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俺答着实可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恶人背后,是近些年来关外地区日益严峻的生存环境。
连年天灾影响的不只是中原地区,也包括塞外游牧民族。
他们资源匮乏,生产力落后,一旦老天爷不赏饭吃,他们的日子比中原地区的百姓更加难熬。
从出生开始,蒙古人就注定了要在马背上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他们没读过《四书》《五经》,道德感极其薄弱。天灾不断,度日不过,那就去抢。
自古以来,中原地区不仅有富饶的耕地,也孕育出灿烂的文明。从突厥到鲜卑,从女真到蒙古,哪个看了不眼馋,都想来过好日子。
况且,蒙古人的祖先还真真切切的体会过这样的好日子。
那么新的问题又产生了,朱翊钧皱着眉头:“通贡互市,这是好事呀。就像开海一样,解除海禁之后,大多数倭寇就变成了商人。”
“如果,咱们早一些答应俺答,与他们通贡互市,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边关士兵和百姓白白丢了性命,朝廷也不会每年花费几百万白银的军费,更不会有赵全这样的小人,不断挑唆两边关系,制造矛盾,从中获利。”
张居正看着他,眼中满溢着欣慰与赞赏:“殿下说得是,只不过……”
第161章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什么?”问完,朱翊钧就意识到问题出在内部。
张居正又道:“早在正德年间,俺答的祖父达延统一蒙古各部,称汗,就开始向我们求贡。”
“边境上也出现过一些自发的马市,进行互市,却时常因为战争中断。”
“从嘉靖十一年起,俺答也多次向咱们求贡,都被拒绝了。”
朱翊钧又问道:“为什么拒绝?”
“原因很多,也很复杂。”这个问题张居正并没有急着回答他:“殿下不妨自己找找答案。”
朱翊钧思忖片刻:“好。”
下来之后,朱翊钧又开始查找资料,从嘉靖十一年开始,甚至更早,从正德年间的达延汗开始看。
这是一位草原上的中兴之主,他平定右翼,统一蒙古,在成吉思汗墓前称汗,给草原带来了一时的宁静。
与此同时,牧区人民生产落后,经济结构单一的问题显现出来,他们急需中原发达的农耕和手工业进行补充。
因为有了需求,边境贸易应运而生。就像张居正说的那样,在边境也曾出现过马市,短暂的进行货物流通,但都被战争中断。
蒙古骑兵骁勇善战,而明朝自宣德之后,文官崛起,武将没落,战斗力也越来越弱,在与蒙古的战争中,占不到便宜,便以经济封锁作为反击。
如此一来,草原牧区的物资匮乏进一步加剧。一些草原领主便开始南犯抢掠,掳得的物资并不能解长期以来短缺的困境。
明朝也不能白白被人家烧杀抢掠,必定要进行报复,除了经济封锁之外,每年秋季,还会派兵深入草原,纵火焚烧草场,使牧区的牲畜因为缺草而无法过冬,这叫“烧荒”,除此之外,边关军士还会偷袭蒙古营地,驱逐大量的牲畜,这叫“捣巢”。
嘉靖十三年,达延汗的孙子俺答汗第一次求贡,被拒,求贡使者遭到诛杀。俺答汗遂以武力相威胁,蒙古骑兵多次南下犯边,烧杀掳掠,以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最为严重。
即使俺答汗已经逼近北京城,目的也依旧明确——与明朝通贡互市,派遣使者持书入城求贡。
慑于俺答汗的兵力威胁,明朝只得答应开放马市,但只限于大同、宣府两地,且贸易的种类和数量都有严格的限制,这远不能满足蒙古方面的要求。
