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陈以勤成为内阁被高拱排挤走的第一个,但却不是最后一个。
高拱始终没有放弃过要彻底整死徐阶,在不久的将来,又让他抓住了机会,此时仍旧没有一个了结。
广西的战事,说是不出一月,就能平定叛乱,实际却并没有这么轻松。
俞大猷亲率大军杀得叛军节节败退,韦银豹退至潮水,负隅顽抗,用滚木和擂石杀死大量官军。大明官军见久攻不下,相持月余。
叛军占据山头有利位置,俞大猷不敢强攻,只能转变战略,先围起来,断粮断水,跟这些叛军耗下去。
又是月余之后,俞大猷派出广西本地的南丹吐司狼兵,乔装打入叛军内部,窃取敌军情况,埋伏其中,等待时机。得知他们缺水缺粮,立刻组织精锐士兵,赏以重金夜里强行登山,终于在内外夹攻之下,大败叛军。
这时候,殷正茂传来命令——重金悬赏韦银豹的首级。不过几日,韦银豹的儿子韦良台便向朝廷投向,献上了他父亲的首级和衣物。
验看首级的官员确定无误,叛军首领韦银豹已死,韦良台这个继承人也主动投降,虽仍有小部分叛军突围,四散逃窜,但韦银豹死了,其他人也成不了气候。
殷正茂亲自押解韦银豹的首级和儿子进京,隆庆在乾清宫召见了他,朱翊钧得知消息,也赶了过来,凑热闹。
父子俩没见过人的首级长什么样,何况是隔了这么多天的首级,既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
朱翊钧心里还在想,那人头不会已经腐烂到看不出面目吧。
但盒子打开那一刻,还是让他小小的吃了一惊。
人头比他想象中更加完好,头发杂乱,皮肤灰败,怒目圆瞪。
朱翊钧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隆庆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搂住了儿子的肩膀,另一只手要去捂他的眼睛。
朱翊钧只是刚看到人头的那一刻,视觉冲击有些震撼,适应一下就感觉好多了。
他抓着隆庆的手往下拉,露出眼睛又去打量那头颅,看着看着就发出了疑问:“这个韦银豹看着还挺年轻,难怪七十岁还能率领叛军造反。”隆庆才不管他看着年轻还是衰老,总之,这场起于景泰年间,延续一百年,几代人的叛乱彻底得以平息。朝廷调集十四万大军,耗费粮饷数百万两,总算有一个满意的结果,他也能松一口气。
隆庆立刻让内阁拟旨,要嘉奖有功的将领,为将士们庆功。可就在几日之后,圣旨还没来得及传下去,来自广西的另一份奏报飞至京师——韦银豹率领残部卷土重来,又在古田凤凰村附近起事。
隆庆大惊,不仅隆庆,整个朝廷上下也都震惊不已。
朱翊钧问道:“究竟有几个韦银豹呀?”
