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眠灯
男人轻咳了声,开始重新摆棋局:“所谓骄兵必败,此前是我看轻了那老小子,未想到他里头竟是个黑芯的,说不准心思多着呢。夫人莫忧,此计不成还有旁的,待我……”
“先别了。”裴莺是怕了他了,“旁的先不干,你和我仔细说说陈渊。我之前那回问你,被你打岔了过去。”
她对陈渊的了解当真不多。
除了知晓他年二十有七,还尚未成婚,来自夫君的附属家族陈氏,得了丈夫一句“忠于主、本事不错”的点评,其余的都不知晓了。
既不知道他家中人口,过往经历。
且还有相当重要一点,这个时代的男人多有姬妾,哪怕是未成婚前亦有通房。通房是贴身侍奴,比妾还要低一等,毕竟后者可能有女奴伺候,前者得自己干活。
那陈渊呢?
他二十七了,有过通房几何?是否有庶子?
霍霆山也想起之前了,当时夫人确实问过陈渊,但出于某些隐秘心思,他没认真回答。
现在一边和裴莺下棋,他一边全部交代,“先前夫人问我,他为何未成婚,是否有什难言之隐。我如今可告诉夫人,难言之隐倒是没有,纯粹是时机恰巧不太合适。陈渊十五时,他父母曾为他订过一门亲事,计是计划一年后成婚,但还未及女方过门,对方一家在外被山贼所杀,亲事不了了之。”
裴莺追问,“后来呢?可有再定亲?”
女方一家没了,但陈渊父母还在世,按常理不可能拖着一直不为儿子定亲的。
“后来……”霍霆山笑了下,“陈渊从上百的陈家男儿中脱颖而出,以魁首的成绩入幽州亲兵伍,那年他十七岁。他父母觉得他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便不着急给他定亲。”
亲兵伍是霍家的私兵,由几个大小不一的附庸家族内最杰出的弟子共同组成。
先是集体选拔,入亲兵伍后再锻炼,其中不限于听令执行各类任务,待两年后,亲兵伍的子弟会迎来属于自己的考核,考核结束“出伍”,进入幽州军。
从亲兵伍里进军营的,不必从大头兵做起,通常是百夫长起步。
裴莺听完“亲兵伍”的选拔流程,心里了然,看来当初陈渊父母想的跟如今的霍霆山一样,认为日后形势更佳,皆不急于儿女成婚。
陈渊十七入亲兵伍,十九入幽州军,在北川县遇到她们时年二十五。十九到二十五,其中还有六年呢,六年都未定亲?
“陈渊父母何时亡故的?”裴莺执起一子,片刻放在棋盘上。
霍霆山前两日顺带查过一番陈渊的“底细”,如今能回答,“他母亲在他二十岁时先去的。母逝半年以后,其父倒是想为他寻一门亲事,但当时幽州情况不太妙。军饷被朝廷停了,恰逢北地匈奴频频作妖,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时缺钱又缺粮,我隔三差五就得领兵去剿林匪、登门拜访各地豪强,还得顾忌不时有匈奴来犯的北境。忙碌不得闲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许多豪强避我幽州军如蛇蝎,老远看到都绕着走,生怕自己的钱袋子又瘦上几圈。”
裴莺听明白了,不禁神情复杂。
那种情况下,原本香饽饽的幽州军官,怕是成了鸡肋。
有家底的人家大概都不会考虑将女儿嫁过去,而没有家底的小娘子,陈父可能没看上。
“如此过了三年,我幽州才逐渐走出困境,陈父欲为儿子再次定亲,可惜还未选好人家,便被一场急病带走了。”霍霆山感叹道:“因着陈家家训,陈父这一脉仅有陈渊一人,他是家中独子。”
“什么家训?”裴莺执棋的动作停下。
一直听闻古人有家训,来到这里这般久,终于听见一回了。
霍霆山张口又顿住,换了个话题,“夫人该你了。”
裴莺瞅了眼棋盘,随意放下一子,重复问刚刚的话,“什么家训?”
霍霆山平淡地说:“总之陈渊无其他兄弟姊妹。”
他不对劲。裴莺拧起黛眉,“这家训我不能知晓?”
霍霆山:“……非也。”
见她越来越来劲,霍霆山已经能料想到她在他这里得不到答案,估计会拐弯子问旁人,甚至问到陈渊那里。
男人无奈地说:“他们家在娶妻之前不得纳妾。”
刚话毕,他毫不意外的在她面上看到赞许。
“洁身自好。”裴莺真心赞叹,刚好窥见此时对方的一个“車”可以吃,抬手吃掉他一子。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他看了眼棋盘,挪了一子。
“单论这点,许多男人拍马也追不上陈渊。”裴莺继续赞叹,又见对面一个“炮”可以毫无顾忌的吃,于是也收下了。
连续吃对方两枚要子,裴莺眉梢微扬,抬眸看向霍霆山。
对面的男人目光落在棋盘上,好似没注意到她的打量,一门心思研究着如何破局。
裴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没揪着不放。之前已和他约定,大家都不翻旧账了,这人翻起旧账来忒令人头疼。
霍霆山迅速转移话题,“陈父病逝后,陈渊为其守孝。出孝后,陈族的一些族老欲为其牵线,但陈渊本人似无成婚心思,婚事一直无下文。”
裴莺思索片刻,“他有何陋习?嗜好赌钱否?”
