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是是,奴婢这就去。”
“不用了,”这时,冯保从廊下走来,右手撑着伞,左手还拿了一把。就站在殿门口,没打算进屋,“殿下,都准备好了。”
朱翊钧提着衣摆跑过去,接过冯保左手那把伞抱在怀里就往宫外走,冯保紧跟在他身后,为他撑伞。
刚走到太液池边,远远地,就在朦胧雨幕中看到金鳌玉蝀桥上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身影。果然没有撑伞。
张居正身材颀长,容止端方,穿着常服总是比别人更好看些。
“张先生~”
听见呼唤,张居正侧过头,朱翊钧正朝他挥手,甚至往这边跑来。
张居正赶紧走下金鳌玉蝀桥,快步迎上去:“殿下。”
朱翊钧把怀里的伞递过来:“我就知道张先生没带伞,我给你送来了。”
天色雾蒙蒙的,天地间笼罩着丝丝细雨,球风拂过湖面,吹得柳枝轻颤。但张居正的心里却照进了一束暖阳,是眼前那孩子脸上的笑容。
他暗自叹息,却并无酸楚,反而暖融融的。
张居正上前一步,刚从他手里接过伞撑开,那小小的身影一闪,就躲到了他的伞下。
朱翊钧仰着头,笑得眉眼弯弯:“我要和先生一起走。”
张居正无奈的摇了摇头,牵其他的小手,尽量把伞往他那边倾斜:“殿下这些日子可曾读书。”
“读了。”
“读了什么?”
朱翊钧骄傲地说:“读了好多呢。”
张居正说:“那我可要考一考殿下。”
“随便考。”
“那就请殿下背诵一首和雨有关的诗词吧。”
“那可多了!”小家伙不用思考,张口就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背到这里,朱翊钧忽然停了下来,一脸恍然大悟:“原来……”
他这表情太生动了,张居正都不免有些好奇:“原来什么?”
“哈哈,原来李大人的名字从这儿来的。”
他指李春芳。张居正也忍不住笑了笑,又觉不妥,忍住了:“不是的。‘春芳’二字出自三国文人的一封信——《与从弟君苗君胄书》。”
“三国!”朱翊钧更兴奋了,“我正在看《三国演义》。”
小家伙心直口快,竟然在老师面前暴露自己平日看闲书的事情。
张居正轻轻摇头:“殿下该多读圣贤书才是。”
“圣贤书不好看,还是《三国演义》有意思。”
张居正沉下来脸,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心里想,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天下君主,怎能由着性子来。
可眼下,这小家伙连储君都不是,只是个不满五岁,调皮捣蛋的小崽子,他偏要由着性子来。
朱翊钧一脚踩进一个水坑,溅了自己和张居正一身的水:“哎呀!哎呀!张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
张居正淋了一场雨,又被他溅了一身水。旁边的小家伙还贴着他,恶作剧之后,还摆出一脸天真无邪。让人忍不住咬牙,却又狠不下心来责怪他。
除了上课,朱翊钧还记着呢,皇爷爷答应过他,到了秋天,就让陆绎叫他武艺,给他打基础。
可这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外面的地就没干过,朱翊钧也没机会练武。
下午,他只能坐在廊下,一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要么埋头看他的话本,要么摆弄他的玩具。
半月之后,终于,天气放晴了。
朱翊钧迫不及待来到正殿,向皇爷爷提起学武的事情。
嘉靖看见他,格外欢喜,便也答应了他的请求:“去吧,去找陆绎。”
朱翊钧转身,兴高采烈地跑向殿外。却听到身后传来一身叹息:“唉,长大了,总想着往外跑。”
朱翊钧顿住脚步,想了想,因为总是下雨,他又要上课,好多天没见皇爷爷了。
于是,他又转过身来,重新跑回嘉靖身旁。
嘉靖问他:“你不是要去练武吗?”
