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眠灯
当街打死,一棍又一棍下去,血肉模糊。
当时她做了两宿的噩梦,后面父亲告诉她,那是逃奴,按大楚律例,奴隶逃跑可斩杀。
打死逃奴的事,在她往后十多年的成长里也碰过几回,除此以外,她还看过街上斗殴斗死的。
反正不是第一次见了。
裴莺看着女儿,有一瞬说不出话。
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时代的割裂,在如今这个陌生的朝代,死人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哪怕如养在闺中的囡囡似乎也知道并习惯总会碰上那样的事。
或许这样也挺好,往后世道只会越来越乱,囡囡能处变不惊是好的。
但是在心底的最深处,裴莺却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和现代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孟灵儿,或许是囡囡的前世,但终究不是现代人。
无人知晓她的来处,也无人会懂她对和平的习以为常,和对死人、厮杀,以及一切混乱的恐惧。
孟灵儿见裴莺脸色不太对,忙问:“娘亲,您怎么了?”
裴莺扯出一抹笑:“没什么,只是有些累罢了。”
她话音刚落,忽见卷起的帏帘侧有一道黑影,裴莺转眸过去,看到了一片熟悉的玄甲。
见她发现,霍霆山干脆抬手将帏帘挂得更高些。
玄甲颜色深沉,看不出血色,但无端令人感觉森寒,孟灵儿头皮开始发麻。
但是裴莺不怕霍霆山了,这人现在在她面前就是只没牙没爪的老虎,也就看着凶而已:“将军,有何事?”
霍霆山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不过看了几个死人,竟吓得她两个多时辰都未缓过来。
他正要说话,一抹璀耀的红芒此时闪入他眼中,霍霆山微微侧头,看见那条熟悉的红宝石手链此时戴在了孟灵儿手上。
男人眯了眯眼睛。
“那条手链,夫人不喜欢?”霍霆山直接问。
裴莺稍愣,没想到他竟说的是这个。那条红宝石手链挺好看,但她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
裴莺琢磨说道:“先前未来得及和将军道谢,手链很好看,谢过将军。”
虽然不是她戴,但她确实收了。
孟灵儿人傻了,没想到这手链来头似不小。戴着手链的左手腕忽然滚烫,她右手抬了抬,又觉得立马摘下来很奇怪,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既然夫人不喜欢,那就罢了。待到了长平郡,我再给夫人挑些喜欢的。”霍霆山语气平淡。
裴莺本想说没有不喜欢,又怕他顺着问既然没有,为何自己不戴,于是嗯了声,只当应下。
霍霆山又说:“此去长平郡的路已畅通无阻。”
裴莺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畅通无阻?
这人是向她显摆装备了马镫的幽州军所向披靡吗?
裴莺觉得应该是了。
既然是显摆,多半是想得捧场的,于是裴莺自觉配合说:“幽州军无坚不摧,精兵强将多如牛毛,实属将军栽培有方。”
霍霆山沉默了下。
他跟她说这一路不会再有死人,她这答的什么话。
裴莺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听不够恭维。
一次就算了,哪能次次都惯着他,于是对着霍霆山露出个礼貌式微笑后,裴莺抬手将方才被他卷起的帏帘放下。
帘子一放,车里车外立马隔绝开。孟灵儿自觉呼吸终于顺畅的同时,心中震惊不已。
她娘亲竟这般的大胆,她就不怕那蛮子生气么?
一直都在马车不远处的陈渊默默转开头,全当没看见裴夫人拨帘挡人那一幕。
霍霆山额上青筋跳了跳,盯着那帏帘片刻,然后沉着脸离开。
行军打仗中,最忌后方与前方军队联系被切断,一旦切断,前方相当于断粮,和粮仓被烧毁差不了多少。
因此没用多少时间,大军就抵达了长平郡。
一夜过去,长平郡昨夜留下的厮杀痕迹仿佛被尽数抹平,若不是石砖缝隙中还浸着暗红的血,许多人都看不出这座被蓝巾军霸占已久的城邦已经易主。
霍霆山入住了这里的郡守府。
这座郡守府先后经过几次易主,待换至上任主人圆梦真人时,更是重新装修过。
前庭地铺汉白玉,细看那白玉砖竟隐隐还有花纹雕刻,楼阁富丽堂皇,雍容华贵,从家具到摆件无一不精,后方引泉环绕,圈出一个碧水湖,其上再架了一条白玉的长弯桥,宛若一轮新月。
后院的花园更是花团锦簇,种满了奇花异草,有很多花孟灵儿都不识得,看的她眼睛都转不过来了。
孟灵儿感叹说:“娘亲,这里比广平郡的郡守府还要漂亮,那圆梦真人住的地方竟这般的好。”
裴莺点头同意。
陈渊将几人领至后院厢房:“裴夫人,这是您的房间。”
裴莺瞄了眼隔壁,毫不意外见她隔壁房的占地面积非常大,多半是正房。
那人估计还会住在她隔壁。
陈渊推开房门,命身后几个幽州兵将裴莺的行囊搬进去,待东西放好,他看向孟灵儿:“孟小娘子请随我来。”
孟灵儿皱眉说:“我不能和我娘亲住一块儿吗?”