霍霆山毫不犹豫:“陈渊为人木讷。”
裴莺意味深长道,“为人木讷?方才是谁说他里头竟是个黑芯的。”
霍霆山:“……并不冲突。”
裴莺拿起一子,悠悠将了他的军,“陋习能只得你一句为人木讷,想来是无什陋习。可惜了,他比囡囡大十岁,往后肯定也走在囡囡前头。”
丧夫的日子并不好过,哪怕她和乔闻只是匆匆结合,但那么多年相处下来,感情肯定是有的,那时他忽然病逝她也很是难过。
霍霆山把“將”挪了个位置,嗯的应了声,“陈渊确实大了些。”
裴莺还有旁的忧虑,“战场上刀剑无眼,霍霆山你能在战场上砍人家的右臂,旁人亦能斩陈渊的,这万一以后……”
万一哪日陈渊没了胳膊又或是没了腿的,光是想想女儿日日以泪洗面之景,裴莺就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夫人的担心无可厚非,陈渊经验和学艺都不如我深厚,确有被人砍了胳膊的可能。”这人勾起嘴角。
裴莺:“……”
她和他有时真的很有代沟。
*
孟灵儿和陈渊一前一后的离开正厅,小姑娘走在前,陈渊跟着后,两人隔了两步,一路没说话。
这几日孟灵儿将假节府逛了一遭,如今轻车熟路来到后花园。
夏日的午后天气炎热,无人有闲情雅致在这个时间点赏花。花园静谧无声,树木在日光下投出树影,某个时刻,一地灿烂的斑驳被踩碎。
“你跟着我做什么?”孟灵儿看了陈渊一眼,随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父母亡故之前,未来得及给我再次定亲,方才寻上门来的女郎,我不认识她,她与我无什关系。”陈渊的声音比平时要轻缓少许。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小姑娘还是不看他。
陈渊:“我不欲你误会。”
他分明没有动,但这话落下后,孟灵儿只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鬓发,令她想要抬头。
她到底抬头了,不及防撞入那双黑黝黝的、却在树影斑驳下莫名显得澄清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她宛若回到了冬日那个暖洋洋的汤池里,温暖的汤泉裹携着她,却好似又因时节的不同,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羞燥,“我、我误会与否很重要吗?”
“重要。”两字并非多么掷地有声,但回答得很快,不假思索。
夏日的炎热仿佛攀上耳尖,在耳廓上变成了令人难奈的火簇,孟灵儿懊悔地想,她的耳朵一定红透了,“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重要?这天底下可没有只受教一年半载,便主动去管先生人生大事的弟子,亦不会有先生乐意被冒犯。”
陈渊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孟灵儿被他这态度弄得焦急又恼火,“陈使君,你这是何意?”你是不是喜欢我……
小姑娘面皮薄,最后一句终究没说出口。
“我有一心上人,可惜她于我而言太过年幼,见过的事与人皆未有我一半多,我不能在她尚且懵懂时太过激进,否则日后难免叫她悔不当初。”陈渊低声道。
他完全可以理解主公和主母的抵触,他和她的年岁着实相去甚远,且如今他仅是一个中护军。
中护军之职于布衣而言确实说得上“贵重”,然而在主公眼中不过如此。
主公手下有许多个中护军,中护军之上尚有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等,猛将多不胜数。
但主公仅有一个女儿,加之这个女儿还是主母的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他一个个籍籍无名、又兼之双亲亡故的、临近而立之年的老男人,看上一个及笄不过两年的小娘子,此事说破天也是他高攀了。
孟灵儿一张小脸蛋彻底涨红:“你说这话是何意,是想让我转达吗?但你未曾指名道姓,我不知晓你的心上人是谁。”
“不必转达,现如今就很好,我想她已知晓我心意。等经年已过,倘若她那时依旧觉得我不错,我到时会去她家提亲。”陈渊温和道。
孟灵儿皱起眉头,“那是等多久?你不担心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偶然碰上别的小郎君被旁人吸引吗?说不准你那心上人本来对你有意,结果等着等着,反而无意了。”
陈渊嘴角罕见的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竟是笑了:“那也挺好,她年岁尚浅,合该见识多些男儿。而等几年后,她年岁上来些,想法会比如今成熟,亦会有新的思量。倘若那时她看上旁人,只能说明旁人比我更适合她。”
孟灵儿嘟囔道:“你这人真奇怪,再等下去你都要三十了。”
“反正家中无人催促我。”陈渊对此并无负担。
孟灵儿抿着唇没说话。
陈渊微叹道:“且我也需时间攒一份功名,总不能日后她还是决定选择我时,我依旧只是个中护军吧。”
第141章
司州, 洛阳。
“我有个表兄的堂弟的儿子的同僚说,昨儿入关的幽州军是持李司州的印绶进来的。”
“李司州印绶?这等重要物件李司州如何能给出去?他是不想当司州了吗,昏头了吧。”
“多半是两种可能。”
“速速道来, 莫要卖关子。”
“其一是, 司、幽二州私底下真正结盟, 甚至后面还会结亲, 以后如同手足般密不可分;其二是,司州可能要易主了。”
“我看两种可能都够荒唐的, 你这容老头整日自称南方来的名士, 莫不是吹嘘的吧。”
“哒哒哒——”
几匹快马奔过街巷, 最后抵达人群最密集的集市。
高大的兵卒携一纸长卷翻身下马, 另外两个兵卒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径自走到邸报的牌架前。
“这装扮, 瞧着像是幽州兵。”
“嘘, 莫要说话, 说不准有事宣布。”
只见中间的兵卒扬开纸卷, 随即震声道:“李啸天与荆州鼠辈暗通款曲, 欺君害民,贪狠不仁,欲以疫病为矛扫天下。幸而天佑大楚,其诡事败露, 为霍幽州所知。今霍幽州奉天子诏令, 诛戮群凶,扶持王室, 敢求忠义之士相助共泄国家愤恨。”
周围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