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 第155章

作者:黍宁 标签: 东方玄幻 穿越重生

  慕朝游戴着幂篱,咬着胡饼混迹在人群中,闻言,眉头一跳,心头大感火热。王道容这一去,分明是她出城的最佳时机。

  她心里想着事,脚步不由匆匆。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化成鸟儿一般飞出建康。

  “喂!你!你等等!”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慕朝游一个激灵,险些吓得胆丧魂飞,好不容易才攥紧了手中胡饼,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

  回身望去,竟是个世家豪奴模样打扮的少年。

  难道是王道容找来了?慕朝游心跳如擂,一时间头晕目眩,但越是这个时候她越应该保持镇定,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她强定了定心神,扶着幂篱轻声反问:“是这位小郎叫我?不知这位小郎有何指教?”

  那少年神情倒是没什么异样,有些趾高气扬地说:“是我家主人要见你!”

  慕朝游露出一副慌乱之色,“这……敢问令君尊姓大名,何故要见我这一介平头百姓?在下也没犯什么错啊?”

  少年嗤嗤一笑。

  另一道轻柔的,熟悉的嗓音适时响起。

  “慕娘子,是你吗?”

  慕朝游陡然变色,抬头一看,只见路边不知何时停了马车,一个身量瘦弱风流,眉眼楚楚动人的少女面带迟疑地从车内缓步而出。

  她变了面色,抿着唇,惊疑不定地透过面纱打量着她。

  这等模样除了顾妙妃还能有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慕朝游戴着幂篱,没吭声。

  顾妙妃怕她认不出自己,站住了脚步,道:“慕娘子,是我,你还记得吗?顾妙妃?”

  慕朝游心念电转间,匆匆俯身行了个大礼,“小人见过娘子!娘子怕是认错了!小人不是什么慕娘子也不识什么慕娘子!”

  顾妙妃一怔:“可是……可是你分明便是慕娘子……”

  “娘子为何不肯见我,是恼我怨我了吗?”

  “你可知晓,芳之日前已被派出城,九死一生……”

  慕朝游沉默不言。

  顾妙妃轻声说:“娘子不愿承认也罢,但娘子的身形我是不会认错的。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昔日在人群中见君的那一眼。”

  “那日,我受不住母亲唠叨,躲到秦淮河附近寻清静。远远便瞧见娘子脊背挺拔,身姿端正,龙行虎步,穿梭在人群中。

  “明明是女子,行步却极为利索矫健,那抹身姿体态令我见之难忘。

  “更不要说后面经历那许多事,若非娘子救我性命我又怎能脱身!我也常常午夜梦回到与娘子相依为命的那一夜。”

  之后虽经历了许多波折变故,心境也较从前有了许多变化,但顾妙妃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拼命奔跑,风从耳边掠过,轻得快要飞起来的感受。

  顾妙妃目光热切,神情真挚,令慕朝游一霎哑口无言。

  今日她若咬死了不肯相认,顾妙妃也不会信她,倘若她回去无意间提起此事才是天大的麻烦了。

  或许是被眼前女子的诚恳所打动,慕朝游吐出一口气,轻声反问说:“故人对面不相识,必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娘子何必执着呢。”

  顾妙妃踌躇说:“那日钟山别业与娘子一别,说了那些话,心中实在愧疚。”

  慕朝游淡静说:“不,我更要感谢娘子助我认清他真面目。”

  顾妙妃一愣:“娘子与芳之……娘子不肯相认是因为芳之吗?”

  慕朝游避而不答,踯躅开口,“娘子回去之后能否隐瞒今日见我一事?”

  顾妙妃脱口而出:“娘子难道是在躲芳之?芳之逼你了?”