朱翊钧靠着他:“改日再去,今天我要陪皇爷爷。”
嘉靖搂着他,开怀大笑。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的事情也不再由他控制,他就越觉得孤独。
现在,小孙儿就是他唯一的寄托和指望,看着朱翊钧一天天健康快乐的成长,他也觉得欣慰。
朱翊钧自己去搬个蒲团,靠坐在嘉靖旁边,陪他说话。
嘉靖考他功课,无论是以前学的《论语》,还是现在学的《孟子》,背诗词,对对子,问他历史典故,他都能对答如流。
第一日,嘉靖还沉浸在“朕的孙子聪慧过人”的喜悦中。几日之后,他就烦了。
这小家伙实在磨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在他耳边“皇爷爷,皇爷爷”叫个不停,不是渴了,就是饿了,吃饱喝足又要尿尿。
“行了行了,出去找陆绎吧。”
朱翊钧赖在他膝头不肯走:“我要陪着皇爷爷。”
嘉靖推他,笑骂道,“朕不要你陪。”
朱翊钧眨了眨眼:“那不行,我一会儿还回来用晚膳呢。”
“快走!”
朱翊钧一蹦一跳的往外走,走一半,又拐了个弯,跑到次间的桌子上顺了个白梨,这才出了正殿。
时间刚刚好,陆绎换完班,正要往外走。
朱翊钧赶紧追上去,以为自己跑得跟风一样快,还能从背后突袭,吓陆绎一条。
没想到,刚跑出宫门,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拦住去路,下一刻又被单手抱起来,靠在一个宽厚的胸膛上。
朱翊钧快五岁了,长得又高又壮,现在很少有人抱他,更何况单手。
“与成与成!”小家伙欣喜的喊,还伸手去戳陆绎那张冷峻的脸。
陆绎无奈偏头:“殿下。”
朱翊钧说:“你笑一个,笑一个有奖励。”
陆绎没笑,抱着他往前走,来到太液池边。
朱翊钧凑到他眼前,小手往上,提他的嘴角:“笑一个嘛~”
又是撒娇这一套,陆绎扬了扬嘴角。本来只是想应付他,奈何没忍住,发自内心的笑了笑。
没办法,这位小皇孙实在太粘人,太可爱了。
“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就应该多笑一笑。”
陆绎轻轻摇头,他是在御前值守的锦衣卫,随时都要保持警惕,笑不出来。
朱翊钧捧着梨递到他眼前:“这是给你的。”
和以往一样,他每次找陆绎都要给他带些什么。就算在裕王府,吃不完的果饼都会多分他两个。
陆绎看着那个秋白梨,万岁山下果树上结的,别处吃不着。
这是来自小皇孙的,深沉的爱。
“谢谢。”
陆绎刚接过梨,朱翊钧就说道:“与成收了我的梨,就要教我功夫。”
陆绎将他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自己坐在旁边,护着他:“练武是一件特别辛苦的事情。”
朱翊钧点头:“我知道呀。”
“殿下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小皇孙,不需要吃这份苦。”
“没关系,”朱翊钧晃荡着两条小短腿,“我什么都吃过,就是没吃过苦,我想尝尝。”
“……”
陆绎无言以对,头一回听说有人主动想要尝试吃苦的滋味。
他不解的问道:“为什么想要习武?”
朱翊钧偏头:“因为我想像你一样厉害呀。”
陆绎又问:“殿下觉得我厉害吗?”
“厉害呀。”
“那我能保护好殿下,殿下何必吃苦呢?”
朱翊钧低头,摆弄着自己腰间的平安扣:“可是,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陆绎有些好奇:“殿下要保护谁?”
他以为会是嘉靖,或者裕王和王妃,但朱翊钧却给出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刘大实。”
“???”
陆绎甚至略微思索了片刻,才想起这个名字。夏天,裕王带着朱翊钧去买果饼,却得知老板的妻儿死在了蒙古兵的刀下。
可是,那个孩子已经没了,怎么会需要朱翊钧这个皇孙的保护。
陆绎立刻意识到,他说的“刘大实”或许不是特指某一个人。
整个京师,尤其是京郊,和果饼铺老板有相同遭遇的,绝不只是一户两户。官府有过统计,数字令人痛心。
陆绎猜测,朱翊钧想要保护的,其实是那些面对贼寇进犯,却毫无自保能力,又被官兵抛弃的,普通百姓。
战乱与天灾,饥荒与疫病,再加上沉重的赋税……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年,这个王朝已经滑向了崩溃的边缘。
“殿下……”陆绎不敢妄议朝政,但他还是想要提醒朱翊钧,“光靠武力,保护不了刘大实。”
朱翊钧点点头,依旧笑得天真无邪:“我知道呀。所以,我还要学骑射,学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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