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行了,天色不早,都回家歇着吧。”
说完,他率先迈出了永盛坊。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苏州府衙,有人匆匆忙忙迎出来。不仅此人看到朱翊钧吓一大跳,朱翊钧看到他也惊得不轻。
“海大人,”朱翊钧笑得意味深长,“别来无恙。”
此人是现任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海瑞。
海瑞上次面圣还是万历元年,那时候,朱翊钧十三四岁,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几年过去,朱翊钧已经长成个身姿挺拔的青年模样,海瑞得仰着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一开始不太敢认,等认出来了,赶紧低下头要跪,朱翊钧却大步迈进了府衙:“进去再说。”
众人来到正厅,朱翊钧径直到最前方的主位坐下。海瑞这才跪伏在地,向他行大礼:“臣海瑞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他下跪,周围的人也纷纷跪了一地。
后面被人押金来的徐少泉、王锡麟、李大人,听到“陛下”二字,犹如五雷轰顶,三人齐刷刷瘫软在地,都有一种脑袋已经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朱翊钧目光落在海瑞身上,见他一身并未穿官服,而是着一身洗得泛黄的布衣,衣服上有好几处补丁,风尘仆仆的,应该是赶了很远的路。
“起来吧。”朱翊钧问,“你怎么突然来了苏州?”
海瑞曾经是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后来升为左副都御史,不再外派督抚,主要在南京协理都察院,今日却出现在苏州府,换了别人可能是公费旅游,但海瑞绝对不是。
海瑞向朱翊钧递上一封奏疏,是一个名为袁可立的苏州推官弹劾应天巡抚李涞,罪名是构陷苏州太守石昆玉擅动吴县库银,已经下狱,海瑞就是来彻查此事。
朱翊钧灵机一动:“与成,把那个很‘贵’的李大人押上来。”
刚在永盛坊的时候,李大人还维持着几分骄矜,心想着先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得意一会儿,到了府衙再要他好看。
没想到,到了府衙,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朕年轻人竟然是皇上,皇上?!
他曾经在京城做了两年刑科给事中,那时皇上还是穆宗。后来他因为小事外放,又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擢升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
那石昆玉今年年初才调来苏州,上来就按治豪横,剖析狱讼,舆论翕服。
以徐少泉为首的,苏州地主豪强被这位石太守三把火烧懵了,找到李涞想办法。
朱翊钧也算看明白了,只要银子到位,诬陷同僚,甚至将人关进大牢这种事,这些人做起来一点也不手软。
他是巡抚,别说苏州,应天十府都得听他的。就算知道石昆玉是被冤枉的,也没人敢跟他作对。朱翊钧先让人去把石昆玉放出来,又宣他问清楚此事来龙去脉,还牵扯了朝中哪些官员。
这事儿还真的交给海瑞来查,只有他,才能不被任何权势影响,秉公执法,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朱翊钧道:“你就在这里,把掰开揉碎,给朕查清出来。不仅要查李涞,还要查这个徐少泉,以及当地这些土豪劣绅。”
“该罢官罢官,该流放流放,该砍头砍头。”
海瑞一一应下来,又道:“陛下暂且在苏州府委屈几日,臣查清此案就护送您回銮。”
“啊?”话题转得太快,朱翊钧没反应过来,“谁说朕要回銮?”
海瑞道:“臣虽不便询问陛下离京之缘由,但陛下乃天下共主,国不能一日无君,陛下也不可在民间久待。”
“朕……”
朱翊钧本打算跟他好好掰扯两句,皇上的事儿让他少管。转念一想,海瑞这人,之所以在朝中是个鬼见愁,没什么朋友不算,人人都惧他三分,就是因为他脑子里只有一根筋,认死理。
说白了就是油盐不进,他说要送朱翊钧回銮,那朱翊钧说什么都没用。
他也不想和对方硬碰硬,只得先应下来:“当务之急,是先处理李涞等人,朕还要在苏州府多待些时日,等你将此案彻查清楚再说。”
第二天,苏州城就传遍了,海青天来了,来提他们铲出那些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百姓们纷纷来到府衙前,跪拜磕头,表示对海青天的爱戴。
朱翊钧带着张简修,从后门溜出去了。
现在,他要去看看他赢回来的拙政园。
这一次,他们直接走正门,亮出地契,堂堂正正的进去。
王锡麟的家人一早就听说,他把拙政园输了,人还被官府抓起来了。
原来这王锡麟家中不但有妻子、儿女,还有妾室、丫鬟、仆人。
他的妻子看起来倒是镇定,或者说哀莫大于心死。
看到朱翊钧手中的地契,脸上没有半分难过,甚至苦笑了两声:“这就带着家眷给公子腾地方。”
朱翊钧问:“你们搬去哪里?”
王夫人摇头:“城外的祖宅和田产早就被王锡麟败光了,如今,拙政园也没了,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王锡麟肯定是回不来了,即便能回来,相信你也不愿再与他过下去。”
“这园子,就算还给你们,孤儿寡母,你们也护不住。”
“我给你一笔银子,你遣散家仆之后,也足够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王夫人也是出自昆山书香门第,不仅长得漂亮,还知书达理。
朱翊钧说得句句在理,也颇为她着想,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这时王锡麟的女儿却道:“我父亲欠的那些债……”
朱翊钧晃了晃手中就地契:“放心,不会有人再来向你们讨债。”
他知道,小姑娘想问的不是债务问题,便又说道:“也不会有人强迫你们委身青楼。”
“娘,我们不用被卖去乐云楼了!”