  慕朝游惊讶地看着她。

  不愧是和王道容青梅竹马,对他的脾性也有几分了解,竟然一下子便能猜出真相。

  顾妙妃皱眉:“芳之是个痴性。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

  或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慕朝游也不太想与人诉苦,只委婉地说:“娘子若能帮我这个忙,我感激不尽。”

  顾妙妃抿紧了唇,面色几经变化,倏地抬眸问:“娘子信我不信?”

  慕朝游一愣,微微睁大了眼。

  顾妙妃:“当初若非君救我性命,我早已殒命于乱坟野冢之中。救命之恩,是非钱财等身外阿堵物可报答的。娘子今日若信我,就让我来助娘子一臂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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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在顾妙妃的安排下,一辆小船不知鬼不觉地顺江而下。

  船上挨挨挤挤坐满了过往商旅百姓,这些乘客多出生江南,吴语虽素有清糯娇嗲的美誉,但大家伙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也吵得人头昏脑涨。

  混乱之中,有母亲在唱一首清丽柔美的吴曲小调,哄着襁褓中的婴儿安睡,“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慕朝游荆钗素裙,袖中藏剑,从船舱走到船头去透气。

  眼前不由浮现出临别前顾妙妃有些惆怅的笑,耳畔依稀听闻少女柔软却坚定的嗓音。

  “我与娘子虽因芳之相识,你我之间却也不能单单只系于芳之一人。”

  “实不相瞒,我此前对娘子,心中确有感激、羡慕,埋怨,乃至于嫉妒……”

  “娘子这一去,山长水远,恐危机四伏,命途多舛,前路渺茫。娘子既已下定决心,我也不便再多指手画脚。”

  “其实,我心中亦佩服娘子的胆气。幼时,我还被父亲抱在膝上,便常听闻父亲北边的来客诉说那朔方大风嘈嘈,牛羊竞逐,天地悠悠的苍茫气象。那日我心中便不胜向往,做梦都是打马狂奔在大漠草浪之间。只可惜我自幼身子不好,莫说兵燹连天的朔北了,就连南边也很少去。”

  “那天晚上,是我头一次跑得那样快,那样轻,那样酣畅淋漓。”

  “我胆子小,不敢抛弃这锦衣玉食的优渥安稳的生活,而娘子身上却有我所望尘莫及的胆气与勇识,这一路天高海阔,乾坤朗朗。”顾妙妃慨叹,“在下只能在此预祝君一路平安了!”

  慕朝游也没想到兜兜转转之下,最后那个相助她的人竟然是顾妙妃。

  吴音软糯,她却从她轻柔的语气中,听出了南国人因生逢乱世,身如飘烛而生出的独有的浪漫深情。

  她穿越至今,见过沽名钓誉者多,竟难得见从面前的少女身上亲见南国阔达洒脱的真风骨。

  一点雪白划过蓝色的天际,鸥鹭的啼鸣惊醒了尚在沉思中的慕朝游。

  慕朝游抬睫望去,只见船行大江,举目茫茫,两岸青山如驰,冬去春来,春风点染层林姹紫嫣红。

  江流天地之间,发一叶扁舟顺水而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121章

  六年之后, 武康县。

  江南梅子黄时,黄昏时分,细雨如麻, 浇灭了残砖乱瓦间微弱的一星残火, 蚊蝇围绕着累累尸骸盘旋低飞。

  城郊十多里之外的山上,十多个男女老少, 正互相搀扶着,拨开没膝的野草, 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半山腰的茅屋中走去。

  细编的篱笆门绕院而围,屋前溪水潺潺, 院内开半亩小菜院,种几棵果树, 几竿修竹,遍植许多花草, 黄昏细雨蒙蒙, 烟云浮动, 那几间茅屋愈发显得清俊隐逸的洒脱气象。

  “还要走多久才能见到仙姑啊?”有孩子走得双脚发软, 忍不住问身边的大人。

  大人随口安慰说:“快了快了, 已经见到茅屋了。”

  奇怪的是, 那几间茅屋明明近在眼前,他们踏上了石板桥之后却好像陷入了鬼打墙,怎么走也走不到门前。

  人群中的老人说,这是仙姑不愿露面,叫众人跟他一同朝着那茅屋下跪。

  “小人武康县人吴友田, 特来拜访仙姑!求仙姑救救我儿!!”

