的领地,眼看着就要自立为王,发展出独立政权。
这样的土皇帝,有一个就已经让大明吃不消了,多来几个,皇上和内阁得天天愁得睡不着觉。
在这样的形势下,再坚持什么祖制,那就真的是不顾大明王朝和沿海百姓的死活。徐阶不是严嵩,他有底线,断然不肯背上这样的千古罪名。
开放海禁,让他们在朝廷严格管控下,合法进行海外贸易,对于这些海商,也是一种牵制。
就像徐泽民在奏梳中提到的:“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不久之后,内阁就呈上了具体开海的方案。朝廷先以福建漳州府月港为治所设立海澄县。
海澄县建立之后,朝廷在此处开设月港洋市,允许商贩到东西二洋进行贸易。
“王安,”朱翊钧趴在书案上,头也不回的喊,“把那本《筹海图编》给我拿过来。”
王安小心翼翼的问:“哪本?”《筹海图编》有二十多本。
“就是我这几日看的那本。”
朱翊钧话音刚落,书已经递到了他的跟前,朱翊钧的目光落在拿书的那只手上,那是冯保的手。
小家伙把书翻得哗哗作响,终于翻到了他想看的地图。
那图绘得太小,朱翊钧扭着身子,歪着脑袋看了又看,冯保又赶紧给他递了个放大镜过来:“殿下在找什么?”
朱翊钧接过来,不去看图,反而抬起头来,透过凸透镜去看窗外的太阳。
阳光投在他的脸上,给他镶了一道金边,还能看到脸上细小的容貌,漂亮得仿佛仙境走出来的。一旁的太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看不够。
冯保手掌覆盖住镜片:“殿下,仔细灼伤眼睛。”
“好吧!好吧!”朱翊钧又伏在书案上看地图,“这里,这里,就是这里!”
冯保凑过去看,小家伙拿着放大镜指给他看:“大伴,你瞧,这里就是月港!”
上扬的语调,听得出他愉悦而得意。
冯保看着他笑得格外温柔:“殿下真是厉害,这么小的地方都能找到。”
“嗯!”朱翊钧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地图上,“这个地方真的好小,旁边看起来都是山,这上面还说‘僻处海隅,俗如化外’。”
他一手托着下巴,仔细思考,好像发现了什么:“这看起来不是个好地方,又远又偏僻,一点也不热闹。”
冯保说:“殿下再往后看看。”
朱翊钧翻过一页,后面有写着:“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
“嘉靖三十年,朝廷在月港建立靖海馆,增设通判理事。”
“海盗、倭寇占据月港,海商张维等二十四将又结巢盘据,朝廷完全失去对月港的控制,此地形同化外。”
小家伙双手托腮思考了一会儿,一条腿在后面翘起来:“我明白了!”
“现在这个地方都被那些商人、海盗还有倭寇占据,朝廷已经管不了他们了,现在咱们开海,在这里建立海澄县,开放,既可以把失去控制的地方重新收回来,又可以将那些海盗、倭寇都变成商人,一举两得!”
冯保夸赞道:“聪明!”
朱翊钧说:“是几位阁老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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