这个问题不需要别人回答,他自己就清楚答案——那个人头根本就不是韦银豹。
他们没有人见过韦银豹,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只有与叛军交战过的前方将士才知道。
殷正茂自知这次犯下大错,说是欺君也不为过,立刻进宫,跪在隆庆面前请罪。
这件事若换了世宗,他殷正茂已经人头不保了,但他运气好,面对的是隆庆这样心怀仁慈,也不喜欢动不动就要人命的君主。
隆庆并不着急治他的罪,而是命他立即返回广西,解决此事,戴罪立功。
时值中秋,京师的天气早已转凉,殷正茂头上却淌下大颗汗水——他是真以为自己人头不保。幸而皇上开恩,再次给了他机会。
从朝廷任命殷正茂为广西总督,到目前为止,除了韦银豹首级这事儿,其余的他都做得很好。他对广西目前的形势了如指掌,隆庆也很清楚,就算杀了他,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找到替代者,反而贻误战机。
殷正茂谢恩,准备即刻启程,返回广西处理此事。
“等一下!”朱翊钧却叫住了他,“眼看首级的将领,若查明他们不是有意为之,只是被叛军蒙骗,可以重罚,但不能伤他们性命,尤其是俞将军。”
“至于叛军,那个韦银豹,不管他有多少儿子、孙子、兄弟子侄,一个也不能放过。”
殷正茂看向隆庆,后者立刻说道:“太子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遵旨!”殷正茂领命而去。
“唉!”隆庆叹一口气,前几日,他还打算摆庆功宴,今日叛军首领又起死回生开始作乱。
他有点主见,但不多,遇事就有些优柔寡断,还要他儿子来劝慰他:“父皇不用担心,此事朝廷的每一步决策都没有错,只是中间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好事多磨。”
那边广西的事情一波三折,这边河道又出状况。随着秋汛到来,黄河自灵壁双沟而下大决口,北决三处,南决八处,以及其他小决口四十余处。周围村庄、农田尽数冲毁,百姓流离失所,疫病随之而来。
除了抢险救灾,赈济百姓之外,总理河道的人选又成为朝廷近来争论不休的话题。
提到治理河工,大家第一想到的就是朱衡。就在去年,他还向隆庆上疏:东昌、兖州近来改凿新渠,远远避开黄河,地形平坦,各座闸门不必繁琐开关,船一天可以航行一百多里,民夫、差役基本上无事可做。隆庆便依他所言,裁减五名闸官,六千多名民夫和差役,并用这些雇工的开支作为修渠的经费。
他对治理黄河有着丰富的经验,朝廷上下,包括内阁李春芳、赵贞吉在内,都认为朱衡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偏偏高拱不这么认为。
朱翊钧对朱衡的印象还不错,首先,此人正直,在严嵩父子掌管工部大肆敛财之际,他也能刚直不阿,保持清廉,即便受到严世蕃的打压,也绝不屈服。
其次,在海瑞得罪了鄢懋卿,赋闲在家,无事可做之际,是朱衡看重他的人品,给了他机会。
朱翊钧思来想去,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朱衡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高拱有什么理由反对?
高拱自然有他的理由,于公于私,他的立场都很坚决。
朱翊钧看不懂,但是他有老师,凡是看不懂的争斗,向他的张先生请教就对了。
张居正给他分析,其实,朱衡曾经在治理河道中也犯过不少错误,经他重修的堤坝,疏浚的运河,再次决堤和淤塞的不在少数。虽然经验丰富,但其实未必正确,可以救急,但绝非长久之计。
这就是于公,高拱反对朱衡前去总理这次水患的原因。
朱翊钧却道:“可是现在咱们也找不出一个能谋求长久之计的人,救急不是眼下最终要的吗?”
张居正却笑了笑:“那倒未必。”
第149章 “谁?”朱翊钧惊……
“谁?”朱翊钧惊奇的睁大双眼,眸子里闪着光,“咱们朝中还有这样的人才?”
张居正笑道:“此人不在朝中。”
朱翊钧更惊讶了:“不在朝中,那他在哪儿?”
“在家。”
“在家?”朱翊钧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张居正回道:“潘季驯。”
朱翊钧恍然大悟:“曾经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隆庆元年,母亲去世,回家丁忧。”
“没错,丁忧期满,朝廷打算将他以原官起复。”
朱翊钧明白了:“所以,高拱打算让他去治理河工?”
“是。”
潘季驯在丁忧之前,本就是河道御史,主要负责监理河工,与朱衡也多有合作,对于水患治理也有这丰富的经验。
朱翊钧仔细一想,此人倒也适合。不过他还有一事不明白:“为什么潘季驯是那个能谋求长久的人呢?”
张居正却没有回答,卖了个关子:“这两日他就该到达京城,等他面圣,殿下自会明白。”
朱翊钧点点头“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殿下请说。”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双手托腮,一脸天真:“这是于公,高阁老认为潘季驯更合适,那于私呢?”
