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眠灯
裴莺抬眸,目光幽怨得很。
这几天他日日都说收到消息,问他是什么,他每回都说等吃完再告诉她。
有些消息根本不重要,例行汇报的鸡毛蒜皮之事罢了,他也拿来说。偏偏哪怕知晓,她也忍不住回回上套,因为实在不想错过任何一丁点可能与女儿有关的消息。
裴莺时常会有种错觉,她成了一只兔子,这人手持挂着胡萝卜的钓杆在前面钓她。
她正欲将小碗拿过,但这时过大江却急忙来报:“大将军、主母,又收到信了!”
依旧是带着红朱砂的桑皮纸。
长安来信。
第153章
那封点染了红朱砂的桑皮纸她再熟悉不过, 之前就是这来信搅得她心神俱疲。
而如今,这种信又出现了。
裴莺再也坐不住,她从座上起身要去拿信, 然而才走到过大江身旁, 又有卫兵来报。
“大将军, 院中发现许多红信封。”那前来禀报的卫兵手上拿着不少封红信纸, 每一封皆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怎的这般多?”裴莺惊愕。
一条长臂从她身侧伸过,拿走了距她最近的、也是过大江手中的那封桑皮信。
霍霆山拿着信打开, 待目光触及信上内容后, 眼瞳微微收紧。
裴莺在他身旁, 见他开了信, 探头想看看那上面写了什么,却未料到这人居然长指收合,迅速将信折了回去。
她看到上面有字, 但具体的没看清楚。
裴莺疑惑问道, “霍霆山, 信上写了什么?”
他斟酌着用词, “对方在此处设有暗桩, 许是见这几日夫人一直无行动,来信催促了。”
裴莺伸手想拿:“我看看。”
霍霆山没给。
裴莺眼中疑惑渐浓,就当她怀疑信中内容是否是他说得那般轻巧时,此时又有卫兵来报。
这回来的没带桑皮红纸, 而是捎来一支纽金丝蝶形金玉钗, 钗身主体为黄金,蝴蝶以玉雕, 做工精美得很。而此时钗上染血,玉制的蝶翅缺了一边, 露出玉碎后崎岖的断口。
是女儿的发钗。
那日囡囡出门,戴的就是这支金玉钗。
裴莺面色忽的就白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执着重锤对着她的太阳穴狠狠敲了一下,叫她头晕目眩。
土地仿佛寸寸消失,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地面,而是成了细长的钢丝。霎时有狂风刮过,钢丝疯狂摇摆,她再也站不住,失足坠下深渊。
霍霆山及时将人揽住,“夫人,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
裴莺混沌的思绪慢慢凝集,“信,信给我看看!”
然而他只是揽着她,不置一词,裴莺在那双狭长的眸中看到了些许复杂。她一颗心不断往下坠,如坠冰窟,最后不等他将之递来,先行去拿那封桑皮信。
第一下时,裴莺没拿动,这人手捏着不放。
裴莺又急又恼,眼里也蔓起一层水光,“霍霆山,那信上写的是什么,是否……”
他终究是松了手,任由她从他手中拿走那封桑皮信纸。
裴莺迫不及待的打开。
信上书:速来长安,今日不离城,砍你女儿一指。
裴莺一阵头晕目眩,信从她脱力的手中施施然往下飘落。
霍霆山长眉锁起,将人抱到内间小屋的榻上,低眸见她已泪流满面。
有些人哭泣,会嗷得撕心累肺,有些人会抽泣,哭得像是颈脖被掐住了般喘不过气来。她哭是默默的流泪,不吵不闹,泪水珠串似的往下掉,沾湿了她和他的衣袍。
霍霆山只觉心口好似被浸过盐水的细刀刺了一下,最初的疼痛反而是轻的,后面愈演愈烈。他抬手为她拭泪,粗糙的长指抚过她的眼角眉梢,很快被泪珠沾湿。
看来只是派人去长安烧房舍还不够,合该立马将那姓纪的千刀万剐。
“霍霆山,他说要砍囡囡的手指。”裴莺说了一句,浓长的眼睫一眨,又带下几滴清泪,“我……”
“裴莺,你信我否?”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完全裹在掌中。
裴莺视线早已模糊,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握着她的那只大掌很温暖,坚实可靠。
可是……
空气似乎凝固了。
霍霆山能看到她的纠结与仿徨,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儿,红着眼被外界种种震住了心神,似乎已有几分思量是否要离开安稳地。
她没有说话,之后他也没有,只余两道不同频率的呼吸声。
男人缓缓垂下眼,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很轻的一声“嗯”。这一声太小了,仿佛翎羽轻轻飘落,哪怕是耳力敏锐如霍霆山,也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猛地抬眸,面前人泪盈盈地看着他,霍霆山喉结滚动了下,“夫人……”
“我信你的。”裴莺低声道,“霍霆山,我信你的。”
今日是囡囡失踪的第九日,从沉猿道到长安,快马加鞭小半个月可抵达。倘若囡囡已在路上,又谈何“今日不离城,砍你女儿一指”呢?
