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 第108章

作者:黍宁 标签: 东方玄幻 穿越重生

  那个鬼压床的梦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让她总疑心家中被人闯入,可仔细搜检了一圈,又并无异样。

  她一上午都在惦念着这事,忽然,阿雉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漆盒,“娘子,外面有人叫我把这个送给你。”

  慕朝游见那漆盒上纹样精美,心中奇怪,打开一看,只见两颗明珠散发出璀璨的华光来,霎时将满室照得生辉。

  华光摇动,阿雉吃了一惊,矮声问:“娘子?这是——?”

  慕朝游别开那两颗明珠,去拆压在盒底的花笺。

  那花笺芳香淡雅,纸上的字迹遒劲秀致,潇洒如飞仙倾落,奇诡如秋坟鬼唱。她心底已隐隐有所明悟。再看那落款,“王芳之”三个字便什么都明白了。

  不,还是不明白。不明白的是这首随信附上的小诗。

  笔锋顿挫有力,优容款款。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朝游。前次多有误会。全为容一人之过。自你去后,我彻夜难眠,与刘俭买醉实在糊涂。我与那些女伎,清清白白,只想引你关心,才作诸丑态。怕你误会,随信解释。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对你的心意,青山不烂,磐石不移。”

  明明昨天拥妓饮酒作乐的是他,今日又为什么赠她双明珠,以表至死不渝,不肯休的心意?慕朝游非但没觉得感动,日头正烈,她汗出如浆,如芒在背,如鬼缠身。

  她想不明白,王道容为何能这么快调整好自己的态度,心平气和,轻描淡写地挥洒出这样毛骨悚然的字句来,仿佛此前的争端全不存在一般。

  慕朝游抓着那一纸花笺静静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对阿雉说,“我出去一趟。你让那个送信的人等我一会儿,告诉他我有回信。”

  隔了一会儿,慕朝游才又带着漆盒回到了店内,把漆盒退还给他。

  阿笪有点儿为难:“娘子……这是郎君嘱咐一定要亲自送到的,娘子不收,我这边儿也不好跟郎君交代吶。”

  他眨巴眼,企图靠往日的交情套近乎。

  慕朝游却说:“这漆盒里有我的回礼,你尽管带回去,不必担心交代。”

  阿笪推却不得,带着漆盒出了食肆,却没回府。

  快走了几步,转头进了附近一家宏丽的酒楼里。

  上二楼包厢,王道容正坐在窗畔,凝望楼下那间小小的面店,从他的角度,足可将那家面馆一览无遗。

  他一双乌黑眼黏在面馆,认认真真看了许久,直到阿笪凑上前俯身说:“郎君,信送到了。”

  王道容没回头,“她怎么说?”

  阿笪犹豫,把慕朝游的话依样复述了一遍。

  王道容有点惊异,伸出皙白柔软的手接了过来,拆开一看。

  他早料到慕朝游不肯收,回信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不自觉弯了腰眼,眉眼淡淡的,却掩盖不了那点矜持的喜色。

  阿笪心里也好奇,不敢探头去看,只能盯紧了王道容的神色。

  可下一秒,他清楚地瞧见王道容那点淡喜如潮水般飞快退去了。

  他僵在原地,倏地静了下来,仿若凝固在窗前的一抹淡淡的画影。

  他手指扶在盒上,一直没动,一双眼定定地瞧着那漆盒底部看个不停。

  那漆盒底部放着一枚喜钱与一根狗尾草。

  狗尾草提醒着他的卑贱如野狗。喜钱嘲讽着他的心意,恭祝他与门当户对的世家女成就好事。

  他全明白了她的用意。

第074章

  王道容闭上眼, 一一将内心千回百转的心思咬碎了,吞进去。

  既然已经决心不放手,这些羞辱对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转过脸, 挑起竹帘。

  楼下食肆门前停着一辆满满当当装着酒坛的牛车。

  他之前看到的那个魏家的小子正在一坛接一坛往店里抱酒。

  王道容站起身, 阿笪跟着他下了楼,另有几个随侍的部曲也一并跟了上去。

  慕朝游将漆盒送还之后, 就有意识令自己不再多想。

  魏冲遵照昨日的诺言,帮她把酒坛都运了过来。

  慕朝游站在大太阳底下, 脸晒得发红,跟着魏冲一起忙活。就在这时, 头顶忽然落下一片伞影。

  王道容忽然撑着一把伞出现在了她面前,朝她微微一笑, 眼波如水,“朝游。”

  慕朝游顿在原地。

  她怎么不知道王道容这么厚脸皮呢?

  魏冲认得他, 立刻警惕起来, “又是你!”