张居正并不想聊这个“于私”,但朱翊钧问起来,那神情仿佛,他不说点什么,便不打算放他离开。
“张先生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咱们慢慢聊呀。”
张居正在心中嗤笑一声:“谁要跟你慢慢聊。”
“殿下可听过聂豹这个名字?”
“聂豹?”朱翊钧想了想,“我在正在修的《世宗实录》上读到过他,他曾多次领兵击退鞑靼来犯,官至兵部尚书,还是徐阁老的老师。”
他所说的徐阁老,自然是徐阶。聂豹正是传授徐阶王门心学之人。
只是,他们刚才聊的是高拱为何不用朱衡,这与聂豹有什么关系?
张居正又问道:“那殿下可知道罗洪森?”
“自然!”朱翊钧说道,“他是嘉靖八年的状元,后来因冒犯皇爷爷被革职。”
“欧阳德呢?”
“礼部尚书、赠太子少保,谥号‘文庄’。”
“邹守益?”
“正德六年探花,到嘉靖朝才开始做官,总是惹怒我皇爷爷,最后罢官归乡。到我父皇即位,追赠南京礼部右侍郎,谥‘文庄’。”
这些曾经的朝廷官吏,朱翊钧一个都没见过,却能把他们的生平说个大概,实在了不起。
张居正又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殿下可知,他们的原籍在哪里?”
“在……”朱翊钧肯定看到过,只是一掠而过,并没有在意。但他记忆里超群,看过的东西绝不会忘,稍加思索便笑道:“朝士半江西,这几位都是江西人。”
张居正微一躬身:“殿下已经知道答案了,若还有疑问,留到明日进讲之后再行答疑。内阁国政繁多,臣先回去了。”
他虽没有明说,但给了朱翊钧诸多线索。他虽然年幼,但博闻强识,这些线索就足够让他顺藤摸瓜找出真相。
乾清宫、文渊阁、文华殿都有着丰富的藏书,皇太子想看,那自然是随便看。
下来之后,朱翊钧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聂豹、罗洪森、邹守益、欧阳德,四个人全都是王守仁的学生。
王守仁去世后不久,他的学生就将他的心学衍生出七大学派。
其中,徐渭向他提过的远方表兄王畿,还有他的同门钱德洪,被称作浙中□□。
而聂豹等一大批江西文人则被称为正一江右学派,这些人不是状元、探花,就是六部尚书,徐阶更是官至内阁首辅,在灵济宫举行过上千人的讲学,近几十年来,规模和影响最大,享有“王学正宗”的美誉。
而聂豹和罗洪森都是江西吉安府人士,恰巧朱衡也是,并且他曾和罗洪森一起在山东共事,修缮孔庙,私交甚笃。
朱衡在政治上从未表现过明显的倾向,但与江右学派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西吉安府士子众多,徐阶充分利用江右学派这一优势,位居首辅之时,使得这些在朝为官的士子都为他所用,很难说朱衡是不是其中之一。
既然朱衡有可能是徐阶的人,于私,高拱自然不会用他。
朱翊钧想到严嵩也是江西人,但看起来,除了他的亲家欧阳德,江右学派竟是无人买他的账,这样看来,信仰的力量竟是高于同乡之谊。
冯保和陈炬陪他翻阅资料,又同他说起一桩早年趣事——严世蕃和徐阶为了谁来治理水患,在世宗面前争论不休。朱翊钧在门外偷看,还被严世蕃吓哭了。
严世蕃支持朱衡,徐阶支持潘季驯。
后来又有科道官弹劾朱衡,徐阶一反常态,站出来力挺朱衡。
那时朱翊钧年纪太小,只有一两岁,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再听却好似醍醐灌顶一般。
徐阶应该是知道严嵩父子要笼络朱衡这个老乡,便故意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反对朱衡。他很清楚,朱衡性情刚直,清廉自持,就算有提携之恩,也不会党附严嵩。
等世宗和朝廷真正任用朱衡,再有人弹劾,他却不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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