俺答汗遣使要求扩大贸易的范围,世宗想起被人家打到了皇城根儿下,就恨得咬牙切齿,非但拒绝所请,甚至关停了马市。
于是,明朝与蒙古的贸易再次中断,战争持续至
今,又是二十年。
俺答的求贡书多达十几封,被朝廷诛杀的求贡使者,也有数人。
就像朱翊钧所想那样,朝廷每年要花费几百万的粮饷开支,使得国家财政不堪重负。蒙古人的目的也不是打仗,而是通贡互市,无论是汉民还是牧民,生活在边境百姓更是饱受战争的摧残,大概从中获利的人只有那个白莲教的头目赵全。
究竟是什么阻挡了明朝与蒙古战争走向和平,从交恶走向互市。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复杂——是仇恨。
从太祖高皇帝兴兵开始,与蒙古人的仇恨延续至今已有两百多年。
朱翊钧还记得,每次皇爷爷不得不写“夷”这个字的时候,都会刻意写小一些,高拱还曾因为这个字差点被罢官,可见其对蒙古人深恶痛绝。
如此深重的民族仇恨很难消弭,直至今日,朝中仍然有一大批顽固派,坚决反对与俺答通贡互市。他们认为,大明乃是泱泱大国,怎可放低身段,与蛮夷谈和。
当年的“土木堡之变”历历在目,前车之鉴不可重蹈覆辙。
蒙古人狡诈之极,把汉那吉投降,说不定就是他们的阴谋,授予他官职,到时候,俺答汗挥兵南下,祖孙俩里应外合,岂不是要打到紫禁城来。
俺答汗一心想要通贡互市,目的是想要借助朝廷封的官职提高自己的地位和声望,方便与其他草原诸部抗衡。
他的目的并不单纯。
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朱翊钧也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户部、兵部以及一些地方官,因为贪墨粮饷被弹劾和罢免的官员多大数十人。
看来北部战事也是许多人的摇钱树,砍了这棵大树就是断了他们财路,他们怎么能不反对?
与这些顽固的老臣不同,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则是积极推动此事,理由有也很简单,别管对方有什么目的,先看自己有什么诉求。
从嘉靖朝后期至今,国库连年亏空,入不敷出,从地方经济到国家财政一塌糊涂。想要巩固边防,经济才是基础。想要发展经济,先得平息各地的战事,无论用什么方法。
现在把汉那吉主动来降,俺答汗舍不下这个孙子,那么主动权就掌握在朝廷手里,要怎么谈条件,不也是朝廷说了算。
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起来,反而要因为争一口气,杀了把汉那吉,与俺答汗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必定又是一场长达数年的战争。
朱翊钧还发现,最开始积极推动这件事的,也并非高拱和张居正,而是赵贞
吉。
在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兵临城下之时,赵贞吉却是一个坚决的主战派。
十几年过去了,他却从一个激进的主战派,变成了一个主和派。
朱翊钧实在好奇,从西小房出来,正巧遇到了赵贞吉。
他满面笑容的上前打招呼:“赵阁老,这是从哪儿回来?”
赵贞吉站定,躬身向他行礼:“刚在雍肃殿结束了今日进讲。”
朱翊钧点点头:“我刚在西小房看到了嘉靖二十七年,赵阁老的奏疏。当时俺答兵临城下,向皇爷爷要贡。严嵩主张同意,你却坚决反对。”
赵贞吉一愣,这话确实是他说的,正因为此事,他得罪了严嵩,不断被贬职,最后不得不离开朝堂,赋闲在家。
朱翊钧又问道:“那为什么你现在又改变注意了?”
