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他握紧隆庆的手,哽咽道:“父皇,我在。”
隆庆很努力的想要握紧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半个字。
朱翊钧探出身体,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努力的听他讲话。
听了半晌,其实什么也没听到,他却心领神会一般,对隆庆说道:“父皇,你放心,大明有我,母后有我,弟弟妹妹也有我。”
隆庆摇头,想抚摸他的脸,却无力抬手,朱翊钧主动握起他的手,把脸贴上去。
隆庆看着他,满眼的眷念与不舍,朱翊钧读懂了他的眼神,哭着摇头:“不辛苦,不辛苦。父皇,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不怕辛苦。”
看到这一幕,皇后实在忍不住,背过身去,泣不成声。却又好似听到有人喊了声“凤儿”,那是她的闺名,已经许久未曾听人叫过。
皇后转过头,只见隆庆缓缓合上眼,手无力的垂下来。
“父皇!”
“皇上!”
隆庆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卯时,大明第十二位皇帝朱载坖,于乾清宫驾崩,时年三十六岁。
任凭周围哭声一片,朱翊钧仍旧跪在床前一动不动。他清楚地记得,六年前,也是在这里,他陪着皇爷爷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时刻。
今日,同样的地方,同一张床,他又亲自送走了他的父亲。
内侍进来为皇上整理遗容,换上龙袍,朱翊钧扶着悲伤过度的皇后出去,将她安排在对面的东暖阁内,让宫女、女官从旁伺候。
六年前,他只是个孩子,皇爷爷驾崩,他只会悲伤大哭,黄锦也是将他安置在东暖阁,由大伴和张先生陪着他。
现在他长大了,父皇的后事,理应由他这个儿子来操办。
走出暖阁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灵堂很快布置妥当,朱翊钧换上丧服,跪在灵前。
他吩咐王安:“去把潞王和公主带过来。”
不一会儿,换好丧服的朱翊镠和朱尧媛过来了。两个孩子一脸懵懂的看着大哥,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俩虚岁才六岁,也没有朱翊钧当年的早熟,平时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见隆庆一次,对父皇的驾崩并未显出多么悲伤,只是好奇的看看大哥又看向母后,不明白他们这是怎么了。
朱翊钧也不强求,只让他们跪在自己身旁。
后宫嫔妃、世宗留下来的太妃、皇室宗亲、前朝的大臣,送别皇上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每个人都隐约察觉到,与以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比起来,皇太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并没有像皇爷爷驾崩时那样,用大哭来表达心中的悲伤情绪。
如今,他像是一夜长成了大人,在旁人面前,沉稳、肃穆,待人接物井井有条。
只有夜深人静之时,跪在隆庆灵前默默流泪。
国不可一日无君,准备先帝后事的同时,群臣也在操办新皇的登极大典。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向皇太子、内阁大学士及群臣宣读先帝遗诏。
隆庆的遗诏分两部分,第一部 分给皇太子朱翊钧:“朕不豫,上遵祖训,东宫即皇帝位,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太子依三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这道遗诏,在隆庆生前,就已经当着朱翊钧、皇后和三位内阁辅臣的面宣读过了。皇帝驾崩,东宫即位天经地义,群臣没有意义。
真正引起轩然大波的是第二道,专门给大臣的遗诏:“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冯保自己也知道,这道遗诏宣读完毕,他就将成为众矢之的,群臣或震惊、或愤怒的目光纷纷向他投来。他甚至已经听到低低的咒骂,奸宦干政,篡改遗诏,祸乱超纲,大明危矣……
其中,对这道遗诏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高拱。他跪在隆庆跟前,对方握着他的手,亲口把太子和天下托付给他。到了遗诏里面,不仅带上了另两位辅臣,还加上了司礼监。
司礼监不就是一群太监,算什么东西,怎么能和他这个内阁首辅相提并论?
朱翊钧回头,皇后坐在珠帘后面,一手扶额,被他们吵得头疼。
朱翊钧忽然沉声道:“别吵了!”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所有人都听见。大殿立时安静了下来,朱翊钧目光扫过众人:“遗诏是父皇清醒时亲口所拟,并吩咐司礼监卸下来。”
“诸位是要抗旨不成?”