他之前说的对,这是对方的诡计,不能着了对方的道。如若她去长安,和饮鸩止渴有什区别?
女儿还未回来,此时开怀似乎不大合适,但霍霆山还是勾起了嘴角:“夫人信我就行。”
“大将军,有要事禀报。”外面有人道。
霍霆山眉心一跳,从榻上起来,“我出去看看。”
刚要走,他的袍角被裴莺抓住了。
她方才哭过一轮,力气被带走了大半,如今只是抓着衣袍一角,力道不重,于他而言可有可无,只需轻轻一挣就能挣掉。
霍霆山却停了下来,他在软榻旁重新转身,窗外的日光斜斜的溜入,落在那道穿着玄色衣袍的伟岸身影上,如同映着一头长有尖牙利爪的野兽。
只是此刻,野兽像是被缰绳束住了般,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让他进来吧,我也想听是什么要事。”裴莺抹了抹眼睛。
霍霆山拿她没办法,只能令人进来。
有过前两回不详的汇报,哪怕知晓此番带来的是个好消息,在那道暗沉凌厉目光的注视下,过大江仍不住头皮发麻,“大将军,投放桑皮纸的人抓到了,估计是个暗桩,审一审应该能审出不少消息。”
凝滞的气氛一松。
裴莺苍白的脸总算恢复了血色,“有线索了?真好。”
确实有线索,后经审讯,这个埋在沉猿道的暗桩受不住拷打,供出了城中所有雍州斥候,霍霆山顺势将城清了一遍的同时,理出了个信息。
第二封桑皮信很可能是预备方案。
长安距离此地甚远,消息一来一回,九日怕是够呛。凡重要事项,一定有先后两种方案,总得留个后手不是?
第二轮的桑皮纸铺天盖地的撒下来,这撒信方式赫然是生怕旁人不知晓,其中着急的真的只有他夫人吗?
霍霆山以指骨敲了敲案几,“沙英,你领五百人南下;兰子穆,你领五百人往西行,沿途不断分兵,绕城而过,着重郊外搜寻。”
小丫头有可能已逃了出来。
如若这般,应将大部分兵力放于郊外,毕竟她没有过所,此时相当于流民,进城无法入住厩置。
两人领命,迅速领兵出去。
*
当日深夜,霍霆山被几声呓语惊醒。
“莫要砍我囡囡的手……”
男人在心里微叹,正想给人顺顺毛,让她睡得踏实些,结果伸手触到一片火热。
如今是夏日,他们寝居中置了冰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跟个火炉似的。
霍霆山瞬间清醒了。
片刻后,主院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冯玉竹收回给裴莺号脉的手,“主母脉弦而涩,气滞非常,是郁结于心所致。心火过旺易发邪热,还请主母尽量保持心情舒朗,不可急切。我给您开两剂药,用过退热汤药后两个时辰,再用一副安神汤。”
辛锦领命熬药去了。
冯玉竹是顶好的杏林,在幽州军中是杏林之首,平日谁有个头疼风寒,去寻冯玉竹讨一副药,喝了立马药到病除。
但这一次,主院里数回传召,冯玉竹一次一次背着药箱过去,药剂也一副又一副的熬,裴莺喝了却没什么效果。她往往是白日饮完药后退一会儿烧,但晚间又烧起来。
她一日一日的枯萎下去,主院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沉,奴婢们行事比平时谨慎了十倍不止,生怕激怒了也随之越来越阴晴不定的男主人。
“夫人,用些蜜饯。”霍霆山从小陶罐里倒出一颗蜜饯,递给到榻上人的唇边。
裴莺刚喝完药,满嘴苦涩,却不想吃这种格格不入的甜,她微微摇头,“不用了。”
霍霆山把蜜饯抵在她唇上,“告诉你个好消息,小丫头寻到了。”
裴莺猛地坐起身,“寻到了?囡囡如今在何处?她及时能归?”
“她距离沉猿道尚有些距离,归来还需些时日。夫人如今身体抱恙,得快些好起来才是,否则小丫头回来后该心疼坏了。”他似和那枚蜜饯杠上了,锲而不舍的给裴莺投喂。
裴莺这回张了嘴,将蜜饯吃了,“还需些时日是多少日?”
霍霆山沉默了片刻,“至少十日。”
“霍霆山,你莫要骗我?”裴莺狐疑。
这人有些不对劲,囡囡回来的消息如此重要,怎的会待她喝完药才说,而不是一进房就告诉她。
“我几时欺瞒过夫人?”他神色如常。
裴莺想了想,“赵天子驾崩那回。”
霍霆山轻咳了声,“就一回。”
裴莺信了,一直笼在眉间的郁气总算散了不少,眼里也有了神采,“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这一夜,裴莺睡得比前几日都安稳。而入睡后,她并不知晓今夜身侧的男人在她入眠后少见的没留在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