陈渊还是那副仿佛脸部肌肉坏死的表情:“行军时无什条件可言,因此才委屈了裴夫人和孟小娘子,但如今倒不必那般了。”
孟灵儿听出他话里的不容置喙,却还想为自己争取一番:“不委屈,我觉得我和娘亲住挺好的。”
然而陈渊却挥手示意那几个抱着行囊的卫兵跟上。
孟灵儿气得哽住。
*
同一时间,前厅。
沙英扬声道:“大将军,此番剿灭蓝巾贼合计五万五千人,俘虏三万三千人。”
众武将欣喜不已。
杀了五万五千,俘虏三万多,这加起来九万不到,听着好似还不到号称四十万蓝巾军的四分之一。
但有经验的武将都知晓,不是那么算的。该看精锐部队,而不是那些拿个锄头就算士兵的凑数人头。
老巢位置的蓝巾贼都是精锐,甚至是最早一批的蓝巾,和后面才加入的不可同日而语。
可以这般说,此役以后,蓝巾起义军元气大伤。就算那贼首圆梦真人侥幸逃到蓝巾贼其他的据点,没有一两年时间,是绝不可能再发展回之前那般势力。
当初令赵天子夜不能寐的庞然大物,如今已然不存在。
陈世昌此时从外面进来,对着霍霆山一揖:“主公,某已去信远山郡,同时命人在长平、远山、广平等几个郡出榜,告之天下人司州军背信弃义之事。相信不久以后,黄木勇会做出选择。”
如今告知天下,一般都是通过出榜,然后再由第一批出榜人宣读其内容,百姓们口口相传,自然就传开了。
霍霆山满意道:“善,且等着吧。”
接下来,且看黄木勇如何。
其实黄木勇没得选,其他地方都已出榜了,将司州军的所做所为说的明明白白。
若待幽州兵临城下时,他还坚持紧闭城门,那就是告诉世人,他黄木勇选择包庇那个与蓝巾贼有牵扯的司州军。
他是赵天子派来冀州剿匪的,他本身的立场不可能允许他和被盖了蓝巾之章的司州军混在一块儿。
幽州将领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因此如今只安心等待即可。
等远山郡那边来报,主动和他们里应外合。
熊茂高兴过后,又想起一事:“之前到处都在传,那圆梦真人有通天之能,可召唤地龙令其翻身,如今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若他真有那般能耐,何至于被大将军打得落花流水?”
秦洋笑眯眯的搭话:“依我看,是他趁机吹嘘的吧。有些百姓未开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特别好骗。或许冀州里确实有过地龙翻身,但和那圆梦真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而后者却顺水推舟,借机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以此威服愚昧百姓。”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有道理。
“此时刘百泉那厮怕是悔得肠子都绿喽。”
事实也确实如此——
“啪嗒!”
茶盏被猛地从案上扫下地,在地上四分五裂。
刘百泉看着满地的碎片尚且不解气,一脚将案几踹翻:“废物,都是废物!”
堂中下属安静若鸡,无人敢说话。
刘百泉面色铁青:“亏我以为那圆梦真人多有能耐,却不过是个虚有图表的家伙,仅一夜就被霍霆山破了长平郡,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气喘如牛,不断念着“早知如此”,司州等下属都知晓他未尽之言。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和幽州一同攻打长平郡。若是当初那般做了,如今的胜利果实也有他们的一半。
刘百泉太阳穴突突直跳,跳得他脑壳生疼。
他仅仅是个都督,并非掌管一州之权的州牧,此事很快就会传回司州,他已能料想到他的老丈人司州牧将会何等的暴怒。
他一定说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虽然有李司州老丈人那层关系在,他不至于被撤掉都督一职,但此事却足够对方冷待他一段时间。
“都督,事以至此,为今之计只有不认,道是那幽州满口胡言,欲往咱们身上泼脏水。”有下属到底小声说。
刘百泉喃喃道:“不认,不认……对,偷袭之事并非我们干的,一切都是那蓝巾贼所为,与我们司州无关,幽州不能污蔑我们。若他们再出言不逊,随意将罪名安在我们身上,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到最后,刘百泉的语气坚定有力,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已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刘百泉想法很好,却一时忘了黄木勇观此时此景,根本不欲站在他这边。
远山郡确实易守难攻不错,但那得是关城门,将吊桥收起来的情况。若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再好的防御设施也是白搭。
司州的回话,霍霆山这边是收到了。
他一点都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