他话音刚落,下面齐刷刷跪了一地。眼前站着的,可不是皇太子,是即将即位的新君。
众人虽然当面不敢吭声,私底下却仍在议论这件事。尤其是高拱的门生和僚属,他们非常在意此事,并相互奔走,聚在高拱府上,商议对策。
高拱认定了这道遗诏是张居正和冯保串通好了,专门针对他,那他也不会对这二人客气。
就如同当年世宗驾崩,帝位更替,朝堂内外,一场激烈的政治斗争在所难免。
朱翊钧每日都很忙,忙着处理父皇的后事,忙着准备登极大典,只有晚上就寝前一小会儿,他才能喘口气。
冯保推开殿门,里面很安静,朱翊钧抱着霜眉坐在地毯上,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冯保走到他的跟前,殿内只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火,映照在朱翊钧眸中,透出浓重的哀伤。
“殿下……”冯保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喊出这一声“殿下”心中也有些怅然,不久之后,就要改口了。
“大伴~”朱翊钧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水,“我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他爱皇爷爷,也爱父皇,爱着身边每一个人,那么真挚而热烈。
他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将皇爷爷的离开看做是每一次擦身而过,只要不去西苑,就能假装皇爷爷一直都在。
不久之后,他即将搬入乾清宫,住进那间西暖阁,无法用“擦肩而过”欺骗自己。
“殿下你看,”冯保坐在他的身旁,指着窗外,朱翊钧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今天是朔日,看不见月亮,夏夜的星空显得格外清晰。
冯保正想说两句安慰他的话,朱翊钧却偏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大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懂,只是,我需要时间。”
只有时间,才能抚平生离死别的伤痛。
冯保便不再多说,只陪他安静的坐着。此时无声的陪伴才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冯保偏头,却发现朱翊钧已经闭上了眼。
他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冯保替他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轻声道:“大伴会一直陪着你。”
隆庆六年六月初十,这是钦天监连夜推演,挑选出的最近的即日,朱翊钧在皇极殿举行隆重的登极大典。
在此之前,朱翊钧和群臣还有一番拉扯。
就算是遵循祖制,和先皇遗诏,皇太子拥有皇位唯一的继承权,但大明毕竟是礼仪之邦,最注重的就是礼制,而谦逊和礼让,也是传统美德之一。
文武百官跪在朱翊钧面前,以最虔诚的姿态,请求他继承皇位,面对群臣的请求,朱翊钧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一而再,再而三,等到第三次,他才能以国家社稷为重,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请求,
礼部尚书早早的就和朱翊钧沟通过流程,尽管朱翊钧觉得这个环节实在有点多此一举,但也不得不照做。
在此之前,司设监陈御座于奉天门,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礼部到天坛、先农坛、太庙告知祖先。
朱翊钧就已经参加过一次隆庆的登极大典,这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他只是按部就班的从御路进入皇极殿,站在高台之上,听冯保再次宣读遗诏,接受百官庆贺。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当皇帝,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主宰,而这一切,要以失去两位至亲为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实录所有记载中,都是登极和即位,没有一次登基和继位
第173章 登极即践阼:从皇……
登极即践阼:从皇极殿前东侧主阶登上至高无上的位置,承天启运,受命于天,去践行御民安邦之承诺。
在教坊司庄严的礼乐中,举国上下最盛大的登极大典结束,十三岁的朱翊钧成为大明帝国第十三位皇帝。
登极大典是皇帝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制,但明朝的皇帝登极往往伴随着国丧,上万人的盛大典礼,氛围却尤为沉重。
繁复的礼仪之后,朱翊钧又要换衣服,前往太庙,祭祀祖宗,再到慈宁宫,向皇太后谢恩。如此,登极大典才算完成。
内阁提交了多个年号供新君参考。朱翊钧问冯保:“哪个是张先生拟的?”
冯保指向其中一处:“这个。”
朱翊钧垂眸一看:“万历?”
“行,那就这个。”
五年前,他的父亲即位,那时的首辅是徐阶,内阁多达六人,也呈上好几个年号以供其选择,“隆庆”虽不是最好那个,但却是高拱拟的,所以先帝最后定了这个年号。
现在轮到朱翊钧,他也要选个自己的老师拟的,不过,要等到明年才用得上。
登极之后第三天,高拱就迫不及待要给他这个新上任的小皇帝立规矩。
他上了一道奏疏——《新政所急五事疏》。
看得出来高阁老确实挺急的。
第一,他要求朱翊钧御门听政,即上早朝。各大臣奏请之事,按照祖宗旧规,亲自回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第二,他要求朱翊钧视朝回宫后,按照祖宗旧规,二次奏事。御览完毕之,发内阁拟票呈览,再发行各衙门。则下情得通,奸弊可弭,皇上亦得晓天下事。
第三,他要求每天早朝之后,朱翊钧到文华殿,先进讲,再令辅臣入见。不是很急的事情,就在这时候陈奏。如果遇到急事,大臣求见,朱翊钧也得见。
第四: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再呈上。若皇上不满意,再发回给内阁重新拟票。不可让司礼监内批,若实在要批,也必须让内阁看过之后,方可施行,亦可免假借之弊。
第五,一应奏疏必发由内阁票拟,绝不可留中不发!
朱翊钧将奏疏递给冯保:“前面两条是针对我的,后面三条是针对你的。”
他虽然已经即位,仍保持着以往的语言习惯,若非正式场合,或面见朝臣,很少以“朕”自称。
私底下倒也随意,没有人纠正他,他也不在意亲近的人在他面前用语是否规范。
冯保笑道:“他不敢针对陛下,所谓新政五事,事事针对司礼监,确切的说,他是对我有意见。”
朱翊钧又道:“皇考在时,他将陈洪、孟冲之流安排在掌印的位置上,让他们日日争饰奇技淫巧,无暇与他争权。”
“你是我的伴读,向来与我亲近,他害怕了。”
正如朱翊钧所说,高拱确实害怕了,一方面,他怕张居正觊觎他的首辅之位,另一方面,又怕冯保分走他手中的权力。他更怕这二人结盟,直接将他这个首辅赶回家去。
冯保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朱翊钧垂眸,看着那封奏疏:“他们背地里都称我小世宗,那我就得让他们明白,我就是皇爷爷一手养大的。”
他的手指划过最后那一条“一应奏疏必发由内阁票拟,绝不可留中不发”,而后,一把合上奏折,丢到一边,沉声道:“留中不发。”
“……”
事实上,高拱所提出的新政五事,有理有据,无可辩驳,就连他自己也反复提到“祖宗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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