  日光下, 魏冲怒目而视, 浑身上下淌着热汗。

  这一次, 王道容终于正色看了一眼魏冲, 眼底终于有了他的存在。

  男人清清淡淡地抬了一下伞,见他汗水淋漓,咋咋唬唬。王道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冷冷对身边的侍从说,“掌嘴。”

  他身边的这几个部曲, 各个人高马大, 闻言走上来,蒲扇般的大手钳住魏冲四肢, 一个巴掌就要落下。

  慕朝游面色一变,一把将魏冲扯到自己身后,皱着眉说:“王道容,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有事说事便是,何必作这么一场下马威。”

  王道容也不执着,这才说:“放了他。”

  瞧见慕朝游紧皱的眉头,王道容这才轻飘飘地开口,“他冒犯士族,于情于理,容都当给他一个教训。”

  慕朝游冷眼相对,神情警惕,没吭声。

  王道容也不介意她的冷淡,自顾自淡淡言说,“但今日看在朝游面子上,容愿意放他一条生路。”

  “否则便是容当场在这里杀了他也是合情合理。”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警惕地望着眼前清凉无汗,端庄秀拔的少年,“说你今日来此的用意吧。”

  她是真觉得自己如今越来越看不懂王道容了,这人怎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行些反复无常之事?前脚还能当着她的面拥妓饮酒,后脚就能赠她明珠以表钟情。而今又能平心静气地伤害她身边的人。

  “没什么意思。”王道容不置否可地说,“权之一字,朝游的感触想来比容更深不是吗?”

  慕朝游微微一僵。

  “别紧张。”王道容看她一眼,走上前,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

  慕朝游扭过脸,避开了。

  王道容也不甚在意,指尖向下,在慕朝游甩开她之前,快速牵住了她的手,往她掌心塞入了一对冰凉的,滚圆的东西。

  慕朝游心里一个咯噔,是那对明珠。她下意识地想推回去。但王道容的手比她宽大修长许多,已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掌。

  他附耳在她耳畔吐息,嗓音极尽轻柔,“朝游不愿接受容的礼物,想来是仍觉容心不诚,礼不尽,既如此容只得亲自上门来了。”

  男人温热的呼吸碰洒在她耳畔,慕朝游浑身紧绷如弓,脑中警铃大作。

  “我想,”她顿了一下,缓声开口,“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王道容像是没听到这一句,眉目未动,心平气和,“朝游,我们谈一谈罢。”

  慕朝游话没说满,“王郎君来者不善,我又怎敢同王郎君来往。只怕一个不慎,冒犯了士族,被打杀在此地也是咎由自取。”

  王道容叹:“朝游,你还是如此伶牙俐齿,你在我心中的地位,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与旁人是不同的,容又怎舍得伤你一根汗毛?”

  王道容语调柔和,眉眼也轻柔,但慕朝游心底那股不详的预感更浓了。

  “王郎君,空口无凭,你也知晓,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命如飘蓬,不得不多为自己的性命考虑”

  “朝游,你言行不一,从你的行动中容可看不出半分的怯弱。”王道容说,“既如此,朝游又何必拒绝活在王家的庇佑之下呢?”

  慕朝游沉默了一瞬:“人各有志。如果你是为我冒犯而来,我向你道歉。”

  王道容看她一眼,忽道:“容之前杀你,朝游只赏我两个耳光,已是宽宏大量。我欠娘子的,便是十个巴掌,百个巴掌也还不完,娘子打我我还要说一声打得好,打得妙。岂敢让娘子道歉。”

  “是我该向娘子道歉才是。”说着,他当真朝她揖了一礼,“俗话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以命相期。容既然一时鬼迷心窍,辜负了娘子,险害了娘子性命。”

  “容这条性命随时娘子拿去,从此之后,就是娘子的人。”

  慕朝游原本还耐着性子跟他周旋,听到这一通歪理邪说,终于忍无可忍,“郎君出身高贵,姿容艳冶,身边必定不缺女人,何必执着我一个冥顽不灵,固执,卑贱的小角色?”

  王道容:“譬如赏花。众人或爱牡丹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独我偏爱林间野花。在容看来,野花不避风雨,格调高绝。朝游自是一等一风流人物。”

  少年言辞清润,如果不仔细听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屁话,倒也觉如敲冰戛玉般悦耳。

  但慕朝游听了,还听得清清楚楚。

  王道容真的不明白她的意思吗?

  他太清楚了,一颗心是玉壶里的冰,剔透,门清儿。

  他就是单纯在装傻。

  慕朝游顿觉这样的谈话毫无意义可言,不管怎么说,最终都会绕到最初的起点。

  她耐着脾气,说了最后一句。“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王道容:“那如果,谈一谈那边这位小郎呢?”

  王道容虽放过了魏冲,却没让人松开他,他仍牢牢被钳制住,任凭魏冲如果拳打脚踢,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魏冲也急了眼:“阿姊!你不要听他的!”

  慕朝游一颗心霎时如在冰水里滚了一遭!一张俏脸“刷”地冷沉了下来。

  她的手下意识去摸袖口,“王道容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王道容目光缓下,淡淡瞧她的手:“容不知晓谁人无辜,只知晓蛇打七寸,抓住痛点就要狠狠地打。”

  “不过朝游放心,你所担忧的事,目下还不会发生。”

  慕朝游一颗心挣地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她最在乎的是什么。回家不过奢望,她如今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过日子,保护好自己身边的人。

  慕朝游不禁抿紧了唇,心里蹭蹭蹭冒起怒火三丈,语气又冷了一重,“王郎君,有一点我想你应当明白。蝼蚁再卑微,也不可能乖乖引颈受戮,匹夫之怒,也可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