  没一会儿的功夫, 篱笆门竟然打开,从中走出个白皙漂亮的小儿来。

  那小儿约莫五六岁的年纪, 冰肌玉骨,清如雪魄,秀如月光。他乌眸清灵灵的,抿着红红的唇瓣,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

  神情有几分淡然地朝众人略略颔首,“母亲请诸位入内。”

  在场众人明显也认得这小儿,老人忙感激说,“多谢小郎。”

  小郎容色稍霁:“请跟我来。”

  他走了两步,想了想又有些不太自在地轻声解释说:“非是母亲不愿见你们,是这门前布有奇门遁甲的法阵,寻常人误入就如同走进了迷宫一般。”

  老人恍然大悟:“世道之乱,仙姑孤儿寡母,确该谨慎些。”

  一行人近到堂屋前,忽一道清泠泠的嗓音响起:“飞奴,是又有客人来了吗?”

  紧跟着,一个荆钗素衣,腰别皮囊,背负长剑角弓的年轻女子自堂前阶下走了出来。

  她面容秀致,神情平易,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那飞扬的眉梢,墨眉下那一双翦水秋眸,眼波澄澄,却不显哀怨柔弱,清澈坚定至极。

  享誉附近诸乡镇错落的“仙姑”,竟不是常人想象中的云鬓雾鬟,仙气飘飘的形象,反倒是作农妇打扮,干练而平易。

  老人看到她大喜过望,忙又要俯身叩拜。

  慕朝游忙托住他双臂:“吴翁且住。”

  “当年我同飞奴初来乍到吴家村,若非有吴翁相助,又怎会有我与飞奴今日。”

  老人叹了口气:“举手之劳,无足挂齿,倒是自打仙姑来后,斩妖灭鬼,一荡妖氛,助我等良多……今日我又要厚颜求仙姑帮忙了……”

  慕朝游请众人进屋落座,“吴翁请讲,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定当竭力而为。”

  飞奴瞧了众人几眼,又回身端来一壶热茶,替众人注满。

  吴友田摩挲着手中拐杖,这才叹了口气说:“仙姑也晓得,这两年兵祸不断,前有王仲乱臣贼子,今又有乱军何展为恶,兵入台城,逼迁帝于石头。连皇帝都受那恶人辖制!建康城中多少达官显贵被辱被杀!哀鸿遍野!震动内外!

  “连皇帝都要被欺负,更遑论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呢。虽说咱们三吴这一带,有王六郎领兵阻击叛军……但叛军势大,到底鞭长莫及。

  “前些时日叛军又来劫掠咱们武康……我带着一家老小仓促出奔。没曾想,阿敬她娘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吓又给吓得一病不起。

  “阿敬她爹去得早,她娘俩相依为命。她娘一病,城外找不着药,这孩子孝顺,非要进城去找……

  “可如今城中的局势仙姑也是晓得的,又是乱军,又死了那么多人不知要生出多少鬼物……他昨日去的,说是天黑前就回,今日还没回来……

  “小人已经没了个儿子,他娘整日躺在床上问阿敬下落,我实在不忍心这个小孙女也丢了命啊……”

  吴友田说着说着,不住潸然泪下,他身边亲族也都呜呜跟着哭成了一片。

  慕朝游也记得阿敬这个小姑娘,人黑黑瘦瘦的,像个瘦猴子,却极为乖巧伶俐,孝顺友善的。

  她略一思忖,还没来得及开口。飞奴便悄悄走到她身边,扯着她袖口,附耳说了一句,“娘,我们帮帮他们吧。”

  慕朝游回过神来,朝吴友田行了一礼,领着飞奴暂退到了卧房。