“那不一样,当时俺答气焰嚣张,若答允,他必定会所求无度。如今,俺答的孙子在我们手里,形势与当年正好反过来。”
与赵贞吉短短几句闲聊,朱翊钧对他却有了新的认识。能够进入内阁,位极人臣,绝非等闲之辈。
只可惜,不久之后,高拱指使他的学生,给事中韩楫弹劾赵贞吉,说他平庸且专横,并且在官吏考察过程中徇私舞弊,排除异己。
赵贞吉上疏为自己辩解:“臣从掌管都察院以来,因为考察这一件事与高拱意见不一致,他所做的破坏选法、放肆作假等一些显而易见,有损国家利益之事,都闭口不敢再言。
“臣恐怕辜负了陛下对任命,正如高拱所言,臣平庸至极,不像高拱,他才是真的独断专横。”
“臣辞官以后,请陛下务必撤去高拱吏部尚书一职,不再让他长期掌握官吏任免,广结党羽。”
隆庆同意了他的请辞,却并没有撤去高拱吏部尚书的职务。
就这样,赵贞吉也走了,高拱又干掉了一个反对他的人。
对于如何处理把汉那吉一事,朝廷仍是争论不休。
高拱、张居正极力主张采纳王崇古的建议。张先生赞成的事情,朱翊钧也赞成。
其实,他也清楚,同意与俺答议和,并不等于遗忘那些曾经在蒙古人铁蹄之下失去生命的士兵和百姓,只是活着的人更需要和平。
经济发展,国家强大,才有足够的资金进一步发展军备,强化边防。富国强兵,得先让国家扶起来,才能强兵。
朱翊钧还笑着对张居正说道:“我父皇和皇爷爷不一样,他会同意的。”
他既了解隆庆,也了解世
宗。他知道若是皇爷爷,俺答汗只会得到孙子的首级,不仅如此,说不定那个王崇古也要受到惩罚。
隆庆则不同,当他还是裕王时候,就见过战争给众生带来的苦难,他不是个称职的皇帝,却有一颗仁慈之心,并且充分信任他的大臣。
当高拱、张居正告诉他“外示羁縻、内修守备”之时,他回复道:“卿等既然已做出决断,那便即刻去实行吧。”
隆庆诏令授予把汉指挥使的官职,赏赐一身官服。并将监察御史叶梦熊贬为陕西郃阳县县丞,调离京师,以平息朝中反对意见。
王崇古让把汉那吉穿官服、束金带接见俺答使者。俺答得知此事大喜过望,朝廷使者趁机游说:“赵全等人早上遣返,把汉那几晚上就能回家与大娘子。”
俺答高兴坏了,赶紧屏退随从对他讲:“我只想求贡,不想作乱,全是因为赵全等人蛊惑,才犯下过失。现在我的孙子归顺了大明,那便是天意。”
“若大明天子封我为王,永远辖治北方草原,其他部落还有谁敢生祸乱?就算以后我不幸死去,我的孙子把汗受了大明官职,也应当世袭封爵,他蒙受朝廷的厚恩,又怎敢辜负呢?”
不久,赵全等人被押解回京,凌迟处死,枭首示众,又命皇太子郊庙祭祀。
朱翊钧惊讶道:“让我去?”
第162章 “没错,”隆庆笑……
“没错,”隆庆笑道,“你代父皇去好不好?”
“好!”朱翊钧朱翊钧答应得很爽快,“为什么父皇让我去呢?”
隆庆摸摸他的脑袋,恍然发现,不知不觉儿子已经长到了他鼻子那么高。
“你长大了,也该替父皇分忧了。”
就算没有朱翊钧替他分忧,从隆庆二年开始,他就很少亲自祭祀,都是让皇室宗亲,也就是他的两个妹夫代替。
祭祀并不是一项轻松的活儿,繁琐的礼仪就能让人精疲力竭,好在朱翊钧精力旺盛,祭祀结束之后,随行的大臣们累得直喘气,他还有精神去途经的寺庙里闲逛一圈。
这一逛还遇见了熟人,称不上熟人,只能说有过一面之缘——是陆绎的妻子。她身着锦缎,头戴珠翠,在丫鬟的簇拥下,跪在佛前虔诚祈祷。
朱翊钧听到了陆绎和陆遇的名字,想来是在为父子俩祈福。
朱翊钧把寺庙当个景点参观,不跪不拜,看完转身就走了。
不久之后,朝廷与土默特部的谈判结束,双方休战,并在边境建立马市,通贡互市。
俺答向大明皇帝称臣,隆庆封他为顺义王。朱翊钧也在雍肃殿的御案上看到了敕书:“朕惟天地以好生为德,自古圣帝明王代天理物,莫不上体天心,下从民欲,包含遍复,视华夷为一家,恒欲其并生并存于宇内也……迨朕缵承丕绪,于兹五年,钦天宪祖,爱养生灵,胡越一体,并包兼育……朕代天覆帱万国,无分彼此,照临所及,悉我黎元,仁恩惟均,无或尔遗。”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那句“视华夷为一家,恒欲其并生并存于宇内也”上,反复读了几遍。
第二日,张居正来清宁宫给他上课,朱翊钧向他问起了这件事:“封俺答为顺义王的那封敕书,是内阁替我父皇拟的,还是他自己写的?”
张居正笑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朱翊钧想了想,又说道,“但我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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