乐云楼就是苏州城最大的妓院,也是徐少泉的产业。
朱翊钧想,回去就让海瑞将此地和永盛坊一起查封了。徐少泉有的是银子,正好拿出来,给那些可怜人做遣散费。
等朱翊钧处理完事情,张简修这才迫不及待,拉着他逛园子。
园子太大,王夫人还贴心的让儿子给他们做介绍。
江南园林与京师的四合院截然不同,水榭亭阁皆是依水而建。
朱翊钧从小在西苑长大,太液池两边的殿宇楼阁都是仿造江南风格建造,与大内相比,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婉约与秀美。
可是,拿来与真正的苏州园林相比较,只能说,也就学了个外形,而缺乏真正的神韵。
拙政园的南面多为住宅,其景致主要分为东、中、西三部分。
东边明快开朗,以平冈远山、松林草坪、竹坞曲水为主,配以山池亭榭。
中间以水为主,池广树茂,景色怡人,临水布局高低错落,形态各异。
西面水池呈曲尺形,台馆分峙,回廊起伏,水波倒影,别有意趣。最大的建筑名为卅六鸳鸯馆,是宴请宾客和听曲的地方。
朱翊钧想起万岁山上的山前殿,也是皇帝宴请大臣和外宾的地方。跟这卅六鸳鸯馆一比,庄严有余,雅趣却差了不少。
他忍不住想,这么好的园子,可惜,他无福享受。
第240章 张简修这个生长在……
张简修这个生长在北方的孩子,看到这么美的园林,兴奋得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一会儿跳上石桥,一会儿穿过回廊,一会儿又到了楼上。
朱翊钧从小看着他长大,真就跟看着自己弟弟妹妹一样。
又忍不住想,要是母后和三个弟弟妹妹来园子里游完,一定也会很开心吧。
若成祖没有迁都北京,他还住在南京,南京离苏州不远,把此处设为行宫,到了夏天,带上家人来避暑乘凉,倒也是很舒服的。
随即他又摇了摇头,在心里苦笑:“还没亲政呢,就开始琢磨怎么享受了。”
皇帝这份工作干起来就不容易,尤其是他这种王朝已经持续了两百多年的皇帝。
该享受的,祖宗已经享受过了,留给他的不是什么锦绣山河,海晏河清。
是一个超级超级巨大巨大的坑,他要是选择在坑底躺平,会有无数人挥着铲子,把他埋了。
他得借助大臣的力量,不停地往上爬,在爬的过程中,还得提防别有用心的大臣,把他推下去。
就算费尽力气爬出了大坑,他还得想着如何为后世子孙把坑填上。
他很小就知道,这辈子他的使命是给大明王朝当牛做马。
这一路走来,朱翊钧都在想,园子怎么办。张简修忽然窜到他身旁,挽着他的手臂,叫“哥哥”。
朱翊钧知道他想说什么,以眼神制止了他,又对王锡麟的儿子说道:“你会去忙吧,我们自己逛逛。”
等人走后,他才拉着张简修,到旁边的回廊坐下。从这里看出去,有大片的荷塘,远处还有山峦和佛塔。这在苏州园林中,称作“借景”。
张简修这里看看,那里望望:“这儿可太美了,哥哥,咱们可以不可以每年都来这里小住。”
朱翊钧摇头苦笑:“这辈子能来一趟,我就以知足了。”
到现在,朝中绝大多数大臣只知皇帝病重,正在静养,太医连思盛每隔几日就要给他请脉,并不知道,皇上早已不在宫中。
好在他还没亲政,本来见外臣的次数就不多,又有太后和内阁帮着遮掩,否则早露馅了。
冯保站在他俩身后,心道:“要是有飞机和高铁,你隔三差五来一趟都行,这就是工业革命的重要性。”
张简修说:“那我们在这里多住几日。”
“多住几日,海瑞可真就把我押送……护送回京了。”
“额……”张简修垂头丧气,“那怎么办?”
“跑啊,还能怎么办。”一路上,朱翊钧都在琢磨,这园子究竟要如何处理。想了很多,但拙政园占地面积太大,景观太多,做什么都不合适,空着又觉得浪费,这么大的院子,每年请人维护也需要银子。
冯保想给他出个主意,要不开发成景点,收门票。
但这也就是想想罢了,现在全国人口总数才一亿左右,车马又慢,离开原籍还需要正当理由和官府公文,哪有那么多人出门旅游?
往回走的时候,朱翊钧发现,有好几拨人在门口徘徊。随便找了个人打听才知道,这些都是苏州当地的商人,也喜欢拙政园,只是徐少泉这个恶霸,常年与巡抚勾结,他看上的东西,别人不敢觊觎。
昨儿朱翊钧在永盛坊这么闹一场,拿到了拙政园的地契,他们都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从他手中买走拙政园。
东西卖出去,那就是别人的,以后怎么样,那也只能由别人说了算。
朱翊钧没打算卖掉拙政园。
他回头打听起跟他闲聊这人的情况,得知对方姓方,家里世代从事丝绸生意,累积了上前织机,家中还有不外传的缂丝工艺,连宫里的皇太后也喜欢。
这话倒是不假,不但皇太后喜欢江南的缂丝、刺绣,先帝也喜欢,年年都在换新的式样。
近十年,方家借着开海的东风,出口自家的丝绸制品,闷声发大财,积攒了大量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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